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我的三伯是厨子 / 作者:张福平

炊 烟袅 袅

作者:张福平

1、

三伯是我爹,今年过八十八岁大寿。

我爹这月八十八。

我急忙和别人调了个班,换了个机车交路,坐顺道的旅客列车便乘,和副司机急匆匆地往家赶。巧了,在卧铺车厢里,我碰上了爹以前的一个徒弟,也是专程去为我爹祝寿的。他对我说:“你父亲,我师傅,那是好人,没架子。”

外边人不知道,便乘是我们火车司机的专利。就是方便我们乘车的意思。只要是旅客列车,什么车都可以上,还要睡卧铺;管你有没有瞌睡,这是上一辈再上一辈再上上一辈老火车司机留下的待遇。如今这还是规矩,在铁道部《客规》上有明确规定,任何人不得违反。

老爹明天八十八。

三伯的生日时辰,是爷爷那年来我家,他们大人说闲话时,我在一边听说的。爷爷说他的老三儿子生在明天的丑时两刻。那时我小,不知丑时两刻是啥时辰。长大了才知道,三伯生在后半夜里两点多。爷爷说的这个时辰应该是最具权威性的,因为三伯那是爷爷奶奶的作品,三伯在娘肚子里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奶奶于阵阵腹痛中生产下三伯,整个过程奶奶最清楚,爷爷最揪心,所以他老人家说的三伯生日的话最准确。爷爷那年坐了三天四夜的火车来我家,不是专门给我说三伯的生日的,爷爷是怕我年纪小,八、九岁个孩子猛不丁地跟着三婶离家出远门生分不习惯,我和三婶前脚走,爷爷后脚就坐火车长途颠簸跋涉来看我。

我坐在便乘铺上追问爹的徒弟:“我爹怎么个好法?”

爹的这个徒弟过去我见过,如今是分局卫生房建生活科的副科长,以前在职工食堂上班时,经常登门上我家求爹传授手艺。他说跟你爹学徒时容易上路,你爹平易近人,不呵斥打骂人,不让端洗脸水,不让洗衣服,不让倒洗脚水倒尿盆,真心传授厨艺。

2、

这个徒弟说的是我三伯。

三伯在老家我们侄子辈都喊他三大爷,那是我们乡下的俗称,规范去叫,应喊三伯。三伯年轻时在旧社会的饭馆里跑堂学徒,这些陈糠烂芝麻的往事我也不知道,爷爷也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我跟着三婶出来找三伯,在铁路电影院看革命战争题材电影《李向阳》,其中那个肩头搭条白毛巾,上身穿粗布对襟短褂,腰扎围裙,手上托个木托盘,嘴里喊着:“来啦,一碟花生米,二两茴香豆,四两老白干!”,与混进城内的游击队长李向阳低声接头传话的跑堂伙计,看后让我印象特别特别深刻,我想三伯那时跑堂学徒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

但你别误解,三伯可不是地下党,他参加革命工作晚。

我们家解放后院门外虽然挂革命烈士的匾牌,每年领县民政局发的二十元抚恤金,那是沾了二伯的光。解放前我们家乡过“八路”,二伯跟庄里的几个年轻人偷偷的跟着八路军的部队跑了,从此杳无音信,生死不明。爷爷说,二伯那年才十六、七。刚解放时县政府给我们家挂的是红漆金字革命烈属匾牌,村里的人都以为二伯光荣了。

朝鲜战争一爆发,乡政府的秧歌队走乡串街宣传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唱着“嗨啦啦,嗨啦啦,天空出彩霞呀……”由乡长带领着,又给我们家换上了革命军属的匾牌,这时人们才知道二伯还活着,他随部队趁着夜色去了朝鲜,参加了抗美援朝。二伯扛枪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光荣是光荣,可炮火纷飞的战场多让人牵肠挂肚啊,那子弹可不长眼,从此我们一家大小都替二伯捏把汗,尤其是爷爷奶奶,时刻为他的老二儿子揪心哪。

3、

二伯那年跟“八路”走后不久,三伯就被爷爷送到一家饭馆当学徒,听说吃了不少苦。解放后庄上闹土改,他领着几个人在老城许都集市上卖肉包糊辣汤。肉包是我们当地人的小吃,其实就是水煎包,分肉馅素馅两种。老城三天一集,五天一会,人们都到三伯席棚下的肉包摊前吃肉包喝糊辣汤,男女老幼络绎不绝,生意兴隆。有时爷爷带我去赶集,也在三伯开的肉包摊前开洋荤,来一盘底焦皮软馅香,咬一口嘴角流油的肉包,外加一大碗点了香油香醋,喝着冒汗的胡辣汤,着实痛快通络。

