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而生
好久没跑步了。浑身骨头不自在。
这些天日光明丽,正好跑步,可我摔伤后仍在康复,医生说,三个月禁跑。自己也吓着了,老胳膊老腿,马虎不得。但我一向意识活跃到放肆。这些天,听别人说跑步,看到别人跑步,就会起拔腿飞奔的冲动。
日头底下大汗淋漓的奔跑真的是无比畅爽的体验啊。
心为身累的感受很打击自尊,但这是机体渐老的残酷现实。
想想我的幼年,.似乎应该释然。我本来很可能连走都是奢侈,更别说跑。在我该像别的同龄孩子一样到处奔跑时,我仍躺在篓子里晒日头。
注意,不是摇篮,更不是床,而是农村妇女提着上街买菜的那种竹篾提篓。
奶奶在世时,讲到我,不是该走路时不会走路,而是:喜欢日头。
奶奶说,抱到日头下才睡,进屋就哭。
又说,见到日头,饿肚子也不哭。
奶奶还说,这小子,晒日头像吃东西,还咂巴嘴。
日头有味道?能饱肚子?怕冷还是怕黑?
奶奶是小脚,她抱着我走路却叮叮叮叮一路小跑,很麻利。
望天晒日头是我该走路不能走路那几年惟一可以上心的追求。
1959年我出生时,奶奶70岁。那时,共产食堂供粥,——稀粥。说是粥,其实捞不到几粒米。母亲生下我重病倒床,自身难保,没奶。新生儿无粥,奶奶用自己那份稀粥喂我,自己到处拔草,拔树叶、树皮煮吃。后来草、树叶、树皮被人拔光了,她吃观音土……
我头大如斗,精瘦之身难以支撑,满l周岁不会走,满2岁仍不能站立,且多病,处于自生自灭中。
在奶奶的经验里,鸡啊鸭啊猫啊狗的,病恹恹要死了,扔日头底下晒一晒,兴许就活了。其实很多晒不活。抱我到门外晒日头,是奶奶以为可以救我的唯一自信的经验。许多跟我一起出生的孩子没有熬过这一劫,去了岗子东头的乱葬岗,而我这条小命居然苟活下来,或许,我算是奶奶用日头成功晒活的那一个。
除了喂稀粥,奶奶经常抱我到门外“喂”日头。
摇篮大,拖不动,就用提篓提。那种并不宽大的竹篾小提篓。冷,包棉絮片子;凉,系红兜兜;热,直接裸身。
但有日头,奶奶就把篓子提到门口,扔日头下晒。
4岁,我瘦小如病猫,身子撑不住大头,坐在地上,大头摇摇晃晃坐不稳,遑论直立行走。
家人说, 4岁还坐地上“烫粑”(拉屎),日头一晒,臭死人。
我那时就是一个奶奶、父母不忍扔掉的活东西,明知很可能长大了也只能躺在床上吃喝拉撒的废物,却也不舍得扔掉。
那些年,像那些死掉的小孩一样,我是那个饥馑年代的见证,被村民们议论大饥荒时,作为证据。
母亲每每回娘家刘家大湾,用篓子提着我挽在手臂上,她说过,只感觉到那颗大头的重量。一到外婆家,就把篓子扔门外,让我望天“吃”日头。
如果某天我能够从篓子里爬出来走两步,那该是我家多么惊喜的故事。
但是,我只能躺在篓子里。
家史里,关于我开步走路的时间非常精准。1963年冬,大姐出嫁。她“回门”那天,一家人在门口晒日头,我爬出了篓子,硬撑着站起来,从一只凳子搭桥到另一只凳子。
这一连串动作简直亮瞎了一家人的眼睛。
可以自己晃着大脑袋扶着凳子望天“吃”日头了。
一家人喜不自胜。
从此学会走路,很快也学会奔跑,但一摔跤,总是大头先着地,故头上至今可见累累伤痕。
倒是这次摔跤,因为要摔之前我意识清醒,及时扶着支撑物了,摔了腰椎,没摔到头。
会不会再回到躺倒的状态,成为一个无法行走给亲人添无限麻烦的活物呃?
会的,一定会的。迟早。
写到这,自怜的泪水已忍不住涌流。
我爬起来,冲出门,走出去,走进门外已经有些火烈的日头中。
我必须向日而生,自主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