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墨 | 不得长相守,但得长相思

《指间墨》 作者:持心若瑾

琅曦郡主被掳失踪的事在京都一时闹得沸沸扬扬,连离京都甚远的鲤川也拿这事当饭后谈资。

平安听着饭馆里的人说得口沫横飞,心中暗笑:什么郡主王爷的,那都是人上人,跟自己这等小老百姓八杠子打不着。把猎来的货物卖给饭馆掌柜后就回家了。

次日早晨,平安发现自己布下的陷阱猎到一个人。还是个美人。

美人躺在陷阱中,仿佛一朵睡莲。明明一身白衣尽是血污,蓬头垢面,狼狈不堪,却让人觉得高高在上,多看一眼便是亵渎。

玉琼苏睁开眼,周围尽是黑暗,还是看不见。她听见脚步声渐近,有人推门进来,带着清粥的味道。

玉琼苏警觉:“谁?”

那人不说话,拿起玉琼苏的一只手摊开。

掌心作纸,指尖为墨,书下二字“平安。”

玉琼苏一愣,半晌道“很好的名字。”

顿了顿问道:“是你救了我?”

平安在她手心一笔一划写着:“是,你受伤了,左腿断了,要好好养着。”

“你有哑疾?”玉琼苏又问。

“是”手心再度传来指尖划过的痒痒。

“谢谢你”玉琼苏道。

平安笑着挠挠头,把一碗粥放在玉琼苏手中。

平安每次从街上回来都会告诉玉琼苏外面的传言,每次玉琼苏都是微微一点头,表示她知道了。直到平安带回言汝将军被围困凤凰岭的消息,玉琼苏没有像往常一样点头,神色平静看不出喜忧,只是将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缓缓转动。

传闻琅曦郡主有一贴身之物,名为七星戒。是以稀世珍贵的黑玉制成,戒身镶嵌七颗不同颜色的晶石,宛若七星。

平安看着七星戒,心中忧愁。就算玉琼苏没说过她是谁,但平安从她的贴身物品,举止谈吐中也察觉到她的身份。

平安知道,琅曦郡主与自己是云泥之别,他不敢奢望住在云端的仙子能和自己在一起,做他的妻。他只是心甘情愿在她的一颦一笑中沦陷,他只是希望能多一些时日相处,在玉琼苏周围的黑暗中,陪在她的身边,静静地看着她,便觉满心欢喜。

一阵沉默后,玉琼苏开口:“我该走了。”

平安身子一僵,又是良久的沉默。平安拉过玉琼苏的手,写着:“我知道个方法,可以引来许多萤火虫,你…想看吗?”

玉琼苏笑道:“你忘了,我看不见。”平安反应过来,直暗骂自己没脑子。

玉琼苏拍了拍平安的手背,说:“等眼睛好了,我是想看的。”

平安笑了,重重点头。想到对方看不见,正要在她手心写字时,玉琼苏道:“我想写封信。”闻言,平安取来笔墨。

玉琼苏提笔斟酌,落下四字:麒麟伐凤。捏着信纸沉思许久,最终将信纸一揉,低笑道:“琛王也非无能之辈,想必已有行动。”玉琼苏想将笔墨收好,一伸手却触到温暖的肌肤。

平安原是站在玉琼苏身侧,看见信上的字,神情微凛,于是半蹲下来,不安地看着她。不料玉琼苏转手实实在在地抚上平安的脸庞。两人皆是一愣,半晌,玉琼苏的另一只手也抚上平安的脸。

手指细细抚过平安的眉、眼、鼻、唇。玉琼苏如玉般的双手捧着平安的脸,笑道:“平安,你原是生得这样俊。”

平安有些羞涩,挠了挠头。玉琼苏乐道:“平安,你脸红了。”

话音刚落,手中传来更加温热的感觉,玉琼苏乐了,呵呵直笑。平安也跟着笑。屋外蝉鸣阵阵。

次日,两人动身回京都。一路上,平安驾车慢,玉琼苏也不催他,赶不上入城落脚,就在野外过夜。

此时月朗星稀,微风徐徐,平安生起火堆烤肉。

玉琼苏感慨道:“我觉得这些时日粗茶淡饭很是难得,平安,我很开心。”

平安在她手心写得有些忐忑:“你…之前…过得不好?”