三伯坐在面案前双手不停地捏着肉包,嘴里还对拉风箱烧火的瘦伙计介绍说:“咦咦,这是俺儿子,老五家过继给我的。”

那时候我小,也不知道过继是啥意思。是你儿就你儿,能吃肉包喝糊辣汤就行。渐大后才知道三婶婚后不会生养,旧社会过来的人思想封建,有句老话叫无后为大,就把我要去当儿子。爷爷吃完了掏出汗帕抹抹嘴擦擦下巴上的山羊胡子,伸手还要拿,捎回去给奶奶吃。三伯就给他爹用桐树叶或大荷叶包上几包,抽几根麻莲条捆了,让爷爷与我拎上带走。

年幼的我当时和三婶是没有多少亲情依恋的。尽管三婶见了我这个过继的儿子亲切异常,常把我揽进她温热的怀里,纤细的十指捧着我的小脸蛋,神色和蔼地问饥问喝,翻西找东的拿好吃的零食哄我。缘是吃多了三伯的肉包,才渐渐地在情感上接纳了三婶。那时我常会将娘和三婶比较。三婶高挑的个头,见人话少,腼腼腆腆的,即使开口说话,轻声慢语的,挺斯文的,我们当地人讲口头语:中听。后来我知道三婶年少时读过县城的女子完小。

我娘长得矮胖,没文化。解放初村里办扫盲班,娘起早贪黑热情参加,俺娘属那种前面学,下地里一松土锄草,上灶台系围裙一做饭就忘事的人,到底没把娘的文盲扫掉。娘虽说没文化,可娘的脾气大,人在村里出名的厉害,说话嗓门高,连我爹五尺高的大男人都要听她的话。娘说这就叫解放了,女人政治上当家了,妇女翻身做主了。

娘对我们姊妹兄弟瞅着不顺眼时,常常张口就骂,挂嘴边的是高喉咙大嗓子的骂------鳖孙孩,看我不打你!接着就抬手举巴掌舞扎,不听话看我撕你的嘴!娘骂出口的脏话是挺占地方的。鳖孙孩!我们是爷爷奶奶的孙子,爷爷奶奶成了老鳖。老鳖还有个称谓,叫王八,或者叫乌龟。咱们中国人不是东洋小日本,日本人喜欢乌龟,赏识王八,说乌龟、鳖长寿,名字里常带有龟字。中国人不同,乌龟、鳖是爬行动物,说谁是乌龟、老鳖,意味着那人是王八,是骂人的。

娘有时高喉咙大嗓子的骂我们鳖孙孩,隔壁院子里单过的爷爷奶奶是能听到的,但他们不愧是长辈,肚量大,从不和娘计较,知道娘是粗人,说不出斯文话,教育孩子也是粗放型的,是以母亲的威势压人的。

4、

那年夏天村里来了个挑担的剃头匠。

剃头匠的扁担一头挑着小火炉,一头挑着理发洗脸的家什,在街当中那株老槐树树荫下支下摊子,给村民剃刀理发。乡下剃头匠剃头便宜,大人刮光头一毛,剪分头另加伍分,小孩剪分头一毛,剃光头伍分,谁剃头谁从家端盆洗头水座到小火炉上。我娘在家听见剃头刮胡子的吆喝声,就带我前去剃头。

我去时羊娃正坐在小方凳上理发,穿白大褂的剃头匠给他剪的是分头,是那种四、六分的西式分头,挺新颖帅气的,就像电影《李向阳》里汉奸翻译官的发型。我见羊娃剪分头,便心里痒痒羡慕,就小声央求娘,我也要剪分头。娘多次在村头野地夜色里看过电影《李向阳》,知道那四、六分的西式头是汉奸头,娘喝斥我说:鳖孙孩,你留个汉奸头,大热天的你要捂痱子呀,不行!不刮光光蛋就留瓦盖头。

