这是个有风的日子
车前子
清晨四点醒来,发现窗外的大风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我私下里确定那些风是离开的,或者是被一场即来的雨赶跑的,而不是停住。所有的风都是有脚的,走过这里,便走去别处。没有一场风会永久地扎驻在一个地方。风,大概是最不守信用的人间过客。
昨天刮了太多的风。一股一股地,前仆后继。有一些风是路过的,很陌生的样子,从身边呼啸而过时,把一些沙子和尘土打在我的脸上和身上,我因此迷了眼睛,还不得不走路,后来流了很多的眼泪,才清除掉躲在眼睑里的细小灰尘;有些风大概是去年来过的,贴一些路边榆树梅的粉白花瓣儿在我的衣襟之上,我拾了几枚,揣在兜里。我后来听到那些花瓣儿因为拥挤而产生的疼痛呻吟。衣兜里太狭窄了,空间闭塞,她们大概挤断了脊骨。没有脊骨的花瓣儿从此不是一片完整的花瓣儿了。她们是要喊疼的。我只装作不知。
我看向每一股奔着我而来的风,抿住了嘴唇,我不能让风吹进我的胸膛,吹进我的心里。一个人的心里如果进了风,会膨胀,会发酵,甚至会破碎。而且,我的心里藏了太多的事情,它们密密麻麻地好不容易才抱成一团,不能轻易地就被一股随随便便进入的风吹散。一团的心事总比凌乱的心事显得强大一些。一个追求完整的人,连心事也一样需要完美存在。
我也不能够允许一些风围在我身边打转。风多了,便会响起风声。我知道我有一个邻居,就是因为在一场不知从何处刮来的风里,听了太多的风声,听久了,就产生幻觉。她后来就在一个早晨被那场风勾引走了,再也不曾回来。她的母亲每天夜里都会站在阳台上向外观望,等她的孩子回来,或者被另外一场风收留之后再给送回来。这个母亲不知道,一个被风带走的人是回不来的。即使回来了,身体里、心里,早已被风吹得四壁都是破洞,打多少的补丁都没用。一个浑身是洞的女人是无法再回到母亲身边的。即使她的心里很空,可以暂时装下很多的风,而她的身体留不住风。风从她的身体里穿过,还会吹进她母亲的心里。一个年迈的母亲,早已经不起任何的风起风落了。
所有人的心里都有属于自己的风,不能客串,也不允许被替换。所有的植物也一样。我曾经在某个春天的夜晚去看一棵开着桃花的树。满树的桃花热热闹闹、叽叽喳喳地开。花开得太多就会显得矫情,会互相比较,嫉妒横生,还会在色相里衍生出卑贱的骨血来。有的花儿尚顾忌往日的情面沉默不语。有的花儿就不行,会思谋出一些手段来互相排挤,暗地里大打出手,全没了斯文模样。太多的花儿挤在一起,香气也太浓,无端惹人眩晕。我在这花树下经过的时候,就恰巧刮了一阵风。风一过,就落了很多的桃花在我的脚面上。这让我惊惧。一个女人到了不惑之年,是见不得花谢的场面的。并且,这花还是被一场风吹落的。我宁愿春天里的所有花朵都选择自然地坠落,而不是轻易地就被一场路过的风带走。
昨天的风走了,不是很情愿地走,只有雨会赶走风。大概是子夜的时候,我听到最后一股风的轻轻叹息,我就知道,一场雨就要来了。我曾在入睡前去看了远处和近处的天空。大约在晚间八点钟时候,几朵灰色的云正从西边的山脉上跑下来,往我家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呼喝其他的云一起走。走着走着,众多的云就黑压压地遮住了半边天。我急忙地关了窗,插紧了门栓。我总是害怕一场风与一场雨的较量。相对于风,我更恐惧匿名雨的到来。风吹着吹着就散了,雨却不行。雨下过了,道路会泥泞一些日子,墙角低洼处堆积的雨会生出腐烂的气味来,会有一大丛一大丛的苔藓长出须子,会有成群的母蚊子在雨水里面产大量的卵,会有青蛙呱呱呱地叫。那时,恼人的夏天就会真的到来了。
雨落了,果然风就走了。或者是风走了,雨自然就落了。我在厚重的窗帘后面听了半个小时的雨,一滴一滴的雨打在玻璃上,哔哔啵啵地响,如同音乐声声传送。当天色渐渐明亮时,我拉开窗帘,我后来推开窗门,我发现风真的不见了,这是一场春天的喜雨了。所有的雨落在地面便瞬即消失不见,所有的雨都被植物的根茎咝咝地吸附进胸腔,我看见窗下那棵白杨树的叶子更加翠绿了……原来,这场雨是被春请来的。只有被请来的雨才会下得如此优雅。
我欣欣然地开始接受这场风带来的雨,次第开始微笑。并且准备在这场雨里开始读一本叫做《小日子》的书。就在窗下读。我甚至开始怀念起昨天那场风来。我因此给自己沏了一杯滚热的意大利品牌的速溶咖啡。我知道,关于一场风,关于一场雨,我总是会有很多话语需要一句句说出来。你不能不信,我虽已至中年,内心里却始终有一棵桃树在那里抽枝发芽,等待风起,等待花开。
图片 // 绿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