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咸肉(散文)
一进入腊月,我妈就叨念要去买肉,说要腌咸肉了。每到冬天,我妈一定要腌几块咸肉,腌透后晒干,直到肉的表皮上结一层白花花的盐霜,肉干得像石头一样硬,她才将肉挂在屋里,然后每天看到这些咸肉,她就有种笃定感。我每年都会顺从她的意思,因为我清楚这对于她来说有多么深刻的记忆。
约六十年前,我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寒冬腊月,我出生后没几天就要过年了。说起来,过年家里总该有点鸡鸭鱼肉,可那时正是所谓的三年困难时期,肚子都吃不饱,哪还有鸡鸭鱼肉呢!我爸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打听到城郊生产队里有头老母猪下崽后病死了,我爸借了自行车赶过去,跟队长说了半天好话,总算买到半斤死母猪肉。我长大后,无数次听爸妈讲这个故事,我爸每讲一次,都像刚刚发生的一样,情绪激动得难以控制,而我妈讲起来就会掉泪。他们讲得多了,我的眼前也有了我爸顶风冒雪去买肉的画面,特别是从不抽烟的我爸特地花了两角七分钱,买了包飞马牌香烟,冻得发僵的手指颤抖着撕开烟盒,笨手笨脚地抽出烟来,点头哈腰地向生产队长和几个分肉的社员敬烟的场景。
上面所说的画面,实际上来自我爸妈的讲述。有一个我亲眼目睹的关于咸肉的画面,真真切切地留在我的记忆中。那年我还在上小学,跟着妈妈去走亲戚,亲戚家在农村,那时江南农村的住房十分简陋,吃饭待客都在灶间里。亲戚见我们远道而来,自是格外热情,但又难免有点手忙脚乱,她给土灶生起了火,往锅里舀了几勺水,然后拍拍身上的灰尘,抱歉地让我们娘俩先坐坐,说她出去一趟马上回来。等亲戚走后,我觉得土灶好玩,又见锅里水已开了,冒着热气还有东西在咕噜咕噜地响着。我以为一定是在煮什么好吃的,就掀起了锅盖,却发现锅里煮着的是一把舀水的勺。我妈一看,愣了一下,然后哇地哭出了声。我起初还莫名其妙,经我妈说我才明白,按乡下习惯,有客人到就会从房梁上摘下块咸肉烹煮,而现在亲戚家肯定拿不出咸肉,但又不忍说穿,就把勺放在锅里制造出煮肉的声响。那时正是二三月份,过去有“神仙难过二三月”的说法,就是青黄不接的季节,估计亲戚是出门去借吃的了。从此,那把勺当咸肉在锅里煮的画面,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
也正因为我理解我爸妈他们对那段艰难岁月的记忆,我也就尽量满足他们腌制咸肉的习惯。咸肉经过暴晒后,的确很好吃,有种特有的鲜香味,到了春天配上竹笋、莴笋和鲜肉,做一锅腌笃鲜,那真的是太好吃了。我煮鸡汤时也一定要放几片咸肉,觉得这样才更香更鲜。而煮熟的咸肉切片,无论是冷吃还是热吃,也绝对是佐酒下饭的美味。但跟我一样喜欢吃红烧肉等肉食的儿子,却对我钟爱咸肉表示反对,他说这是不懂科学,腌制品中硝酸盐、亚硝酸盐过高,咸肉放久后外表发黄,还有股哈喇味,黄曲霉素一定超标了,都是不宜吃的。
我当然知道这些道理,但儿子无法体会到我和他爷爷奶奶吃咸肉的滋味,当我将关于咸肉的故事讲给他听时,“90后”的他竟怀疑起故事的真假,以为我又在用忆苦思甜的方式教育他。其实,我也劝过我妈,说现在哪天想买多少肉就买多少肉,天天可以像过年一样摆满鸡鸭鱼肉,但我妈还是坚持着要自己腌肉,她觉得看到实实在在挂着的咸肉,心里就踏实和满足。
2021-0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