光光头谁都知道,就是头发一根不剩全刮光,露出泛青色的头皮,太阳底下都能看见返光,跟和尚头似的。瓦盖头有些人不知道,那是我们乡下男孩小时候常留的一种头型,头顶中央靠前留半片瓦片样的头发,其它的地方全刮光,和剃光头一个价,伍分。不知是娘稀罕那伍分钱,还是讨厌那汉奸头,真怕我大夏天捂出痱子,娘非要我留个瓦盖头。我不依,双脚蹦着高的哭。娘火了,抬手朝我屁股上就是一巴掌。夏天热,我穿着裤衩,娘抡巴掌的时候我一蹦,巴掌落下时正打在我的左腿大腿上,当时就留下了红红的五个指头印。挨了打我愈发急眼了,小胳膊揉着泪眼哭叫声更高了,一边哭我还一边喊:我不剃瓦片头,我就要剃小分头……。

哭声引来了一群街坊邻居的围观,三婶不知啥时候来的,她从围观的人群外挤进来,一把将我拽到身边,和声细语地说起了我娘,老五家的,打孩子干啥,不就剪个头吗,随孩子的便,我掏钱,有事你就忙去吧。我躲在三婶的身后见娘走远了,转眼我的小脸就绽放出了笑容。三婶给我掏了一毛伍分钱,让剃头匠给我剪了个小分头,是五五开的中式分头。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一直留着中式小分头,直到初中毕业。

剪完小分头的那天,我就跟三婶回她家睡的晌午觉。我是被三婶西屋窗户台上黄母鸡下蛋的“咯咯哒……咯咯哒……”的声音吵醒的。三婶的西屋窗户上绑着个小竹篮,竹篮里垫些碎麦草,黄母鸡下蛋时就会扑楞楞展翅飞上窗户台,钻进竹篮里卧下在阳光的照耀下产蛋。小时候晌午我跟三婶午睡时,出于好奇,常常会在临床的窗户纸上捅个小孔,隔窗看母鸡卧进竹篮里下蛋的全过程。母鸡下蛋时小脸憋得通红通红,小鸡眼一眨一眨的,待它下完蛋,稍停片刻,缓缓劲,才会扯起嗓门“咯咯哒……咯咯哒……的骄傲地叫上一通,”然后展翅扑楞楞飞到地上,去院子中央的槐树底下啄水觅食。

这时三婶会从东屋面袋里抓把秕麦粒,撒在院子里,奖赏给下蛋的黄母鸡,回身再从竹篮里取出那只还有余温的热鸡蛋,用筷子头凿个小孔,拿到我跟前,叫着我的小名说:孩,趁热快喝了,生鸡蛋有营养,喝了长大个。我便从三婶手里接过生鸡蛋,小嘴对着鸡蛋孔,用力吮吸着,不一会儿,温热的鸡蛋液便被我吸进肚里,有没有营养我不知道,但吮生鸡蛋有点儿腥气味那是真的,可我的个头后来就是蹿的快,上学在教室都是坐在最后一两排,最终身高定格在1米80。那些年三婶除了经常让我趁热吮生鸡蛋,三婶还经常让我吃煮鸡蛋。一般三婶头天晚上睡觉前煮两个生鸡蛋,搂着我睡觉时放进被窝把玩暖着玩,到第二天清晨我起床穿衣背书包上学时,那熟鸡蛋还是温温的。

5、

三伯的肉包在集会上卖得红红火火的,突然接到二伯千里迢迢寄来的一封家书,叫他到西北当工人。原来建国后修筑天水兰州新线铁路时,二伯跟38军在朝鲜战场打仗,子弹不长眼不说,美国佬的炮弹皮子也到处飞,二伯参加入朝第一次战役时,在一回打阻击时,左腿被美国佬的炮弹皮子炸伤了,从战场上抢救下来后,被送回国内治疗,痊愈后分在西北铁路干线工程局公安处三营当公安,在北道埠铁路材料厂站岗放哨巡逻护场。二伯得知西干局取消剥削克扣人修路胡日鬼的包商,筑路施工工程上缺人,就写信让三伯出来;三伯这才和村上的一帮青年跟着有文化的四川结伴西行,参加了革命工作。

