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老师
小学三年级,因为搬家,我转学到铁路第二小学。
进教室前,我被带到操场北侧一栋平房里靠近大厅的教师办公室。学校共有南北两栋平房,这种平房比一般的房子举架高很多,有极宽大的窗子,外墙砖漆成褚红色,窗子是橄榄绿的。这么气派的校舍,像个得意洋洋的阔少,显得我原来就读的那个破破烂烂的带帽小学是个捉襟见肘的穷小子。
穿过大厅时,我看到大队长戴着大红花的照片贴在玻璃橱窗里。我们家刚刚搬到城南,听说邻居孙家大冬哥是二小的大队长,我痴心妄想,唉,要是长大能嫁给大冬哥就好了,可惜我爷早说过,我这么丑,是找不到婆家的。大人们口无遮拦说出的话语,早已成为隐形却锋利的子弹,每一枚都弹无虚发,射中我幼小单纯的内心。所以我的心成了脆弱的筛子,盛不住一点褒贬。
班主任老师姓赵,我母亲打听到的消息说,她是全校教学水平最高的老师。赵老师穿一件墨绿色平方领罩衫,栗色的头发比长发短,比短发又长一点,微微向后面梳拢过去。那时候还没有人染发,所以她的发色应当是天生的。赵老师大眼睛里的瞳仁也是栗色的,鼻梁又高又直,比今天人工垫起的鼻梁完美不知多少倍!脸上微微散落的一些小坑儿,让赵老师的美有了某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赵老师要过我的课本,翻一翻,问:数学学到哪里了?
我毫不迟疑地答:归一问题。
赵老师笑了,露出无比整齐的洁白牙齿,对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说:看看,一看就是好学生。前几天转来的那谁,问他学到哪里了?说不知道!
然后赵老师就牵起我的手,带我去教室。我围着转学前音乐老师周虎回北京时给我买的烟雾紫色的纱巾,穿着我爸在长春给我买的丁香紫的格子外套,盯着水泥地面上自己移动的脚,不敢四处张望。赵老师对我的穿着很满意,轻声说:你妈妈很会打扮你哦。
我的衣服穿了两年了,即使我长得慢,也短了。我母亲给我把底边和袖口都放了,里面用其它布料缝上贴边。放出来衣服边颜色有些深,我在心里祈祷赵老师千万不要看见。
赵老师安排我坐在教室的第二排,全班最好的位置。春天的树影映进窗内,我想,我父母搬家的决定真是太英明了。
第二周,赵老师安排我做学习委员。然后我又参加了数学竞赛、作文竞赛,得奖的卷子被放在大厅玻璃橱窗里展出。一个丑陋笨拙几乎被所有人放弃的孩子,突然遇见前所未有的荣光,生活由黑白一下子转为彩色,我如入梦境。教导主任笑眯眯的,很像我姥爷。他宣布获奖名单,读我名字时,把妍字读成艳。然而我很快发现,教导主任批评淘气的同学时,极其严厉。原来他的慈祥只是单独对我,也许因为我是赵老师喜爱的学生吧。
赵老师让我当舞蹈团的领舞,和另外两名同学去音乐老师那里唱歌,录音。这所学校课间不做操,而是打长拳、跳舞。舞蹈配乐是两首歌曲:《春天来了》《葵花朵朵像太阳》。广播里放着我们唱的歌曲,队列前面我们翩翩起舞,一切我从没奢望过的光芒骤然降临。清晨,我身披霞光,在一众艳羡的目光里走进校园,不禁想起赵老师讲的丑小鸭的故事。我本来就是丑小鸭吧,我怎么能变成天鹅呢?无时不在的自我怀疑使我深陷自卑的泥淖,赵老师似乎在不断施以魔法,试图将我搭救。两首歌曲,简单的旋律,一直深埋我记忆的宝库,唯一的功效是某天被打捞起来,成为我后来哄娃睡觉时的催眠曲。
我们练习长拳的间隙,围坐在操场上,赵老师坐在中间,用好听的声音给我们读《高玉宝》。同学们说上学期老师读完了《苦菜花》。我为自己没有听到前面的小说深感遗憾。那时我只读过《欧阳海之歌》,就求父母给我借小说看,不记得是父亲还是母亲,给我借来了《东方》。父亲后来给我买了好多书,有一本《唐宋诗一百首》,我全部背下来了。还有一本小说《红石口》,我讲述起来绘声绘色,父母很高兴,赵老师听说了,比我父母还高兴。
体育老师来自北京,姓于。于老师个子不高,擅长训练体操。他带一支体操队,每天早上五点半钟准时开始训练。训练极其严格,经常有女生哭鼻子。但是能入选体操队,连带家长和兄弟姊妹都觉得非常荣耀。我们跳舞时,我听见于老师对赵老师说,把你新来的这个好苗子给我们体操队吧!赵老师笑着摇摇头,别的同学可以给你,她不行,我舍不得。
