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趁新晴看落霞
老廉中风倒下时,正摔在卫生间地上。他摔得那个实在,发出沉闷的声响,太惊悚了。
瘦小的李凌搬不动他,就哭着出来喊邻居。
那个夏日的正午,救护车犀利的叫声惊醒了小区里午睡的人。人们跑到阳台上张望,都不相信老廉那么魁梧健硕的人,说昏迷就昏迷了。儿子远在厦门,远水解不了近渴,李凌的天,说阴可就阴了。
一个月后,老廉出院回家,只能卧床。李凌天天给他做康复训练。到老廉能由李凌搀着出门,整整有大半年时间。
老廉进步很快,慢慢地,不用李凌搀着了。慢慢地,能走直线了。越走越快,虽然那走路的姿势,比赵本山在小品里演的吴老二强不了多少。
开始我跟李凌在路上打招呼,她都会特意分神。他们夫妻都是我同事,还在一个小区里住,所以常常能遇见。那时老廉需要不错眼珠地照看,一不小心,可能就会跌倒。后来遇到,李凌能和我聊上几句了。再后来,老廉已拐得大步流星,李凌不知轻松了多少。
巫森在路边松林里练形意拳步法,老廉见了,并不停下脚步,但开心地对李凌比划着说:“啊呀,他也练直线呢!”
慢慢地,在与李凌聊天时知道了更多。她总是趁老廉午睡时采买。而老廉在家里做康复时,李凌给他用电脑放懒人听书网里的小说,也放勃拉姆斯和莫扎特。做过了家务,要打发漫长的时光,她开始做女红。
老廉生病后,李凌再没穿过成衣。不单老廉的衣服是李凌亲手做的,她还给自己设计制作了许多美丽的衣饰。自从重拾女红,她觉得时间的密度变大了,心也不那么烦了呢。
因为不是每天都遇到李凌,我只是偶尔窥见她的美丽。但这偶尔的窥见,也足使人惊艳。
夏天的淡绿细格子棉布连衣裙,李凌设计成中袖,特别适合中年人掩饰稍嫌粗壮的手臂。腰间浅荷绿的腰带,正好勾勒了玲珑的腰线。在夏天黄昏的晚风里,轻轻摆动手臂的李凌,周身似乎散发出初恋般的淡淡清香。她说自己闲的,竟给每一件衣服都取了名字。这件叫荷塘日影。
还有一条灰底粉红粉蓝色小碎花棉布伞裙,长度刚刚过膝,配上白色圆领衬衫,李凌叫它夏夜繁星。
春秋的大羊毛披肩,用旧的羊毛衫拆出绒线钩的,繁复的花样是由橘红深粉渐变成灰色的绚烂,李凌说这披肩叫新晴落霞。
用旧年积下的藏青毛料做的长袖大摆连衣裙,剩余的料子做了一顶无沿帽斜斜戴在头上,腰带在腰间卷成一朵立体的玫瑰,她叫它好时光。因为是做给最熟悉的自己,衣料与身体无一处不贴合,无一处不妥当。这竟然就是她的好时光,即使不能出门去尽兴逛逛,终日被捆绑在一个人的身边。
冬天穿的对襟蒜瓣疙瘩扣的深蓝底洒浅黄碎花灯芯绒棉服,做成中长款,叫围炉夜话。下面配的黑色铅笔裤,塞进由长改短的老北京绣花黑布靴里——李凌聪明,个子不够高挑的人,太长的靴子会破坏身材的比例。这围炉夜话的绵软温馨以李凌的隐忍为代价,因为老廉耍起病人脾气来,用最粗鄙的词语骂她,还会抬起不太灵光的腿踹她。
最费工夫的是一件披风。做窗帘剩了一大幅香槟色的绸料,李凌在上面绣了浅粉红色的缠枝蔷薇,里面衬了棉衬,一个又一个日子,被一双灵巧的手密密绣进去,再缝进去。做成一件香气四溢的飘逸披风。它有一个更美的名字,叫独秀......
因着这些美物,我感觉与李凌的相遇变得格外美好。风吹起她的裙裾,也吹动了我懒散的神经。在她的构思里,我总是得到启发,不仅觉得活着是件特别美好的事,更觉得亲手成就自我的美丽,就是成就更加丰富美妙的世界。
虽则无比笨拙,但我也开始学着动手为自己缝制一条长裙,绣一块手帕,真真切切感受着任何风雨飘摇都不能捍动的一种踏实——生而为人,我们不单要接受自己的平凡,还要接受命运的磨折,手里有事情做,实在太重要了。
没有天生的美貌,更加上意外来袭的打击和岁月的腐蚀累加,这年纪这状况,也许在别人,早已像失了水份的枯叶,只等着被剥夺,被损害。而李凌偏偏不。老廉能走路了,老廉能写字了,老廉能帮她焖饭了,在她,都是奇迹,是额外的偏得。并且这些似乎都还不够。
老廉是穿戴整齐,不用说,是李凌的功劳。老廉年轻时特别帅,玉树临风,还写得一笔好字,她不容得他邋遢。然而她同时又穿得这样美,仿佛每天不是出来散步,生生是把去往运河的路,走成了T台。
她的短发染成有层次的深棕色,也是为了照顾老廉好打理。每天换不同的美衣,好像也不在乎有没有观众。老廉一心一意走路,没精力欣赏。这一路的袅袅婷婷,却并非孤芳自赏,因为至少我把遇到李凌姐看成是遇到美的知音,交流扮美和做女红心得。有时来不及,也互赠一个春花烂漫的微笑。
从李凌那里取得的经验,让我得到更多灵感,不断赢得她的赞美,我遂尊称李凌为师父。有时在路上远远地望见我,老廉就会一边奋力迈动腿脚,一边眨眨眼睛,对李凌口齿不甚清楚地说:“你徒弟来啦!”
我们成了两个有志气的“裁缝”,摒除时尚里那些粗陋怪诞的元素,进行着自得其乐的设计。虽然我更笨拙些,但相对时的互为欣赏与心照不宣,着实让人从内心到眼角眉梢全挂了喜悦。
春日是有许多的阴沉天气的,偶尔到访的雾霾也难免影响人的出行。可是,为了老廉的健康,一天不走就会像铁要生锈,再差的天气也必得出门。当天气放晴,蓝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蓝天就高高在头顶了。出得门去,那精心谋划的,随岁月叠加而日益深浓的美,就这样增加着这个中年女子的无畏与韧性。且趁新晴看落霞,正是李凌心境的精确形容。在她的无畏面前,我不免深深羞愧于自己的胆怯与悲观了。
厦门海景摄影:朱知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