三伯一行坐票车先到宝鸡,又扒货车到北道埠,拿着信找二伯,被火车站口招工的人拦住,登记造册当了铁路工人,坐拉路料的卡车到定西至兰州间的甘草店打山洞构路。三伯到筑路工地一看就后悔了。修铁路抡镐头刨石头挑土扛枕木活太苦,开山放炮很危险,十多个人抬一根钢轨谁的腰也不许软,风餐露宿不说,劳动强度还大。并不象二伯在信中吹的那样:出来当工人吃的是大米洋面,住的是玻璃窗户玻璃门,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自来水拧一下。就在三伯心里打退堂鼓,准备卷铺盖卷辞工回老家时,不知谁把他给出卖了,给工地领导说三伯有做饭的手艺,没几天便被调进工地食堂,腰扎围裙为筑路工人上灶做饭,挑饭筐往工地送吃喝。

三伯参加工作的第二年春天,天兰铁路工期要往前撵,提前通车兰州。春上工地青黄不接,连吃水都是水槽车从陇西往工地拉,用皮管放进食堂蓄水池。工地食堂每天顿顿都是白菜洋芋萝卜粉条豆腐烩菜,工人吃烦没吃烦三伯不知道,但他确实做烦了,很想为出大力流大汗的弟兄们改善一下生活。有天傍晚三伯去山坡下的洼地里倒炉灰,眼前突然一亮,低洼潮湿处长着一大片细长的野葱野蒜,翠绿翠绿郁郁葱葱的。三伯赶快回食堂叫人,手握菜刀去洼地割了起来,回来拣了淘了切了,掺上剁好的肉馅,第二天包上了肉包,又烧了两大铁桶糊辣汤,挑着送到工地。

春暖咋寒的天气,中午歇工的人们吃着香喷喷的肉包,喝着驱寒的糊辣汤,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恰在这时,西干局工务处管施工的卞副处长陪同苏联筑路专家,前来卡脖子咽喉隧道工地检查督促工程质量进度情况,中午也在工地就餐。当三伯把肉包糊辣汤端进工地帐篷,放在卞副处长一行眼前时,席地而坐的处长高兴地问:“这是谁的手艺,你们工地食堂还真有人才。”

旁边陪着的工程队长指着三伯说:“他做的,不知首长可不可口?”

“可口,好吃,不错!”边吃边喝汤的卞副处长连声夸奖着。

苏联专家咬了一口肉包,便不住地伸出大拇指,“哈啦勺,哈啦勺(好,好)”的嚷嚷道。

三伯退下后,卞副处长还问了一些三伯的情况。

6、

不久天兰铁路试运营,在北道埠成立铁路分局,卞副处长成为分局职工生活供应科科长。铁路地区职工食堂在北道埠筹建时,卞科长点名要三伯来职工食堂主厨。三伯所在的工程队西进了,三伯却东去了,留在了北道埠,为铁路单身职工做饭。兰新铁路这时如火如荼地修建着,做为西北铁路建设的基地和中转站,每天都有内陆大量支援西北开发建设的人员物资云集此处。人员在这里紧张培训学习后,向西调配;物资在这里中转储藏,再往新线筑路施工现场调拨。

三伯从筑路工地来到职工食堂一看,除新落成的“T” 字形食堂建筑别具风格外,再就是临时凑齐的几十名炊事员与后厨操作间放的几张如床板大的宽面案,靠灶台一字排列的十来个大水缸,几把未开刃的菜刀及几个菜墩;还有后院放的几辆拉面推菜的独轮木车和架子车。吃水要去三四里外的一处农村大水洼里去挑。当然三伯不去挑水。可食堂每天要抽三个人去挑,才能满足食堂一日三餐的需用。宽大的餐厅空空如也,既没让就餐职工坐的凳子,又没放碟搁碗的饭桌。食堂条件差归差,但三伯毕竟有了用武之地。当时地方政府还未有一整套商业网络来承担铁路职工的后勤生活保障。铁路部门便从外地组织货源,买回大米白面,采购各种副食蔬菜,用火车拉回来卸在车站,三伯他们再去人用架子车手推车拉回食堂加工,供应职工食用。