玉琼苏淡淡道:“心累。”

驱车半月到达京都。因失明诸多不便玉琼苏一直待在府里。

这日午后,玉琼苏刚接到尹初童与言汝寄来的信。突然从背后传来一声唤:“琼苏表妹。”

玉琼苏一惊,随即寒暄:“皇上日理万机,怎么有时间光临寒舍?”

皇帝在石桌对面坐下:“听说表妹回家了,这不,抽空来看看你。”

玉琼苏微笑道:“托皇上的福,琼苏有幸眼盲,然琼苏不才,虽是得逃,却来不及阻止皇上计划。”这话绵里藏针,直直挑明了她知道是皇帝劫了她,令她失明,也是明明白白告诉皇帝,自己不仅知道他的计划,更会插手阻止计划进行。

话中的一丝威胁让皇帝心中很是不悦,面上却挂着温和的笑:“无妨无妨,表妹是否插手,这计划都没有进行的必要了。”

玉琼苏隐隐觉得不安,面上却不动声色,等着皇帝继续往下说。

皇帝的笑逐渐转变成意味深长的得逞:“就在不久前,琛王回来要去朕手中的菩灵玉芝,表妹猜猜,琛王要去何用,又以何物交换。”

玉琼苏猛地想到言汝与尹初童的信。信上有说阿汝中毒一事,但也说毒性已解,不碍性命,不料代价如此大。

玉琼苏此时手心出汗,却是一脸早知此事微笑答道:“自是给阿汝解毒,而皇上也自是得到想要的麒麟骑。”

后半句话玉琼苏本是猜测,谁料皇帝哈哈笑道:“对,表妹果然料事如神。”玉琼苏心中一咯噔,暗道不好。

许久,婢女上前说皇上已走,玉琼苏微一点头,没有发现立于长廊担忧望着她的平安。

转眼入秋。玉琼苏眼上覆着涂着药膏的白绫,在房中拨弄琴弦。优美的曲子在玉琼苏的指间流淌。言汝推门进来,立于案前默不作声。

玉琼苏双手按住琴弦,说:“阿汝,你太天真了,不过,我会帮你。”

言汝提起酒壶灌了一口酒,问;“天真?嗯…我天真么?”

玉琼苏有些哭笑不得,道;“不,刚才说错了,阿汝只是傻而已。”玉琼苏听见言汝极轻极淡'哼’的一声,带着微微酒香。

玉琼苏心里清楚,言汝在战场上威名赫赫,令敌人闻风丧胆,其实是个心事简单之人。什么玩弄权术、人心算计、朝堂风云不懂就算了,还嫌麻烦,全推给自己忙活,只知道一股脑听从自己的交代准没错。以往再棘手的事玉琼苏都应付自如,这次却心中莫名觉得不安。

于是在言汝婚期将近时,玉琼苏拿出珍藏名酒要与言汝尹初童一醉方休。

这日,三人回忆儿时年少,说着认识之前的趣事,认识之后的同生共死。这日,三人引亢高歌、把酒言欢,当真酣畅淋漓,痛快!只不过喝着喝着脸就红了,笑着笑着眼神就迷离了。

尹初童最不胜酒力,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先骂徐迟桑有眼无珠,她堂堂医仙尹初童在眼前看不上,枉她一片深情;再骂江逸兔崽子,以前对她好就算了,知道她心里有人还对她一如既往地好,要是没有和他在一起,平白亏欠江逸太多人情,怕是今生还不了,来生还得还;最后骂上自己,骂自己不能彻底放下旧情,又不愿意痛快接受或是拒绝江逸的心意,真真是个扭捏活该受罪。

玉琼苏忙安慰道:“事情一件一件来,不着急。”

言汝也安慰道:“只要你不磨叽,在江逸耐心耗尽前回心转意就不会亏。”本来哭势渐小的尹初童听了这话哭得更凶了。话中简单的意思钻了牛角尖就弄不明白了,尹初童是醉了,醉得糊涂了。

