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一抔土
住楼上的最大问题是:没有土。有的是坚硬的水泥,楼层越高,离土越远。目所及、手所抚,身所依者,均为冰冷坚固的钢筋混凝土。用老家乡亲的话说,就是不接地气。
在遥远的他乡,别说离客居地的土地远,离故土当然更远。吾乡吾土,那是一个沉重的,结结实实的梦。
哪怕有一抔土呢!
商业社会的俗套是:凡是能用金钱摆平的事,都不是事。区区一抔土,当然也可以到网上和现实中的花市搞定。虽然一向羡慕蒲公英的种子随风飘散落地生根,可我生来就不是个默守陈规随波逐流的人。我喜欢遵从自己的内心,通过自己的双手去满足内心的渴求,并不辞辛劳。我以为,即使每天从野地带一抔泥土,我总有机会让我楼顶的空间绿色葳蕤繁花似锦。
取土是简单的事。只要每天记得这回事,又不厌其烦,在路边田头,水岸山脚,取各处泥土混合,施以肥,洒以水,在位于中国东南气候最调和温润的厦门,在厦门植物园内万万山麓,要让绿色繁花与植物园承接、融合而打成一片,简单。
要在城市找到土不难,但要取土,难。植物园内山上有土,铁路公园两边也有土,街头巷尾花缸花盆里也有土,那些土基本上都是园林部门、花工从别处挖来填上的,取这种土多少带有偷的嫌疑,不相宜,还是要到城外,在广阔田野里去取才靠谱。
某个星期天,我驱车出岛,出城,一路奔驰,直到同安乡下,停好车,我拿着一个塑料袋,离开国道,那些备开发区田地荒芜,杂草丛生,板结的地面布满水泥渣、沙石,根本就没法取土,取回去也没什么用。只好再离开主干道,深入再深入,走上田塍,走近田野。泥土的芬芳浓郁了,绿油油的桩稼炫耀着肥沃和丰收在望,田里的泥土看上去也松软、肥沃,农人三三两两在田间劳作,还有在田埂放牧的牛回头张望我,似在探寻。我感觉还是下不了手。要在这样肥沃的庄稼地取土,多多少少会坏到庄稼了,也没法消除偷的嫌疑啊。偷土,这算什么?要是人家质疑,怎么回答?就有一个人问我,冲虾米?(干什么?)我说,看看,看看,庄稼长势不错啊!那人用夹生普通话应道,看啰。
仿佛被人窥破心机,竟然有落荒而逃的冲动。看来,好东西不花钱就是得不到,即使是肥沃的泥土。没有属于你的土地,就不可能有称心如意的泥土,更别说亲手取土栽这种那了。细想起来,所谓尊从内心亲手取土的冲动,不过是占有或窃取的冲动,是小我私心的小小暴露。
一抔土也能成为一面镜子吗?鼻头居然有汗。我从此打消了野外取土的念想。
那年开车回老家,在故乡故土的老屋旁取了一袋土带回了厦门,种上了一棵白兰。现在,白兰四季开放,不仅开得纯玉般洁白,而且散发出异常的浓度香。由此,我蓦然感受到了泥土的温度。原来泥土也是有凉热的,某些土或许是没有温度的,有的甚或是凉的,而从故乡带来的泥土,那是具有无穷生命力的干净的热土,也正是这热土,生长了白兰浓郁醇厚的雅香,这香,闻来格外令人踏实、迷醉。
以后,我每年回去,都要带来一抔故乡肥沃的热土。
故乡的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