三伯在主食组每天围着面板用木杠压,用手工揉搓十几袋面粉,蒸出雪白的馒头,花卷,包子,做出面条米饭的同时,副食组也烹饪烧出各种菜肴供就餐职工选购。三伯的副食组除大锅烩菜外,还有各类单炒。每当开饭时,三伯头戴小白帽,身穿白大褂立在吐着红色火苗的灶台前,左手端着炒锅,右手握着炒勺,在炒锅里划圆添油;勾芡淋汁。菜肴在炒锅里滋滋啦啦响着,一缕缕热气油烟袅袅飘向空中,炒勺在菜中不停地搅动,炒菜临出锅时,三伯右手的炒勺往锅边一磕,左手顺势端起炒锅轻轻巅上几巅,那菜肴便在锅的上方上下翻飞,好似一道美丽好看的风景。还有经三伯亲自配料上笼屉蒸出的扣碗,有小酥肉,条子肉,米粉肉,油炸小排,四喜丸子等,都在开饭时抬到售饭小窗口,冒着热气散发出诱人的飘香,深受前来就餐的干部职工赞许。

7、

分局改路局的这年秋天,可谓是个多事之秋。一场暴雨下了两天一夜,造成宝兰全线数十处坍塌断道。铁路中断运输行车就如人的血脉不通,就得象打仗那样争分夺秒抢修通车。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三伯所在的职工食堂几乎和现场站段同时接到救援抢险的调度命令,立即带着米面灶具乘车出发,赶到一处最大的区间抢通事故现场,就地垒灶架锅造饭,保证抢险人员的生活饮食供应。

三伯带一帮伙头军在峡谷里做了几天几夜的饭,虽然没有单炒扣碗拿手好菜,但还是想方设法调剂伙食,在做大锅烩菜的同时,又下面条又蒸馍又烧汤。由于宝天段沿途不通汽车,加之雨后泥泞,往事故抢险现场输送的生活保障物品大多人扛驴驮竹篓背。有天三伯他们临时搭建的炊事席棚里仅剩几大堆洋芋和几砣豆腐。无奈三伯领着人从渭河中挑水澄清洗洋芋,切洋芋丝洋芋片、洋芋疙瘩洋芋块,又是炸又是炒又是炖。只是没有白糖,要不三伯还准备给救援抢通的人们来一锅拔丝洋芋变变口味。几砣豆腐经三伯一过手,变成了香喷喷的油炸豆腐条子,豆腐丸子,五香酱水豆腐片,麻辣豆腐,清煮醮汁豆腐等。而且每天晚上还做出几锅酸辣驱寒的糊辣汤送到抢险工地,送到人们手中。

塌方抢险复通后,职工食堂受到路局有关部门的表彰,特制“保障有力、饭菜飘香”锦旗一面赠给食堂。这时食堂管理员要往西调,到兰新线武威地区创建铁路职工食堂,并带走几名炊事员。人员名单公布后,三伯找到食堂主任问:“咦,这回咋没我?”主动申请要求西进,支援新线铁路。在职工食堂召开的欢送会上,卞科长亲自讲话,对西进人员自觉奉献勇于吃苦吃亏的创业精神高度评价。会后食堂主任找到三伯,提出要他接任管理员。三伯听后急忙摇摆双手,再三推辞。三伯说:“咦咦,我当管理员等于把这个岗位糟踏了,实在难以胜任。我就会抡炒勺做菜!”三伯硬是把这个美差让给了他的大徒弟。

这次塌方中断正线运输半月余,大量西去支援开发建设物资积压待排,甚至有的整列车停留在陇海线中部,停留在沿线区间。铁道部决定在路局开展多拉快跑的“抢运”运动。“抢运”虽是行车一线的事情,但地区职工食堂也不甘落后,三伯他们提出了一个响亮口号:后勤不后站,生活保一线!他们立即在火车站编组到发场西头开了个分食堂,与陇海上下行铁道毗邻,方便行车有关人员就近购买用餐。三伯亲自在分食堂掌勺,昼夜开门供应。有5分钱一大碗的菠菜豆腐汤,8分钱二两的素面,一毛钱一碗的臊子面,2角钱的小扣碗等。三伯他们立足本岗,宁肯苦了自己,顾全大局,积极参与“抢运”工作的做法,多次受到新闻媒体的报道,把食堂办在编组到发场的做法在全路迅速推广。

