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的喝茶

春去夏至,暑气渐起,一杯新茗泡松萝,咱来喝一杯茶吧。

据考证,原始社会后期,茶叶已作为货物交换(原始的贸易方式),战国时期有一定的规模,魏晋南北朝时期饮茶成风,隋朝全民饮茶,唐时出现茶馆、茶宴、茶会,形成了客来敬茶习惯。也就是说,茶进入社交场合,充当人际交往的黏合剂。

知识分子阶层一直认为,喝茶比喝酒雅致(或许应该用“更雅致”,因为认为喝酒也是雅事的不乏其人)。也许,不是知识分子和引车卖浆者流之分,而是喝酒与不喝酒者之分。在我这样滴酒不沾的人看来,喝酒的确算不得雅致,非但不雅,还很俗,有时候还很野蛮。尤其是喝醉之后,丑态百出,不堪入目、入耳。文醉的呢——有的酒鬼哭、有的酒鬼骂、有的酒鬼唱、有的酒鬼诉;武醉的呢,有的酒鬼疯,有的酒鬼打人。

扯远了,打住。

因此,读到唐代杜耒的《寒夜》时,我是把子野先生引为知己的。

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寒冷的夜晚、红红的炉火,三五知己,品着茗、聊着天、赏着花(淡黄的梅花和白色的雪花),多雅致、多温馨、多美好啊。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呢!

我将喝酒之人分成三等,酒仙(譬如李白、贺知章)、酒鬼(譬如刘伶、陶渊明)、酒中人(即酒徒,譬如杜甫、苏轼),喝茶,应该也有品第,但恕我力有不逮,竟一时不能分出一二三来。也许,喝茶之人都是雅士,雅得一致、雅得同类?好吧,暂且一律以茶客视之。

如此,苏大胡子、陆放翁、白乐天、李易安……都算茶客。

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

(宋 ·苏轼《望江南·超然台作》)

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

(宋·苏轼《浣溪沙·簌簌衣巾落枣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宋·陆游《临安春雨初霁》)

客至但举手,土釜煎秋茶。

(宋·陆游《闲行至西山民家》)

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

(宋 · 李清照《鹧鸪天·寒日萧萧上琐窗》)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

(清 ·纳兰性德《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

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

(唐·白居易《山泉煎茶有怀》)

春烟寺院敲茶鼓,夕照楼台卓酒旗。

(宋·王安国《西湖春日》)

王安国是王安石的弟弟,这哥们娶了王安石的铁杆支持者曾布的妹妹。您瞧,宋朝官员的朋友圈还是蛮小的。

一张彭泽琴,一瓯阳羡茶。

(宋·叶茵《枕簟入林僻花瓜留客迟十韵》)

“阳羡”即今日宜兴,其阳羡茶举世闻名。

说到阳羡茶,顺便提一句,宋朝宰相王安石曾经请苏轼回四川眉州老家探亲回京时,带长江三峡之中峡水给他,他要泡阳羡茶,以治疗自己的“痰火之症”,因为“虽然服药,难以根除。必得阳羡茶,方可治。”他说:“有荆溪进贡阳羡茶,圣上就赐予老夫,老夫问太医如何烹服,太医院官说需用瞿塘中峡水。”因为“此水烹阳羡茶,上峡味浓,下峡味淡,中峡浓淡之间”(结果,苏大胡子给他取来了下峡水,弄得他老人家很是不爽,自彼后,对苏东坡算彻底失望了,这是题外话,恕不在此赘言)。

您瞧,这才是茶客,真正的茶客,不,茶圣,何异于陆羽重生、茶神再世?倘若叶茵遇见王荆公,这两个爱好阳羡茶的茶客,是不是得有一番神侃还聊、切磋交流且相见恨晚并一见如故呢?

是的,稍有品位的茶客都会讲究茶叶、茶具和水,非如此,则如何有品质。就像咖啡,没有“新鲜度、细度和温度”怎能体现其香醇?新鲜、磨成齑粉、92摄氏度,这是构成咖啡香味的三要素。

名副其实的茶客可不止以上这些人,宋代大书法家米芾也是地地道道的茶客。

雅燕飞觞,清谈挥座,使君高会群贤。密云双凤,初破缕金团。窗外炉烟似动。开瓶试、一品香泉。轻淘起,香生玉尘,雪溅紫瓯圆。

(宋·米芾《满庭芳·咏茶》)

这首词既细腻传神地写出了煮茶的程序,又写出了雅宴清谈中侍女的娇美,客人的流连。表现了高会难逢,主人情重的意蕴,充满清雅,高旷的情致。

凤舞团团饼。恨分破、教孤令。金渠体净,只轮慢碾,玉尘光莹。汤响松风,早减了、二分酒病。味浓香永。醉乡路、成佳境。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

(宋·黄庭坚《品令·茶词》)

黄庭坚是苏东坡的学生,苏门四学士之一,与他的老师类似,他也爱茶、嗜茶,他说煎好的茶水味道醇厚,香气持久。饮茶亦能使人醉,但不仅无醉酒之苦,反觉精神爽朗,渐入佳境。

醉归那忍旋分手,竹屋灯明,石鼎茶声。坐久听来酒力轻。粉笺染就芙蓉滑,小句初成。转自凄清。寒逼春衫欲二更。

(明·何继高《采桑子》)

何先生既是酒徒,或许是酒鬼也未可知。醉了之后,继续喝。但不再喝酒,而是喝茶。难不成古人也相信浓茶能醒酒?能解酒酲?