我们班燕萍说,于老师想和音乐老师马老师处对象,求赵老师牵线,对赵老师可巴结了。
作文课,赵老师把题目写在黑板上,告诉我们,空四个格写题目。然后赵老师把三个自然段写在黑板上,关键词都用括号代替,我们只要把括号换成自己的词就好了。我嫌不过瘾,自己又写了两个自然段。
我发作文本时,发现没有自己的。赵老师走过来,用手轻轻拍拍我,说,你的作文写得好,被其他班老师拿去传阅了。
三年级期末考试,也是重点校选拔考试。大约有三分之一的学生离开二小去了重点学校一小。因为出了超纲题,录取分数线定得极低,我数学竟然破天荒地得了满分一百分。非铁路子弟只能留在非重点学校,一小没有录取我。看到我们班班长海军、副班长高晶、体育委员亚东都高高兴兴去了一小,我也只有羡慕的份儿。
有一天放学时,我看见高晶学着大人的样子,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在校门口。我问她干啥来了,她说来看赵老师。她的神情里,满是重点校学生的骄傲。我心里想,她来看老师,真懂事。等我长大了,有出息了,也会回来看老师的。
四年级,我被分在四年三班。开学一周后,班主任对我说,你拿上书包,去一班吧。我就去了一班。
一班是赵老师的班。喊“立礼坐”口令的是红漫。但是我一到了一班,赵老师就让我喊口令,还让我当了中队长。
周日,赵老师来我家家访,跟我母亲不绝口地赞美我。我听惯了父母对别人家孩子的赞美和对我的严厉庭训,更听惯了亲戚邻居给我的毫不掩饰的差评,这时只能在心里犯愁,这可咋办呢?我哪有老师说的那么好啊?
《艺概》中说“但美其长,不贬其短。”赵老师对我简真就是这样。然而,直到今天,我依然怀疑自己有什么长。是不是,无所不能的上天,专门派了守护天使照拂他偶尔失手做出的残次品,以此弥补他的亏欠?也是很多年以后,我才在同事口中得知,她先生说,我是他小时候父母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当然这其中只有一个原因,我得到赵老师的偏爱太多了。
我家离学校远,中午带饭。饭盒放在蒸饭器上,中午就是热热的。赵老师会特别打开我的铝饭盒,看看我吃什么。母亲常给我带两只包子,她还会问我是什么馅的。我回家学给母亲,她说,你可以请老师尝尝呀!我可不敢请老师尝,因为老师在我眼里,不是凡人,是神。
我有一条橙色格子长裤,那时大人们热衷于用染料染衣服,母亲给我的裤子染成了咖啡色。赵老师安排我去车站给老山战斗英雄献花,看了我的裤子,皱了眉头说:不好看!那口气,仿佛我是她女儿。而我知道,她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有一天下课,我们看见她的小儿子,在老师办公室窗外问她要一毛钱买冰棍儿。她不给,他就双手攀住窗台耍赖。后来他得到了一毛钱,然后就像一颗射出去的子弹,刷地一下跑掉了。
课间检查卫生,教高年级体育的孟老师带着大队部的干部来到我们班队列前。我们每个人依次伸出手,给检查组看指甲长不长,指甲里有没有黑泥,再等着头发被翻动,看看里面有没有小动物。孟老师指着我对赵老师说了什么,赵老师的脸马上笑得阳光明媚。回到教室时,赵老师让我站到讲台上,给大家展示干净的头发和整洁的衣服,以及刷得一尘不染的灯芯绒小花鞋。
运动会前,鼓队开始在操场上练习打鼓。鼓队由两只大鼓和四十只小鼓组成。大鼓由两个高个子男生打,其中一个是大冬哥。哎呀,他打鼓的样子实在威风,简直像个英雄!后面的女生都穿着漂亮的花裙子,“咚巴啦咚巴拉咚”打起来真帅啊。我们放学了也不走,就围着看。燕萍看得口水都流出来了。赵老师走过来,问我:你想参加鼓队?我拼命点头。
赵老师犹豫一下,说:你还是不要参加了,好好学习吧。长大了得有出息呢,你跟他们不一样。
有一天放学,我被同班的一个女同学截住了。忘了她叫什么名字了,但她狰狞的面目我至今记忆犹新。她恶狠狠地掐了一下我的脸,说,你个小噘嘴儿,凭他妈啥呀,赵老师对你那么好!听说我入少先队你不同意?你个小噘嘴儿!