言汝低头笑着,说:“呵呵…君阡吾比徐迟桑江逸好,无论怎样,他都会等我。”她自言自语笑意更甚,坚定点了一下头,说:“…嗯,君阡吾会等我。”言汝是醉了,醉得反常了。

玉琼苏觉得眼上的白绫着实妨碍得很,抬手扯下,一片亮光猛地刺痛眼睛,玉琼苏闭眼许久缓缓睁开,模糊不清的周围逐渐清晰。

映入眼中的是远处的平安。平安穿着一身青蓝色的粗布衣,坐在树下靠着树干睡着了,晚秋的枫叶落在他的发上,肩头、衣上。平凡而静好。

玉琼苏看着平安慢慢展开笑容。她这样想,这是她的平安,她玉琼苏喜欢的平安。

玉琼苏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想,她没有在意。她也醉了。

玉琼苏与琛王一番筹划,顺利的话所有人可全身而退,再不济琛王与言汝也可就此归隐。只是谁都不曾料到,皇帝会选择在自己大婚之日对琛王下手。再是未雨绸缪,终是棋差一步,满盘皆输。

言汝死了,死在正瑞二年冬季落下的第一场雪的时候。

世上再无那个不爱说话不爱笑孤傲率真的红衣女子。从此,三绝只余二人。

尹初童哭得伤心欲绝,江逸陪着她。

玉琼苏没有哭。言汝死了,琛王倒了,可活着的人还有事情要做,烂摊子也得有人收拾。

从始至终,玉琼苏冷静自若;从始至终,平安默默陪在玉琼苏身边,不曾打扰,只是一颗心止不住地心疼。

琛王昏迷苏醒来后抱着言汝的尸身两日不吃不喝,第三日时闹着要随言汝而去。

玉琼苏端着一瓢水泼去,喝道:“阿汝以性命予你的余生莫不是就这样糟蹋了不成?”

话一出口,蛰伏心底的悲伤终于按捺不住袭遍全身。玉琼苏不记得当时琛王的反应,也不知道自己想走去哪里,只觉得很难过。

终于走不下去了,玉琼苏蹲下身子热泪盈眶。

平安上前在她手心写道:“想看萤火虫吗?”平安记得玉琼苏说过等眼睛好了她是想看萤火虫的,所以平安抓了整个夏天的萤火虫一直养着,等着玉琼苏随时想看了。

玉琼苏抬头,眼眶通红,咬着下唇点头。

平安背着玉琼苏从旭日当空走到夜色浓黑。玉琼苏在平安的背上无声地淌着泪,听着平安踏在或泥石沙土,或枯草落叶,或青石长街上每一步的声响,汹涌的情绪逐渐平息。玉琼苏伏在平安的背上疲惫地睡着。不知过了多久,玉琼苏感觉有人在轻拍自己的手背,睁开眼一瞬呆住了。

黄色和蓝色的光点充斥着整个天地,宛若九天银河坠落凡尘,如梦似幻,美得不真实。

两人依偎在一起,共赏这美不胜收的人间星辰。

在这个悲伤难熬的夜晚,因为平安,交织着欢乐安好。从今以后,玉琼苏的心不再漂泊迷茫,她的悲欢得以归宿;她的心得以依靠;她的情得以安放。

正瑞三年夏,使者呈上南黎国主亲笔手书,意与臻园修秦晋之好,结兄弟之邦,臻国若是有意结好,南黎国主愿以城池十座,玛瑙宝石三千件为娉,迎娶臻国琅曦郡主为后。

南黎虽是小国,然国人擅毒,实力不容小觑。若臻国与之开战,南黎即是劲敌;若与之交好,便如虎添翼。此等利国利民的和亲,臻国自是倾力促成。

身为皇亲国戚,婚事从来就是不由自主。一纸国书便把玉琼苏推到风口浪尖的位置,玉琼苏是否情愿不重要,只需要琅曦郡主能肩负两国和平。她是琅曦郡主,自是得为了国家和亲,即是和亲,便得狠心了断与平安的情缘。

那么,便让平安走吧。

天气连续几日不见放晴不见下雨,阴沉得让人烦闷。玉琼苏收拾着平安的行李。平安的东西很少,不过几件衣服,一把长弓一个箭囊。每一样物品皆是半旧不新,可见主人的简朴。玉琼苏拿着包袱踏出房门,抬头便看见了笑着站在屋外的平安。

