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李晓东的《日涉居笔记》之九

三    坔    夜   话

一方水土有一方文

这里是《三坔夜话》,李老师斯时乡轩临窗,于此跟你诗词吟哦,抒怀述志,漫笔人生,点情碰心,说故事,聊语文,话庄道巷,谈古论今,......

编者微语

我的微友 李晓东,笔名东方木,江苏省泰州市人,现为江苏省泰州中学语文高级教师,作家。其代表作品有长篇小说“艳遇”三部曲《青桐时代》《紫檀时代》《白槐时代》,《透明色》,随感录《润玉流翠》。2018年3月,其长篇小说《千雪柏》又出版问世。晓东不仅善写,而且善画,笑称自己画画与写作皆为业余涂鸦,由此让胸中丘壑腾起雾霭烟云、烟火日常泛出灵动生机,便觉日子也变得可亲起来。是的,他的画作少匠气,一派洒然天真,却令观者玩味于心;他的文章清新、朗然,亦如其画,生活气息扑面而来。这,大概也正是我喜欢并欣赏晓东的画与文的原因。不久前,晓东开始写他的《日涉居笔记》,每发其章,我都读之细品良久,都感其写景语皆为情语,而不由沉醉其中;于是乎征得晓东同意,决定在本公号连载他的《日涉居笔记》。“日涉居”是晓东书斋名,取之于陶潜“园日涉以成趣”之句,诗意也。《日涉居笔记》亦诗意也!晓东之画亦诗意也!现特将晓冬其文与之其画连发于此,以飨诸君!

日涉居笔记(连载九)

李晓东(东方木)

小时候的下雪天,上帝一般会安排在放寒假之后。我们喜欢在雪中奔跑,嬉戏,打斗,待头发上、衣服上沾满雪花,再跑到大门堂口,双手胡乱地掸着头上和衣服上的积雪,或者将头发上、衣服上的雪花抖落在冬梅、兰儿等几个女孩子身上。

雪花喜欢跟孩子们玩,从此雪花不再孤独和寂寞。我们也会一起趴在窗前,看雪花沾在玻璃上,六角形的雪花玲珑剔透,像星星,像眼睛,像玻璃球。我们还会对着窗子猛吹几口气,玻璃上遂蒙上一层水雾,我们用手指在上面写骂人的话或画上丑陋的图案。

至于打雪仗则是男孩子的专利。我们曾在升仙桥上,与以“二瓜”为首的八字帮展开激烈的战斗。我们躲在桥南,“二瓜”他们藏在桥北。桥上行人正常地来往于西东,但他们的头顶上则“手榴弹”穿梭不已。不过“田鸡”和“大头”的臂力不够强大,掷出的“手榴弹”常常无力地落在桥上,有时也落在路人的头上或肩上。因为力量较弱,并未伤及人体,路人只是大骂一句“讨债鬼”或“格有大人啊”,也就作罢。

冬梅、兰儿她们几个女孩子喜欢站在离桥不远的地方观战,或鼓掌,或大笑,或长叹。

“狗子”比较的机灵,或者说比较的歹毒,这厮居然探到码头口,企图掰下玉带河里的冰块,以冰块代替雪球。不料,他刚刚取得一块冰,脚下这么一跐,呜呼哀哉,人滑到河里去了。这厮大喊“救命”。听见“麻小”的呼救声,我们扔掉手里的雪球,都跑到码头口救人了。我们三四个人,有的拽住他的衣服,有的拽住他的裤子,有的拽住他的头发,还有的将一根树枝递给他,终将他拽上岸来。“麻小”冻得鬼似的。

浑身湿透的“麻小”不敢回家,我们也不敢带他回我们各自的家,爸爸们晓得了,少不了一顿打。后来,我主动跟冬梅商量,可否将“麻小”暂时安顿在她家厨房里炭炉子的旁边,以烘干他的衣裳。冬梅二话没说,立刻答应。于是,我们一起护送可怜的“麻小”去冬梅家。

冬梅的家在暮春街的南端,进门便是个大院子。院子里有棵高大的泡桐树,院子的东面有一间屋子,是冬梅和她的两个妹妹的房间,两个妹妹一个叫春柳,一个叫秋莲。屋子朝西的窗子上糊着厚厚的一层白纸,纸上画了画儿,是很好看的花草,只是有些褪色了。冬梅的爸爸妈妈都在弹力衫厂上班,爹爹是个老革命,也是老残院的院长。我们都怕她的爹爹,所以不敢在她家呆得太久。

