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风里 | 雪小禅最美微刊第四百八十七期

无论睡在哪里

我都睡在风里

在路上很重要，“无论睡在哪里，我们都睡在风里”。无论灵魂在何处游荡，我们始终在“异域”飞翔。

睡 在 风 里

文字：雪小禅

图片：Flicka Eli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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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新书《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

颓  靡

与A相识，纯属偶然。

二〇一四年暮春，我应邀去南通中观书院做讲座，那南通已令我惊奇，觉得识它晚矣。天地鸿蒙间，才惊觉错失一块璞玉。我在南通游寺庙、老巷，长江边看花，与旧友品茗观画，老袁拿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普洱，外面的芦苇里有雎鸠在唱歌，一轮明月照在长江上。三五知己浅吟低唱间，A走进来了。

人未到，先闻其声。只觉环佩叮当之声，再抬头，一个海藻长发的女子挎了一个红竹篮已站在面前。那竹篮里盛着一篮子生动的杨梅，鲜艳欲滴的红，足以匹配春天的这个花月夜。

后来与A熟悉、深交，总也难忘初见那个刹那——那一篮子杨梅再也抹不去，红烈烈地在光阴里艳着。

那日A穿麻的长裙与外罩，手上有五六只镯子，颈间佩戴着琥珀。镯子有小叶紫檀、绿松石、银琥珀……走起路来环佩叮当，她自有一种让人无法动弹的颓靡气场。

“我开服装店，卖衣裳。”A介绍自己。她开了一辆MINI红色跑车，带我到长江边兜风。夹竹桃开疯了，开野了心。车内放着英文歌，她接电话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我甚是讶异——我拙于英语口语，且算认真学习之人，每到国外仍结结巴巴，不禁羡慕她口语之流利、婉转。

“一年多前我给自己请了外教，一个英国人教我。当我有了钱，我试图改变的是自己的生活方式……”

我浏览了A的微信，几乎每个月，她都要去国外旅行。和那些真正有钱的女人比起来，A算不上有钱，但她活成了一种生活方式。

是夜，A在“梅林春晓”酒楼请我吃饭。拾阶而上，有灯明明灭灭在台痕上，长江的风吹过发际，屋子几乎是透明的。外面是涓涓长江水，月亮照在江上。春江花月夜里，与A喝了薄酒，吃了鲥鱼、海虾、河豚、丝瓜饼、烧泥鳅……

A依然一身布衣，首饰略显夸张，但夸张得那么得体——她不喜名牌、奢侈品，只选自己欢喜的。衣裳是自家卖的，以棉麻为主。我只夸好看，她听了留心，第二天便抱了一箱子衣服送给我，全是棉麻，黑、白、灰居多，素面、朴真、自在。我自是欢喜，但觉受之有愧，觉得收几十件衣裳甚是腐败。

A笑言：“你必须习惯，我送衣服一般以箱子为单位，所有闺密全一样待遇……”我只剩惊讶，觉得南通真是南北通灵之地，既有南方人的细腻雅致，又有北方人的义气豪迈。

去她店里。原以为是平常小店——我买衣裳素来爱淘一些路边野店，不喜那些张嘴几万、几十万的大牌子，貂皮、裘皮之类更不要提。但A的店大到让我吃惊，几百平方米不止，而且还有书屋、软榻。书屋内有实木茶几、英国沙发、上万册书，有牛奶、咖啡。买衣服的人可以来喝茶、看书。那书架上以外国作家的书居多——A的阅读趣味与审美趣味让人心生敬意。

“每天要卖两千件衣服，试衣服和交款都要排队……”A说。后来证明不仅仅是要排队的问题——她把自己的店铺做成了唯一。

而A的实体店不过做了一年。从未见卖衣服这么火的店铺，再回头看她那整面墙的书，亦不觉讶异了，一个人的审美高度与精神面貌决定了她的成败。

类  同

我回北方，仍然写字、旅行。她去了法国、挪威、丹麦、日本，几乎每天都在路上，有时一条麻花辫戴小礼帽，有时海藻般的长发披下来，腿上一条破牛仔裤，几乎全是洞。脚下一双球鞋，千山万水地走着。

暑假的时候，A自驾车来找我，她要去草原、沙漠。

我带A去了故乡小城，看博物馆、吃当地美食，秉烛夜谈，原来，骨子里都有一颗不羁的心。

A做了十八年教师。中学毕业考上小师范，毕业后教小学。之后进修大专、本科，教中学。之后进修研究生，教高中。在成为服装店老板之前，A一直在教语文，并且是那个行业的翘楚。

“后来觉得日子到头了，我能想象到几十年后自己的生活，看见自己老了的样子，决定辞职。就这么坚决，没有犹豫。想活出另一个样子来，如此而已。”

“做了三年淘宝，每件衣裳我都赋予它生命，用我自己的语言文字描述它的美、它的好。那时每天睡两小时，累趴在电脑前；用自行车、电动车去驮货，后来逼着自己去开车。改变生活方式是我的梦想，淘到第一桶金开始了旅行。学英语、骑马、潜水、开游艇、滑翔……我愿意尝试这世上一切新鲜事物，说出去过的城市中有味道的酒店、食物；开着车在路上，看到季节变换，花在开，叶在绿，鸟儿在欢叫……”

A去了草原。在草原上骑马、滑翔，吃手抓羊肉，住蒙古包。之后是沙漠，她坐在沙漠里看落日。长河落日圆，大漠孤烟直，不知A是否觉得那时的孤独是凛冽的？一个人，活着容易，活成一种生活方式很难。彼时，我在煮粥、逛菜市场，买刚摘下来的秋葵，写字、侍弄花草，准备远行。