8、

三伯在地区食堂风光的那些年,三婶却在乡下过着孤寂的生活。白天好办,三婶和互助组的人下地里种庄稼锄地干活,说说笑笑时间很快就打发掉了。夜难熬,尤其是一人守空房的夜难熬。夜难熬咋办,三婶识字,就弄几本蝇头大小的字书在煤油灯下看,农闲时或是给三伯纳鞋垫鞋底做几双布鞋棉鞋。在我读村小的那几年,三婶常常把我叫去夜里给她做伴。有时下午放学就在三婶家吃饭,吃完饭在她家写作业,三婶还常手把手教我学笔画,认生字。写完作业出去找羊娃、玉山、栓牛疯玩,啥时听见三婶喊我回家睡觉才回去,回去三婶还给我弄好吃的,有时吃油炸盐水腌豆腐干,有时吃几片甜饼干,有时吃煮鸡蛋。三婶家喂的几只黄母鸡下的蛋,几乎都让我吃了。

三婶笑盈盈地对我说,马无夜草不肥,俺儿不吃夜饭不胖。

三伯在地区食堂风光的那些年,我们却在农村老家生产队吃大食堂饭,过着忍饥挨饿的苦日子。三婶不堪忍受生产队大食堂有一顿没一顿清汤寡水的生活,有天晚上她去俺家找俺爹俺娘,煤油灯光下的三婶说,“老五家的,我想领俺儿去天水找他爹,在家非饿死不中。”

俺娘听了二话没说就痛快的答应了。

俺爹说:“中中,俺三哥在食堂做饭,去了好,饿不着您娘俩。你准备啥时起身走,我去火车站送送你。”

三婶说:“不用不用,请假送俺还扣工分。那咱说好了,明天清晨我就带孩子走。”

俺娘说:“中,中!”俺娘之所以挺痛快地答应三婶,她有她的小算盘。我离开家,她每天拎瓦罐去生产队食堂打饭,还照样打我的饭菜,让全家人多吃几口。三婶的食堂定量就让给了爷爷奶奶,让他们尽量吃饱点。

他(她)大人商量时,我还在村里打麦场上的麦秸垛里跟羊娃、玉山、栓牛玩藏猫猫,听到俺爹高喉咙大嗓门的喊我我才回家。回到家听三婶说要带我坐火车出远门,那天晚上我兴奋的一夜都没眨眼。

浑身浮肿的三婶带着皮包骨头的过继儿子出来找三伯。三伯虽说任食堂副食组组长,可我们却沾不上任何光,还不如他在老家集市上卖肉包,隔三叉五我还能蹭一盘喝一碗沾光,混个小肚皮溜圆。我和三婶的到来,给三伯添了不少乱。三伯把我们安顿在附近的吕家村赁房住下后,又把自己的口粮从食堂秤出来,送回来让我们娘俩吃。

三婶见状担心地问他:“你把口粮都背回来,你吃啥?”

三伯笑笑答:“咦,咦,一顿吃一钱,饿不着炊事员;一天吃一两,饿不到司务长。你们放心,一天光炒菜的油烟炝,我闻都闻饱了。”

“那咋行。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口粮你拿回去些,不够我们去挖野菜。”三婶劝说着。

“咦咦,咱孩子正长身体的时候,我拿回来的都是细粮,粗粮留在食堂,我吃。”

我在一旁听着,心里既感动,又酸楚楚的,在老家咽坏红薯渣馍,吃苦涩豆饼难以吞下的滋味刻骨铭心,喉咙眼好象犯堵,禁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猛地扑进三伯怀里,哽咽着喊了一句:“爹,我不让你吃粗粮,粗粮苦,难吃。”这是我过继后头一次喊爹,至今没有改口。

我和三婶出来找三伯,猛地添了两张嘴,吃三伯一个人的粮食定量,粮食肯定不够吃。不够吃咋办?我就跟着三婶挖野菜,掐苜蓿,掏鼠洞老鼠存的粮食;或者爬到树上捋树叶,捋槐花,捋榆钱……。烧的煤核都是我从机务段火车头灰箱里捅下的炉渣中拣的。有天半夜我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被三婶摇醒,“快,你爹给你带好吃的啦。”

我睁开惺忪的眼睛一看,是一块高粱面软馍。原来食堂口粮紧张,为让单身职工吃饱,低标准保证供应,粮不够瓜菜代,食堂就发明了增粮法做饭。这种粗粮掺的水多,发的面很软,馍蒸出来个大,但很虚澎,也不顶饥。我还是吃得很香,三两口就干掉了。吃馍时我听三伯说,因为食堂没有肉,为了调剂饭菜花样,他们副食组还发明了以素代肉的炒菜,经三伯反复试验炒做,竟能在形状,口感,色泽上以假乱真。这段三年困苦的日子,真是为难了身为厨子的三伯。