平安一直在屋外。他看见玉琼苏在收拾自己的东西,他知道,玉琼苏要他走。他看见玉琼苏抚摸着自己的每一件物品的眼神,木讷的他也看到那眼中包含的东西,温柔,爱恋,不得不坚决割舍的无奈,还有痛苦。

即便心中伤心酸苦,看见了玉琼苏眼中的含义,原来,自己对于她是重要的。这一刻,平安是欢喜的。

于是,平安不自觉地展开笑颜。玉琼苏看着平安的笑容,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这笑是理解支持,是甘之如饴,是开心。玉琼苏不明白,此时此景,平安为何能有这样的笑。

半晌,玉琼苏也随平安笑,只是她的笑却尽是苦涩。平安瞧着,不禁心疼。

许久许久的沉默,玉琼苏开口了。

她说:“平安,你于我是最美好的回忆,是最欢喜的存在。”

平安眼眶微红,他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展开一个憨憨的笑,拿起包袱转身离去。这一去便是红尘各一角,这一去便是不可跨越的咫尺天涯。

酝酿几天的雨终于落下。平安在滂沱大雨中踽踽独行,那么狼狈,那么伤感。其实平安心里犹是感动着,因为玉琼苏她说,自己于她是最美好的回忆,是最欢喜的存在。所以在转身的瞬间平安做了一个决定。

他平安不过一介凡夫俗子,配不上仙人般的琅曦郡主。可明明从一开始就知道不可能,明明从来就不曾抱有希望,明明他一心惟愿心爱的她欢乐安好。为什么在这雨中,还是清楚地感到心碎与伤情。

沙沙的雨声阻隔了屋外的一切声音。玉琼苏素手烹茶,端的一派清闲自在。

尹初童撑伞而来,问她:“真要和亲?”

玉琼苏淡淡答道:“是啊。”烹茶的动作行云流水。

尹初童鼻头一酸,她红着眼眶:“琼苏,你…舍得弃了此情?”

玉琼苏盛茶的手停住,片刻后展开温婉的笑,她平静地说:“我身上流着皇亲的血液,从我是琅曦郡主时起,婚姻就注定了要成为政治牺牲品,我不是能舍,能弃,我是无可奈何,不得不舍,必须弃,否则,我与平安如何平安。”她每说一句,笑容便减一分,脸色便白一分。从开口的平静,声音一字比一字发颤,到最后竟是沙哑。

玉琼苏低头安慰自己:“不得长相守,长相思也好,无妨的。”

但是为什么端着茶盏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再端不住茶盏。'啪’的一声茶盏跌落摔成碎片,茶水四溅。

玉琼苏缓缓抬头,大颗大颗的泪从她的眼中滚落,手握成拳抵在心口,嘶哑地说:“可是初童……心痛…”

这是尹初童第一次见着这样伤心无助的玉琼苏。

正瑞三年初秋,琅曦郡主和亲南黎。两国百姓欢呼,将南黎国主与琅曦郡主的联姻传成佳话。

南黎现任国主相里司权,十二岁继承国主之位,然王叔摄政,权臣当朝。相里司权八年韬光养晦,十七岁终于亲政逐渐掌权,十九岁幽禁王叔,杀权臣,铁血手腕令朝野上下震惊悚然。现今二十七岁,立国后。

相里司权执着玉琼苏的手步上祭台,接受百官祝贺,万民朝拜。

他在玉琼苏耳边小声说:“玉琼苏,孤一直记得你。”玉琼苏微愣,这话的意思好似两人有过交集,可自己何时与相里司权打过交道。

当夜,玉琼苏亲手端上一碗醒酒汤,相里司权一饮而尽。

“你,不记得孤?”相里司权问玉琼苏。

“抱歉,着实想不起”玉琼苏坦然承认。

相里司权眸色闪过一丝失落,他提醒玉琼苏:“十一年前,九莱江上。”

如醍醐灌顶,玉琼苏想起那年她从尤州回京都,途经回陵九莱江,无船可雇,是一艘游船渡她过江。

玉琼苏依稀记得那船主人是个清贵少年,两人在船上对弈三局,皆是平手。那少年许是看出她故意打平,问她:“姑娘何许人也?可惜生做女身。”