冬梅不让我们走,说不如打会儿乒乓球吧,等“麻小”衣服干透了再走。阿桂当即举起双手表示赞成,这厮乒乓球打得不赖,在学校里就是个高手,水泥乒乓球台似乎就是他独霸天下的战场。“狗子”“田鸡”和“大头”也能露两手。于是,我们帮着冬梅卸下两块门板,搁在长条凳上,又找来两只砖头,架上一根晾衣杆,算是球网,乒乓球台就搭好了。

听见乒乒乓乓的打球声,蹲在厨房煤炭炉子旁边烤火的“麻小”有些按捺不住了。衣服还未干透,他就跑出厨房,要参加“大小王”的比赛。可还没轮到他上场,他就连打了几个喷嚏,震得泡桐树上的残叶簌簌而落。一阵喷嚏过后,这厮已经涕泗横流,只好又跑进厨房继续烤火。

春柳和秋莲将朝西的那扇窗户打开,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们打球。她俩跟姐姐一样,长得也很标致,秋莲上三年级,春柳上四年级,冬梅跟我们一样,都上五年级。

冬梅没有打球,她负责捡球。院子很大,乒乓球到处滚,不一会儿,她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汗,脸上红扑扑的像苹果。阿桂晓得冬梅对我好,趁我跟他对打的时候,故意乱抽瞎打,害得冬梅满院子捡球。阿桂发出猴叫般的笑声。见他一副鬼样,我多次将乒乓球准确无误地打在他的脸上,疼得他呲牙咧嘴的。

眼见天色渐暗,我们也不敢再打乒乓球了。收拾妥当后,“麻小”也从厨房里出来了。衣服已经烘干,也不再打喷嚏了,我们六个人这才离开了冬梅的家。

到了晚上,雪也不再下,但觉得特别的寒冷。早早地躺在垫上厚厚一层稻草的床上,蜷在脚头有汤焐子的被窝里,正想着冬梅的那间屋子里究竟会是什么样子的,人已经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晨,起床后,我惊喜地发现,屋檐下竟然挂着一排尺把长的冻冻钉。喝完一大碗山芋粥,我就偷偷地溜出家门,去约阿桂他们几个一起玩冻冻钉了。冻冻钉是我们打斗的宝剑,有时也会吃棒冰似地将它含在嘴里以解口渴。

阿桂不怕冷,上身就一件到处开洞的毛线衣和一件说不清颜色的外套,下身就一条单裤,脚上穿一双破球鞋,鞋带也没有,袜子也破了几个洞且两只袜子颜色不一。但这厮也妖怪,脸上、耳朵上、手上和脚上都没有生冻疮。“狗子”家里条件好些,裹着他哥哥去年穿过的棉袄,还戴着毛线手套,穿着棉鞋。“麻小”、“田鸡”和“大头”都有冻疮,“麻小”的冻疮害在耳朵上,耳朵冻得像两只晒干了的腌萝卜干;“田鸡”的冻疮害在脚上,所以他不敢去玉带河上滑冰;“大头”家里最穷,一件老棉袄又脏又破,上面到处粘着脂油渣似的棉花球,他的冻疮害在手上,两只手又红又肿的像胡萝卜,他不敢玩冻冻钉;我的脸上有冻疮且皲裂,不过我涂了歪歪油的。

在大门堂里玩了一阵子冻冻钉后,我们决定去松林庵玩。阿桂说庵里有好吃的,还说庵里有老尼姑和小尼姑。阿桂见多识广,我们大抵信他。

松林庵在暮春街的东面,乃一座破庵,庵东侧有一片松树林,离庵不远的东南面还有一座破寺庙,叫南山寺。

当然,我们也会带上冬梅和兰儿的,不过,这回春柳和秋莲也要跟着去,不带她们去,她们就告诉爹爹。冬梅无奈,只好央求我们带她们去。阿桂嫌她俩太小,不懂事,可“狗子”和“麻小”都挺起胸膛说,他们会保护她们的。于是,我们只好带上她俩。