9、

“文革”期间铁路上两派武斗,火车都停了,一列列摆在车站到发线。运输堵塞,就像国家的交通血脉发生了梗阻,惊动了党中央,震动了国务院。为了落实周总理“迅速开通陇海线”的指示,三伯他们职工食堂积极响应,扎实配合,做好饭菜送到火车站,送到编组到发场,送到火车司机,运转车长,检车师傅手中。我那时在铁中读初中,学校停课“闹革命”,学校组织我们学生成立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打着红旗横幅,举着最高指示标语口号,敲锣打鼓走在三伯他们前边,一同前往慰问演出。

工人师傅吃着三伯他们做的饭菜,看着我们学生唱歌跳舞朗颂诗词表演节目,听着党中央周总理的指示,纷纷各就各位,迅速上岗,那个埸面十分感人。也就在这时,各个站段单位流行起了阶级教育忆苦思甜报告活动。它的内容是忆旧社会的穷人受富人剥削压迫的苦,思新社会工农翻身做主人,生活水平日益改变提高的甜。我见生活段的书记几次到我家,找三伯谈话,启发他在忆苦思甜报告会上说说。

三伯右手捏着左手断了一截的中指说,“咦咦,说说,停了一会他又笑了,说那弄啥,都过去二十多年了。”

书记动员启发他,“就说说你这半截断指头,我能想象出来,肯定是学徒时被菜刀切的,苦啊!”

“俺怕说不好。”三伯说,“徒弟徒弟,三年奴隶;吃的剩饭,招的呵斥。咦咦……还不是为了学门手艺,以后能养家糊口,不说了,这是俺不小心剁的。”三伯就这样咦咦委婉地回绝了书记。

但三伯事后还是把他不小心剁掉手指头的事给我们说了。三伯说那时学徒起早贪黑,总有干不完的活,涮碗洗菜,拉风箱烧火,给师傅打洗脸水倒洗脚水,替掌柜的洗衣服。饭让吃饱,可都是客人剩的。客人吃剩的饭菜倒进红陶盆里,再烩烩热热让我们吃。虽说是剩汤剩饭,三伯说他很满足,苦啥!比跟着你爷爷奶奶吃的强,他们还吃不上这有油水饭食哩。这样累死累活的,苦熬了两年,才让三伯摸炒勺掂菜刀学艺。左手中指就是三伯起早贪黑干活累迷糊了,剁肉馅时不小心被菜刀剁掉的。

三伯对旧社会学徒跑堂的往事恨不起来的原因,是后来他娶了饭馆掌柜的闺女,这闺女就是俺三婶,现今俺的妈。俺妈见三伯给我絮絮叨叨过去的陈糠烂籽麻往事,就在旁边敲打三伯,你给孩子说话可得有良心,俺爹可没亏你,俺家老人见你人老实,才把俺许配了你。不是俺爹拉拔你,你哪有今天。

三伯见三婶开口,便打住话头,啥也不说了,上嘴唇下嘴唇一碰,就蹦出两字:“哪是!”

10、

宝天段铁路电气化改造竣工通车那年,三伯退休。按照他老人家的意思,是让我进生活段接他班的。三婶不乐意,撅着嘴嘟囔他:“一个厨子,也就是新社会把你抬这么高!有啥出息,一身的油烟味。”

“咦,咦咦……厨子咋啦,厨子照样在国际大赛上得第一,为国争光。”三伯最不爱听三婶说这话,便与三婶呛,说得一脸风光,满嘴牛气。

三伯在职工食堂干了几十年,确实带出了不少的徒弟。铁路内部的大多西去了,分到后来陆续在省城开张的兰州东、兰西铁路职工大食堂;有的去了兰新线上的张掖、玉门,去了包兰线上的石嘴山,去了青海的西宁地区铁路食堂。更多的是当地驻军送来的年轻炊事兵,三伯就手把手教他们,从配料开始,手工刀技,到调制烹饪,出锅火候,色泽形状。青出于蓝胜于蓝。三伯调教的徒弟中还真就出了高徒,有的在全路厨艺烹饪大赛上获奖,涨了工资;有的在省内荣获“最佳厨师”称号,拿了奖金;有的还在国外捧杯,提了干部。三伯的第五茬徒弟中,就有一位在加拿大世界美食节国际青年厨艺大赛上夺取了金牌。