当时她站在船头,迎风而立,道:“女子如何,我非等闲辈,只要愿意,可令天下惊叹。”那年她十二岁,难免口气轻狂。

相里司权望着玉琼苏的眼,目光深邃又灼热。他说:“你那时的话孤一直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孤想,这才应是我南黎国后。”他似乎乏了,捏了捏眉心,道:“后来三绝名扬天下,你果真做到了令天下惊叹,孤………”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无动静。一看,人已伏案睡着了。

相里司权醒来后,没有因新婚之夜的异常表现不快,他知道令他昏睡的是那碗醒酒汤。他一直关注玉琼苏,自也是知道关于她的平安。所以他不会过问,他会打开她的心,最终将她心中的平安取而代之。

于是便有不少或精巧,或有趣、或珍贵的礼物不断地送到玉琼苏的面前,只要有时间,相里司权就会陪着她,满足着她所有要求。可玉琼苏待他总是恰到好处的相敬如宾。

每每相里司权要留下过夜时,玉琼苏便亲手端上一碗汤,每次相里司权目光扫过那汤,便会寻借口转身去别处就寝。

日子很平静,但相里司权心中蛰伏着一只兽,张牙舞爪终要破土而出。他喝得酩酊大醉,对着玉琼苏咆哮道:“孤是王,给你至尊的荣耀能宠你上天的王,相信孤,孤也可以给你一心一意的君王之爱。”

玉琼苏不言语。

“孤的心意,你看不到吗?”他面目微有狰狞,像一头要吃人的老虎。

玉琼苏冷笑道:“相里司权,你需要的不是一个妻子,你需要的是一个对你有价值的国后。”

南黎看似一团和气,实则已有几股反力蠢蠢欲动。这是玉琼苏到南黎后发现的,也是相里司权与臻国联姻的主要原因。很是刚好,最合适的人选是相里司权中意的女子。

相里司权脸上的表情竟是委屈,他直愣愣盯着玉琼苏。神情变幻莫测,似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斗争,在挣扎。许久许久,他似乎妥协了什么,放弃了什么。一双眸色醉意全消,已是清醒。

相里司权负手而立,一脸坦荡荡,朗声道:“的确,但这很正常,这不过一个王应该有的筹谋与私心。”他揉着发痛的额角,问:“有醒酒汤么?没有下药的醒酒汤。”

玉琼苏身子微僵,半晌露出真挚的笑,答:“有。”

玉琼苏亲手端上醒酒汤,相里司权一饮而尽。两人相视一笑。

一笑泯爱恨,此笑后,彼此之间轻松相处,坦诚相待。

“有人爱着就是好。”相里司权在床边坐下,倚着床壁回忆久远的往事,说:“曾经也有深爱孤的人,可孤杀了她父亲,她要报仇又下不了手,一直活得……很痛苦……”

他眸中尽是悲痛。

玉琼苏在相里司权身旁坐下,倚着另一边床壁问:“后来呢?”

“她死了,服毒自尽,……这一生孤最亏欠便是她了,就算孤不爱她,她于孤…也是……极重要的。”最后几字已是哽咽。玉琼苏没说话,静静陪着他。

许久许久地沉默后,相里司权对玉琼苏豪爽一笑,道:“玉琼苏,孤需要一个国后,一个可以做朋友的国后。”

玉琼苏回他一个由衷的笑容,道:“琼苏也需要一个朋友,一个可以做夫君的朋友。”

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接下来的日子,相里司权很忙,忙着整顿内部动荡,忙着压制造反的力量,忙得焦头烂额。这场王与反臣的拉锯战延续了两年终于宣告最终输赢。

叛军长驱直入,谋朝篡位。相里司权一把火点了自己住的宫殿。

隔着滔天火帘,相里司权对玉琼苏说:“孤喜欢你,所以,以你之能,活下去。”话音刚落,宫殿坍塌。

南黎第十九任国主相里司权,城破当日,自焚殉国。

南黎有崖,崖壁光滑连接如井,名天井。因崖底毒雾经年不散,毒虫毒草遍野,失坠者绝无生还,崖底出入口是道三人宽的崖壁裂缝,然误入者皆身死崖底,无一生还,故也名生死崖。