我孤立无援,一声不吭,任由她辱骂。她进一步,我就退一步。她开始抬起脚踢我。有人从我们身边经过,停下来看,她呸一口他们:看啥看?滚开!
她骂够了,放开我说:不许告诉老师!你要敢告诉老师,我找人打折你的罗圈儿腿!
自始至终,赵老师对因为她的宠爱引起的别的同学的对我的嫉妒和打击毫不知情。我觉得我活该受欺负,所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当我经过人生的许多关口,终于明白,霸凌和贱踏无所不在,甚至更残酷,更惨无人性。而我,不过在童年早早接受了一点预演而已。
小学毕业,我考了全校第一名,但因为没在地方学校参加考试,不能去地方重点校,只好又去了普通中学,赵老师很有些为我遗憾。上学放学路上,常常能遇到赵老师。我骑自行车,老师步行。她总是笑着,先跟我打招呼。
再后来,我想着等自己出息了,就去看望赵老师。但是我一直没有盼来出息,平庸无为让我自觉无颜去见赵老师。并且我唯一引以为傲的于老师说我是“好苗子”一事,后来被高中体育老师一语道破:适合学体操,是因为个子矮重心低!可想而知,幻灭使我失去了最后的稻草,两手空空,我什么也没能握住。
直到前几天,遇到四十年没见的小学同学矫桂萍,她告诉我赵老师已经去世了。又说赵老师记忆力令人,曾跟她提起过我和红漫,希望可以见见同学们。
我听了,心里有一块地方马上就空了。然后那个空的地方瞬间又被泪水的汪洋填满了,连续很多天,怀揣汪洋行动如常,但其实我已经被这个汪洋浸得又苦又涩。写下这些文字时,我的眼睛一直汪着满满的泪水,那是我心里的汪洋太满了。
赵老师只教过我两年零两个月,但我却成为她最宠爱的学生。子欲养而亲不待,对亲爱的老师也是这样,我现在去哪里见我的老师呢?直到去世,赵老师有三十年没见过我了。老师一定想知道我有怎样的事业,嫁了怎样的爱人,是否幸福,是否真的达成了她的所愿。可是,我曾多么羞愧,如今又多么懊悔!
常常听一些老师谈起,说越是好学生越是忘本,不肯去看望老师。我就是那个白眼狼。亲爱的老师,我不能抵达你云端之上的浪花和海岸,只有在苦涩的汪洋里无休止地挣扎了。
秋叶飘落之时,我得以重访中共辽吉省委旧址,现在的铁路文化宫。赵老师曾带我们在这里演节目,看杂技,铁路这片区域有我太多童年记忆。那些记忆里,有赵老师骑着自行车匆匆而过,不知要去忙什么;有春节前,我们带着学校的对联去赵老师家,她从逼仄房间的吊柜里找出一本数学习题集借给我;有赵老师让我在黑板上记不守纪律同学的名字,郭晓丹的丹字我记不清有几个点,站在前面几番踌躇;有假期返校日,在学校工厂给蜡笔糊上纸衣堆成小山,赵老师用一杆秤,称量我们每一个人的劳动成果……隔着厚重的木门,我背对城市的车水马龙。门内是历史的记忆,门外是正在老去的我。这扇门如同一个隐喻暗示我,来去,并不自由。我在心里默念起雷平阳的 《亲人》:
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
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继续下去
我会只爱我的亲人----这逐渐缩小的过程
耗尽了我的青春和悲悯
但是,谢谢亲爱的老师送我的甜,它至少抵御过一些随后的人生之苦。当我遭受不公平待遇,当我佝偻如虾米,我知道,我看过甜的样子,尝过它的滋味,记得它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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