同类，再远也闻得到气息。

A送了我一条满是破洞的牛仔裤，同她的一模一样。我满心欢喜地穿上，披了麻的上衣，黑、白、灰三色，四处游荡。手上戴了很多的银戒指，或者藏银的首饰，包是帆布包。我跟A说：“到八十岁我们也要有这样的情怀：穿布衣麻衫，背起包就上路，交三五知心人，读喜欢的书。”

鬼  魅

秋天，A邀我去她的书屋，小型读者见面会。

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却仿佛见过很多次。她依旧保持着我行我素的特质，麻衣布裙，长发飘飘，环佩叮当，特立独行的气场不言自明。

我们在南通的锦春吃早茶，秋天明媚的阳光似金属，打在那散发着蟹黄香的小笼包上，茶是龙井，清妙极了。每日晚上秉烛聊天，沏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普洱，又加了牛蒡，香满了怀。

她忆及儿时、少时，并不觉得快乐，只说现在是最好的光阴——果断、自由，精神与物质都自由。

次日我们去上海，在思南公馆喝下午茶，两个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好光阴被浪费掉。因为好光阴就是用来“浪费”的。我们两个人在石库门的小巷中彳亍、漫步，闻桂花香，看闲云落。

晚餐在黄浦江边。外面是江水滔滔，霓虹闪烁得扑朔迷离，两岸烟火绽放得鬼魅迷离。杯中酒饮了尽了，再饮、再尽，懂得无须再说更多言语。A活成自己风景，活成了一棵野生的树，在旷野中，兀自招摇。她说这里的生鱼片极好，放些辣根更好吃，又说日本京都可以住上一段，每天骑单车闲逛是最好的。

夜住洲际酒店旗下的英迪格。完全是艺术酒店，装饰了旧钢板、破帆船、旧单车、鸟巢，具有曲线美的大堂，完全是A的气息。物质丰裕后，A对酒店保持自己的要求，她喜欢有特色、有个性的酒店。从十六层看下去，整个外滩尽收眼底。

窗外的霓虹灯闪烁得迷离，我们并肩站在窗前。A说她的梦想、情怀、感情，她有不动声色的镇定，钢筋水泥般的意志——我疑心她前世是欧美人，爱着国外小说、散文、电影，甚至饮食，甚至思维。

A的冷静超乎常人，“我从来没有暗恋过谁，在青春里一直学习、学习，那时我用省下的钱去学画画，每天只吃一块面包，胃都坏掉了。我从小就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A在与我聊天过程中，不断处理着工作。

刚开始做衣服的时候，举步维艰。去拿货的时候，一脸横肉的中年妇女鄙夷地对她说：“你不要像狗一样跟着我……”A依然跟着，不屈不挠，因为她必须拿到这家的货，这家货好卖，又便宜又好。

也收到过发货商成包的次品，全是S号，全是次品，A坐在那一包包衣服上放声号啕……又能如何？还要走下去。车祸出了三四次，每次都侥幸从车里爬出来，胳膊断了腿肿了，不哭。眼泪没有用，路还要往前走。钢铁一般的意志在关键时候总能搭救她。

“我对金钱没概念，出了几次车祸之后，觉得生命无常，仿佛随时可以终止。所以朋友有需求，会舍得花钱；所以四处游荡，不肯停下来，像一只鸟儿。”

这一年，她卖了几万件衣裳，精读了数百本书，拍了几千张艺术照，去了几十个国家，写了数万字，学好了英语、滑翔、潜水、骑马……她在周年纪念中写道：不去无聊、不去迷茫、不去放纵、独立思考、清醒果断、不拖延、无借口。这是铮铮飒响的A。

迷  离

A的思想密度比较大，精神强度、系数都高，与之匹敌的聊天对手甚少。但遇到知己便会说三天三夜，无尽休。

A愿意与艺术家相交相知，她欣赏在个人领域中出色的人。我们一起去拜访沈绣传人张蕾，欣赏她安静的力量与宽厚的情怀，在她的工作室发呆、品茶，看她短发布衣，如民国女子一样静默地笑着。

我们又去苏州，拜访雕塑家孙老师与他的爱人冷姑娘，一对璧人，把生活过成了艺术。A、冷姑娘、我窝在沙发里喝鸭屎香的凤凰单枞，孙先生沏茶。之后又泡了老白茶、二十五年的铁观音……几个人聊的全是艺术，我放了苏州评弹应景。A倒在沙发上，她对艺术的敏感非我所能及——她已经把自己的生活过成艺术。

是夜，我们在苏州“蜜柑”吃日本料理。冷姑娘似林黛玉，斜斜卧着。A坐在那里，仿佛与天地接引，铿锵作响。她盘膝而坐，喝清酒，眉宇之间是不动声色。那神情凛然，十分飒爽。

又过了几日，A收拾行囊去了尼泊尔。十月，我们准备一起去希腊或者西班牙。

“再沉也要带上单反，拍些美美的照片回来，不要看镜头，要文艺范儿……”A对我说。

我应了她一起去旅行的邀约。

在路上很重要，“无论睡在哪里，我们都睡在风里”。无论灵魂在何处游荡，我们始终在“异域”飞翔。我把这句话送给自己，当然也送给一直在路上的A。

作者简介

雪 小 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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畅销书作家，知名文化学者，生活美学家，中国慢生活美学代言人。曾获第六届老舍散文奖、首届孙犁文学奖等多个奖项。“中国青年论坛”北京大学讲座嘉宾。担任中央11、中央10、山西卫视、黑龙江卫视、陕西卫视等多档文化节目电视评委和主持人。

代表作：《少年雪白》、《惜君如常》、《我只向美好的事物低头》、《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