多年前尹初童曾想一探究竟,然还未进去便又出来,说:“入口另一边是个毒虫栖地的孤池,难怪从来无人能从崖底出来,原是出不来,真真是个人间修罗场。”

猎猎西风吹过生死崖,吹起玉琼苏的墨发衣袍。她立于崖上,手中长鞭血迹还未干涸。她身后是黑气升腾,不见其底的生死崖底。面前是杀气腾腾的叛军追兵。

她眉眼中三分温婉七分凌冽,长鞭指着叛军首领,朗声道:“听着,成王败寇无须多话,然今日玉琼苏若死,并非败于尔等,乃为我夫南黎国主相里司权殉国,我身为国后,自当伴其左右。”

玉琼苏往后一倒,片刻间没入崖底腾腾黑气中。

叛军首领面露惋惜,对副将赞道:“玉琼苏此女,确当得起'绝世无双’。”

玉琼苏跳崖前的一番话说得荡气回肠,十足情深贞烈。实则是玉琼苏知道难逃一劫,念着相里司权对自己的情义,保全相里司权的名节。

她玉琼苏从不惧死,但若有一线生机自也是要搏一搏的。

长鞭不断挥出,挂住崖壁上稍微突出的石块与杂草,以此减缓下坠的速度与力度。长鞭每一次挥出挂住,片刻后又因承重不住垂落,于是再挥出,再垂落,再挥出,再垂落………………

不知多少次的长鞭挥出与垂落,玉琼苏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身下晕开的血水宛若一朵盛开的花,妖冶而凄美。

玉琼苏身体动弹不得,意识昏昏沉沉。她想着平安,笑了起来了,泪落了下来。

平安是个再平凡不过的男人,可这个男人,让她情不知何处起,便一往情深。平安总是憨憨笑着,爱一个人也是傻傻的,自己要回京都,他便抛下一切跟她走;怕给自己添乱,便一直陪自己不远不近的身边;自己要和亲,要他离开,他便不问缘故地离开。他爱得这般卑微,这般无怨无悔,却从来不知道她也爱他。平安真的很傻很傻。

玉琼苏不知道,平安比她看到的还要傻。他离开她的视线,却未曾离开她的身边。他将自己小心地隐藏起来,跟着她来了南黎,在离王宫最近的地方打猎为生,只为了能在玉琼苏出宫外时躲在她看不见的角落远远地望上一眼,就这么望上一眼,便心满意足,满心欢喜。

叛军攻城当日,平安第一时间奔到玉琼苏所在的宫殿。四散逃命的宫人没有谁愿意耐心等平安写完字,他急坏了,不停地比划,四处打听寻找,直到得知玉琼苏坠崖。

这个消息是个惊天霹雳,霎时击碎了平安整个世界。

他揪着心口哭得撕心裂肺,喉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她是哑巴,无论哭笑都是没有声音的。

平安失魂落魄往生死崖去。他想,玉琼苏这样高贵圣洁的女子,怎么能无人收敛尸骨,她不该死后这般凄惨。他要找到她,将她好好安葬,就算死在生死崖,他要死在她身边,这样,有人陪着她,她也不算死后太过凄楚。

混沌之中,似乎有人喂她喝下了什么,一股暖流慢慢流遍全身,意识逐渐恢复。

掌心传来指尖划过熟悉的痒痒。是谁啊?在她掌中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写着'阿苏’。

在她手中写字的人终于变换了笔画,'我是平安’。

是平安,是平安啊!

玉琼苏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了脸色苍白如纸的平安。平安脸上泪痕未干,看见玉琼苏苏醒后咧开嘴笑了,是憨憨的笑。

平安在玉琼苏手中写道:“阿苏,你活着真好,我很开心。”

平安把玉琼苏背起来。玉琼苏这才注意到平安的一双脚已是血肉模糊,每迈出一步便会留下一个血红的脚印。

温热的泪落在平安的颈间,平安却笑了。

平安踏进孤池的瞬间,玉琼苏再也忍不住了,她像个不小心弄丢全世界的小女孩哭得语无伦次:“对不起,我…不再赶你离开了,……我…再也不…要你……离开……”

池水被染红。平安走得很慢却坚定不移,他的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栗着,他摇摇欲坠又屹立不倒。