松林庵里一片荒芜,冷清得可怕。雪地上并无一只脚印,连鸟的爪印也没有。

阿桂胆大没魂,他带着我们九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一片雪地,走到正对着庵门的一间屋子前。屋檐下同样挂着一排冻冻钉,台阶上也积满了雪,已经冻起来了,踩上去有刺耳的暴裂声。庵门外有一只很大的水缸,里面也已经上冻了。庵门是闭着的,感觉今天还没打开过,因为门前的地上铺满了雪,并无鞋印。但门两侧的圆柱子上却镌了一副对联,依稀辨出,乃“修林万松影不动,南风吹来满窗云”。

阿桂走到门前,挨着门缝往里面看。他很想看到些什么,比如有没有食物,有没有尼姑。但他很失望,顺手就推了一下门,哪晓得门是虚掩着的,他站立不稳,脚被高高的门槛跘了一下,人便一个前扑,倒在门里的地上。阿桂吓得浑身发抖。

正待我们四下张望的时候,只听得门外传来一阵踩雪的脚步声并伴随着一阵咳嗽声。

我们吓得双腿直打筛。

不一会儿,从门外走进来一位老尼姑,戴着青灰色的粗布筒帽,穿着一身黄褐色的老布厚褂袍,衣服上满是补丁。老尼姑年约七十,相貌清瘦,满脸皱褶,颜色蜡白。

“阿弥陀佛,小施主,你们是来……这么冷的天。”

老尼姑双手合十,微驼着背,轻声问我们道。

“我……我们是来玩的,放假了,没事干。”

阿桂回答道。这厮就是胆大,他对着老尼姑,也做出双手合十的动作。

老尼姑微微点了下头,遂侧立在屋门旁,依旧双手合十,双目微闭,默然不语。老尼姑这是送客的意思,看来此屋不宜久留。于是,我们也很识相地挤出此屋。

可阿桂、“狗子”和“麻小”三个人不罢休,再怎么说,也不能空手而归的。于是他们三个家伙丢下我们,顺着屋子的东山墙,拐进东北角的那片松树林里。

“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阿桂居然裂开破锣嗓子,唱起了《智取威虎山》。我们听得寒毛竖竖的,声音实在太难闻,像一盆洗脚水倒进阴沟里。

我们只好站在松林庵的围墙前,跺跺脚,搓搓手,望望天。冬梅她们四个女孩子蹲在雪地上堆小雪人或以指写字。

不一会儿,忽见“麻小”没命地跑过来,脸色煞白。他气喘吁吁地跟我说,松树林里那棵好老的松树下有个茅草屋,屋子里面躺着好几个小孩子,一动不动的,好像都死了。冬梅她们一听,吓得哭起来了。我赶紧带着众人,一路踏着碎琼乱玉,往松树林深处的那间茅草屋跑过去。

待我们走到茅草屋门口的时候,却见先前的那个老尼姑已经在屋子里生火烧雪水,木柴被劈成一段一段的,炉子里传出噼噼啪啪的着火声。另有两个看上去年龄不比我们大多少的小尼姑正跪在铺了稻草的地上,神情木然地看着躺在稻草堆上的、身上盖着破棉被的三个小孩子。那三个小孩子也就两三岁的样子,看上去不像是死了,而是睡了。

但我们没有看到阿桂和“狗子”,这两个家伙又不知跑哪去了。

我一把揪住“麻小”的衣领,问他,阿桂和“狗子”跑哪里儿去了。“麻小”说,他也不晓得,刚才跑进松树林之后,不知怎的,三个人就走散了,他跑到茅草屋这里,阿桂和“狗子”跑到别处去了。“麻小”一边跟我解释,一边还瞅瞅茅草屋里的那两个小尼姑。

忽然,那个老尼姑轻声说道:“小施主不要争吵了,别吵醒了孩子啊。”

我们只好不再争吵,众人一齐涌至茅草屋的门口,看着熟睡着的三个孩子。

“唉,三个孩子可怜啊,”老尼姑叹了口气后,又说道,“她们都是弃婴,都有残疾的,天这么冷,又没得吃,没得穿,还感冒发烧着呢,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可……可是,那个屋子里不是有苹果,好像还有馒头……”我不解地问道。