不过我没有子从父命,而是高中毕业后报考了西南交大,在机车运输专业学习。毕业后我分到机务段开电力机车。全路第五次大面积调图提速时,我参加路局组织的增吨牵引试验。那是一列货车,多挂好几百吨,我驾驶韶山电力车头拉着平安归来,三伯得知后挺高兴,把我和媳妇孩子及副司机叫上,专门在家为我们设宴接风,说是“红旗宴”。我知道老爹这是怀旧,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的前辈师傅开火车超吨赶点,安全到达后,机务段就会给每人发一张优待餐卷,师徒三人到三伯所在的地区职工食堂,架口正正的搓一顿不要钱的“红旗餐”。

我看着一桌丰盛的冷盘热菜,就故意逗三伯,“爹,还缺点啥没上桌。”

三伯问:“咦,孩,还缺啥,爹给你们做。”

我笑笑说:“还缺一碗胡辣汤。”

三伯三婶听着都乐了。老人顺手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精装极品陇酒康庆坊,亲自拧开酒盖,给我们每人倒上,举着酒盅说:“想当年我扒货车从宝鸡过来,孩子们你猜,咦,走了一天半;现在一两个钟头就到了,火车真的提速了。来,为你们提速试验成功,干杯!”

11、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日本国“天水会”组团第二次来访,路局外事办指示地区职工食堂负责饮食生活接待。退休后的三伯重新披挂上灶,给建国初参加天兰筑路的日本技工及子女操勺做饭,摆了六桌。当日本朋友在老食堂外照完像步入餐厅时,三伯正张罗着指挥上菜。就见一位穿西装打领带的耄耋老人这时走上前来,戴着眼镜仔细端详了三伯一阵,突然拽住三伯的手用不太流利的中国话说:“肉包,你的,胡辣汤,好吃,大大的!”三伯被这个情况弄懵了,坐下经细唠,原是这位老者当年为西干局工务所技工,曾在卡脖子咽喉隧道工地参加施工,吃过三伯做的饭,留有深刻印象,数十年不忘。

三伯笑笑说:“咦咦,稀罕,原来你是日本人,我当时怎么不知道,也没听人说过。”

“我的,天兰通车后,第二年春天,就乘丸回国了。”

那位日本朋友很激动,吃饭时也不忘端上一盅酒来到后厨,给掌勺操作炒菜的三伯敬酒犒劳。三伯这时正在做他的拿手绝活:拔丝奶油冰棍。只见几个炉灶炉火炽烈,火苗跳跃。三伯把奶油冰棍改切成均匀的小方块,裹了蛋清粉芡,下油锅炸了,迅速出锅,这边同时由徒弟勾制烹调好糖稀汁儿,“吱啦”一下浇在刚出锅盛在盘里的奶油冰棍上,快速上桌,请客人挟起醮水品尝。那一道道随筷子扯出的长丝,犹如中日两国人民长期交往中扯不断的友谊。日本朋友高兴极了。那位日本老技工这时拉着三伯坐在他身旁,还“咔嚓咔嚓”了几张像。此人回国后,每年春节前夕都不忘给三伯寄来一张中日文的贺年卡,以表心意。

12、

就在大家为老爹过完86岁大寿,这年春天,漫山遍野油菜花黄灿灿开放的时候,我们所在的市区城市规划改造,要拆风雨沧桑几十年的铁路地区职工食堂,三伯闻讯后心里难过了好些天。但看着职工食堂四周矗起的高楼大厦,看着眼前它被发达的市场餐饮业挤兑得不景气的模样,又觉着它确实老了,该改变一下了。拆房那天,三伯特地买了十来挂浏阳花炮,亲自到地区职工食堂门前点燃,放了足有五六分钟。

拆房的大铲斗高高落下的一刹那,三伯悲伤的哭了,不住地用袖筒揉眼睛……

作者简介:

张福平,笔名:弓长,现居甘肃省天水市。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

先后在《飞天》、《中国铁路文学、文艺》、《工人日报》、《中国老年报》、《人民铁道报》、《甘肃日报》、《甘肃工人报》、《西凉文学》、《天水日报》、《天水文学》、《共产党员》、《兰州晚报》、《五月花》、辽宁《夕阳红》等路内、外二十多家报刊杂志发表小小说,中、短篇小说及散文、杂谈等。若干作品获省、部级文学评奖,并收入不同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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