他生来平凡,长于贫穷;他不是英雄,没有远大的抱负与理想,他最大的事情便为了每天的温饱奔波而碌碌无为。而此时,他却能忍受巨大的疼痛,背着一个被载入史册的女子,一步一步走出绝境。

平安终于走出孤池,在踏着岸上土地时,他才撑不住地双膝跪地,但背着玉琼苏的背脊却挺着笔直,托着玉琼苏的双手也没有松动。

平安小心翼翼地把玉琼苏放下。就在玉琼苏从他背上下来的同时,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玉琼苏伏在平安的身上嚎啕大哭,此刻,她不是才智无双,沉着冷静的琅曦郡主,她只是个不知所措的寻常女子。

哭声回荡在崖壁裂缝内,凄厉悲哀。

江逸听见哭声进来,一手架一个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安慰道:“凶丫头在外面,她担心你,赶到南黎后碰上平安,你放心,有凶丫头在,会没事的。”

尹初童当年没能一探生死崖底的究竟而微有遗憾,所以当时她带走了孤池的几只毒虫,多年研究终于研制出解毒之法。若非得她帮助,平安在踏入孤池的第一时间就毒发身亡了,那能来回两趟将玉琼苏带出来。

尹初童立于出口处,小腹隆起,面色担忧焦急。看见三人出来,不由分说就给玉琼苏与平安灌下一大碗药,一番施针上药包扎后,才抱着玉琼苏一大串哭诉抱怨:“呜呜呜呜呜哇……说好的,要做一辈子好姐妹的,谁也不能先死,要一起活到七十岁的…呜呜呜阿汝死了,要不是我刚好有解毒的方子,呜呜你也要死了,你们都不当回事,就我老实巴巴呜呜呜呜哇哇…………”这一番涕泪怨言听得人好一阵心酸感动。

江逸忙搂她在怀好声道:“胡说,你明明不老实巴巴。”

玉琼苏握着平安的手对他说:“玉琼苏这一生,何其不幸,几经爱别离,痛彻心,才知心之所属早已割舍不下;又何其幸运,历劫之后,有情人终成眷属。”

臻国边城有一书院名殊华,不过短短几年就名声大噪,日益壮大。传闻创立殊华书院的女院主与当年和亲南黎的琅曦郡主长得很是相似,然传闻也只是说相似,毕竟琅曦郡主已故,而那女院主不是深居简出,就是周游各国,让对传闻好奇者多次登门都难得一见。

秋阳明媚,平安背着睡得正香的玉琼苏踏碎一地阳光,两个粉雕玉琢的孩子拿着各自的玩意儿,另一只手牵着父亲的衣角,唱着欢快的童谣。

风吹过,两旁的桂树花落,一路飘香。一家四口缓缓行在回家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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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指间书——那些美妙的家居手作

    北京已然入秋,晚上要关窗,睡觉要盖薄毯.我的这个毯子,made by mama.妈妈说看见这布料就觉得我一定喜欢(粉嫩嫩的少女心唉),那时恰好流行玫瑰绒香薰眼枕,我超级爱这材质.不过市场卖的都是小块布 ...

  • 指间书——布艺老师的一天

    布艺老师每天早晨都醒的早,按惯例审阅一遍朋友圈.看到某公号发了一款包的图纸,形状很好,下载收藏. 做早餐时老师有点心不在焉,想着正在给女儿做的包包.里衬内袋已经做好,昨天选了布正要动剪,突然发现另一块 ...

  • 指间书——现在很少有人这么做手工了,但我只会这样做

    喜欢做手工做针线的姑娘越来越多,各种材料包也应运而生,布料剪好图案画好针线备齐,按照图纸或者视频,飞针走线,有时候连剪子都不用动一下就能做出成品了. 这种材料包我也买过.先买了几个绣花的材料包,成功绣 ...

  • 指间书--适宜旅行的手工作品

    每位女性,在决定出去旅行时,都会面对一个重要问题:背什么包. 这是一个严肃且关系整个旅程是否愉快顺利的大问题,包包要轻巧便携,还要塞得进雨伞墨镜水杯唇膏纸巾钱包护照等一切必须品,更要配得了你的五件衬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