可要说喝茶,还得算郑燮,板桥先生。

不风不雨正晴和,翠竹亭亭好节柯。最爱晚凉佳客至,一壶新茗泡松萝。

几枝新叶萧萧竹,数笔横皴淡淡山。山好清明连谷雨,一杯香茗坐其间。

(清·郑板桥《题画》)

郑板桥先生诗中的“松萝”是产于徽州府休宁县的茶,因为产地在松萝山,得名。

明代冯时可在《茶录》中记述:“徽郡向无茶,近出松萝茶,最为时尚。是茶,始比丘大方,大方居虎丘最久,得采造法,其后于徽之松萝结庵,采诸山茶于庵焙制,远迩争市,价倏翔涌。”

松萝——一个袅娜美好的名字——乃徽茶始祖,同时也被认为是炒青绿茶鼻祖,最早产于安徽省休宁县松萝山。正如冯时可先生所说:松萝茶由明朝大方和尚效法虎丘茶创制,至今已有500多年的历史。

明代袁宏道记述:“近日安徽有送松萝茶者,味在龙井之上,天池之下。”

茅屋一间,新篁数竿,雪白纸窗,微浸绿色,此时独坐其中,一盏雨前茶,一方端砚石,一张宣州纸,几笔折枝花。朋友来至,风声竹响,愈喧愈静;家僮扫地,侍女焚香,往来竹荫中,清光映于画上,绝可怜爱。何必十二金钗,梨园百辈,须置身于清风静响中也。

有这段自述文字可知,喝茶,是郑燮先生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一点不亚于他的最爱——画画。这么讲究喝茶的人,当然得松萝才行。

绝大多数人对松萝茶不甚了了,每逢有人问起,我就这样告知:松萝茶是茶中之茶,就像犀飞利是笔中之笔一样。倘若说龙井是派克,那么,松萝就是犀飞利。

先父也算个文人,虽然不能跟苏轼、杜甫、郑板桥等相比,但他对喝茶的要求一点不比苏轼、黄庭坚的低,尤其是对于三要素之一的水。

每年冬天,第一场雪之后,先父便开始行动了。他拿出早已洗净、晾干的坛子,来到远离村庄的田野里,轻轻拂去表层雪,用洗净晾干的竹铲子,将中层雪小心翼翼地铲起,放入坛中。装满、压实后,用箬叶盖住坛口,用细绳子扎紧,用黄泥覆盖在箬叶上,待黄泥干透后,放入后院的地窖中贮藏。来年谷雨前,取出装雪的坛子,舀出清冽的雪水,注入铜壶中,烧开,倾掉第一杯,用第二杯水泡茶。

泡茶自然是上投法(先注水,再放茶叶谓上投法;先放茶叶,再注水,谓下投法。前者适合绿茶等较嫩的茶叶,后者适合红茶等较老的茶叶),茶具当然是他专用的紫砂壶(他还有瓷茶杯,坚决不用玻璃杯<非茶客所为>,誓死反对保温杯<简直暴殄天物>)。

说起这紫砂壶,那可是他的宝贝。由于长年累月的摩挲,外表光滑,宛若包浆,闪射出内敛的光芒。内胆则茶垢层层,不辨颜色,即使不放茶叶,一注开水倒入,也有微微茶香袅袅传来。生前,家父是不可一日无此君。而且,每天早上,若没有一壶茶水助力,他一整天都无精打采、郁郁寡欢。

当其时也,机制茶初露端倪,他极其鄙视,言“机器制茶,那岂不是把一桩美事交给傻子嘛,”他不干,坚执喝手工制茶。而且,制茶——尤其是采茶和揉茶环节——绝对不能是女人,倒不是男尊女卑思想作怪(他有男尊女卑思想,但不体现在这儿),而是女性难免搽点什么油、抹点什么粉之类的,坏了茶的香气。

茶喝到这个份儿上,可算茶仙否?

可是,跟唐代陆羽相比,先父乃小狗见大巫——半点巫气都没有了。

陆羽小时候学煮茶时,智积禅师总是告诉他:“欲品茶,先品水。”得此教诲,陆先生四年里遍访名山大川,尝遍天下好水,得出结论:“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至于茶叶,他说:

野者上,园者次……笋者上,芽者次;叶卷上,叶舒次。

(唐·陆羽《茶经》)

陆先生21岁决定写“茶经”,即遍访茶农高人,经过10年的努力和辛劳,隐居在苕溪(即今湖州),殚精竭虑,凡5年,于公元780年写成了流传千古的茶叶专著《茶经》。

论喝茶,陆鸿渐先生无人能及、登至巅峰矣。

《茶经》分3卷10节,约7000字。一之源 ,讲茶的起源、形状、功用、名称、品质;二之具,谈采茶制茶的用具,如采茶篮、蒸茶灶、焙茶棚等;三之造,论述茶的种类和采制方法。卷中:四之器,叙述煮茶、饮茶的器皿,即24种饮茶用具……后世再也没人超过陆羽先生。故,陆鸿渐先生获称“茶仙”“茶神”称号。

令老夫纳闷的是,清代李渔所著、专讲吃喝玩乐的《闲情偶寄》,在其卷四“饮馔部”写了“蔬食”“谷食”“肉食3个大类26个小类,就是没有写“茶”,原因何在?

好了,准备打住之前,想起明代大才子唐寅的一首五言绝句,曰:

日长何所事,茗碗自赉持;料得南窗下,清风满鬓丝。

读罢,我不由得有所疑问:大画家这么清闲,坐在南窗下发呆?大画家如此豪迈,用碗(而不是杯,更不是茶盅)喝茶(而不是饮茶、品茗)?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