“那是塑料苹果。馒头?是捡来的石头啊。”老尼姑苦笑道。

“啊?”我甚感意外。

我赶紧带着众人,离开了茅草屋,穿过松树林,走到一处断墙前。

“大家把身上的钱,还有吃的,都给我掏出来,全部!”我恶狠狠地说道。

“对,都送到老尼姑那儿去!太可怜了她们。”冬梅第一个响应,随即掏出口袋里的五分钱和六块水果糖。春柳和秋莲有些不太情愿地掏出各自的零用钱和一些瓜子和花生。兰儿掏出一只煮熟的鸡蛋,“大头”掏出几根山芋干,“田鸡”掏出两分钱,我掏出三分钱和两块饼干。“麻小”拖拖拉拉地掏出一分钱。我见他眼神躲躲闪闪的,甩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刮子。这厮才又抖抖活活地掏出五分钱和半只金刚脐。至于阿桂和“狗子”,待找到他们后,再跟他们算账。

我掏出冬梅送给我的那只手帕,将钱物包好,双手捧着,朝茅草屋走去。冬梅犹豫片刻后,一路追我而去。

终究,我们没有等到阿桂和“狗子”。不过,这两个家伙命大,不会有事的。我们从松林庵出来的时候,已近午饭时分。太阳终于出来了,我觉得好暖和。

下午,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阿桂和“狗子”才出现在暮春街上。他们浑身脏兮兮的,头发像乱得像鸡窝,眼睛发直,脸色铁青,走姿僵硬。晚饭后,“大头”偷偷溜进我家,神秘兮兮而又满脸惊恐地告诉我,阿桂和“狗子”在松林庵里迷了路,又掉进一个很深的土坑里,又遇到一只凶猛的黑狗,又看到几个传说中的妖怪,又听得好多女子的抽泣声,还被枯树枝刮破了衣服。这个惊魂的故事是阿桂亲自告诉“大头”的。我以为这是真的,因为阿桂和“狗子”的运气一直不错。

遗憾的是,冬梅送给我的那只手帕留在了茅草屋。待“大头”走了之后,我从一本书里翻出冬梅送给我的那两片椭圆形的树叶。

树叶平整如镜,薄若蝶翼,其叶面呈暗红色,若余晖脉脉,似彩霞满天;褐黄色的叶柄就像一根长辫子拖在身后,条条叶脉错落有序地分散到叶子的四周。

至今,我还记得这两片树叶是夹在一本《新华字典》里的,可惜逝者如斯,时光不待,《新华字典》早已杳无踪迹。

树叶是树的衣裳。朔风漫卷之时,飘落的树叶又成为大地的衣裳。怀揣诗情的人,总会在深秋或初冬的某个时刻,抒写关于落叶的寓言。

我以为,飘落之时才是树叶一生中怒放的日子,这是世间最安静的死亡。当我们一不小心踩痛它们的时候,我们会听见来自最卑微的底层发出的撕裂的呻吟,但是我们觉得柔软而轻盈。枯黄的叶子,麻雀一般地贴地而飞,带走了我们意念中的那些奇幻的景象。那是枯叶的灵魂之舞,你的鬓髭,你的风衣,你的裙裾,你的睫毛,还有你的情思,也随之蹁跹而动。余晖或残霞,将最后的悲壮赐予枯叶,我们驻足而观并报之以无限的敬畏,因为枯叶将岁月演绎得那么的生动而逼真。

曾经在这座城市最老的公园里,遇见过那些深刻的枯叶。在锅巴山的北麓,密林深处有些天然形成的凹坑,里面埋葬着许多枯叶,若干年前的枯叶和刚刚跳进去的枯叶。最底层的枯叶早已化作黢黑的沃土,最上面的一层枯叶仍然保持着死亡时的、优雅的姿势。仰望天空,深绿的树叶,翠绿的树叶,嫩绿的树叶,鹅黄的叶芽,还有血脉喷张的红叶以及灿若文锦的黄叶,将蓝天衬得妖娆。

拾级而上,踩着厚重的石阶,参天古树在我的身旁依次而伫。枯叶不时地落在石阶上,偶尔也会落在我的头上、身上和鞋面上。各种鸟并未因为落叶的簌簌声而惊悚,反而愉悦于这种枯燥而单调的声音。有时,鸟还会衔起一片枯叶,奋然飞往树的高处,也许枯叶上还有虫子,也许枯叶可以配合着树枝作为筑巢的材料。

叶落空山是最有意境的画面,那是暮秋之时,羁旅之人捎给故乡的信简。树叶如舟似帆,总是与归思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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