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黎明:正是因为没有功利心地去做一件事,才能把事情做好
对 话
主持人(G):无忌影像编辑_Geethan
访谈嘉宾(H):摄影师_胡黎明
G:胡老师好,您年长我40岁。这次采访,我心里诚惶诚恐的。
H:好年轻!不过31岁了,各方面也都很有经验了。
G:您把自己的摄影生涯分为了四个阶段,咱们就分阶段聊。先聊聊您的成长环境吧。
H:我出生于1949年10月26日,所以叫胡黎明(笑)。我的父母都是军人,当年四野大军南下,我们家就从东北一直往广西走,走到湖南汉寿的时候,我出生了。只在部队留守处待了一个月,之后我们全家又去了南宁,我父亲参与了十万大山剿匪。
G:您这段经历和我父亲很像,他很小随我祖父母去了长沙,留在那里生活了很多年。剿匪之后呢,您又去到了哪里?
H:1952年前后,我们家又搬去了南京,因为我父亲去了南京总高级步兵学校学习,待了三四年,就是《亮剑》里的那个学校。
我六岁那年,父亲被分配到38军,我们家又去了吉林通化,后来又去了四平,最后1980年搬到了长春。
G:我姥爷当年也是38军的,还参加过抗美援朝,开坦克。
H:越聊越近啊!
G:感觉您的成长“路线”十分漂泊。小时候父母对您管得严吗?
H:部队家属就是这样,跟着部队走。我小时候很调皮,经常挨打。但我非常感谢我的父母,他们对我管教特别严,虽然我家经济条件很好,但他们从不让我乱花一分钱。
G:我了解到,您小时候喜欢画画?
H:对,我那会儿学习不好,正经的科目都不行,但音、体、美特别好。
G:学习不好,父母这关过得去?
H:我小学在长春八一小学上学,也是部队子弟的学校。我家当时在通化,但我在长春上学,我就一直住校,几个月也见不着家长(笑),属于放了羊,野蛮生长。
G:您1968年参军当了飞行员。这是您从小的梦想吗?
H:是的,我从小有两个理想,很明确,一个是当画家,一个是当飞行员。
G:想当飞行员的理想,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H:八一小学当时条件很好,每星期会放映两场电影。当时放过一个苏联的电影叫《无腿飞将军》,讲一个飞行员打仗把腿炸掉了,但他还要坚持当飞行员。一个情节是他装上假肢,为了表示自己没有问题,就忍着痛在大家面前跳舞,给我印象非常深。
G:成为飞行员的这段经历,有印象深刻的事吗?
H:当时选拔飞行员(选飞),筛选条件非常严格,尤其要求身体要过关。但上初一的时候,我有鼻炎,我为了要在初三选飞的时候通过,枕头旁边就总放一个滴鼻炎的药,每天早晨滴一遍,晚上滴一遍,坚持了一年多,后来治好了鼻炎,通过了选拔。我是我们学校唯一通过的人。
1968年,国家把我们通过初检的人集中起来送到长白山,一个很艰苦的地方锻炼半年,半年后检查合格就去空军。我被分配到新兵连一连,最苦的连,每天开荒、种水稻,干了六个月。
有一天收割完水稻,我们正蹲在地上吃饭,通讯员离我很远,大概有50多米,他就招呼我,远远地用手指头往天上指。当时我就知道我选上了,真的高兴死了。
▲ 胡黎明的微信头像,拍摄于22岁。1971年六一儿童节,胡黎明在部队,花了124块钱买了人生第一台相机:海鸥4b。
G:有没有在部队养成的习惯,一直保留到了今天?
H:一是作息时间。如果不是因为工作原因,我绝对不会熬夜,晚上22:30之前肯定休息,早上5:00起来。按时睡觉,按时吃饭。我在家过的就是部队的生活,每天早上我父亲就会喊:“起床了!”
还有就是守时,守约。比如我们约14:00见面,我肯定会提前10分钟到地方,不会随随便便就爽约,时间观念非常强。
再有就是对自己的要求,做事情,遇到一些困难,不会轻言放弃。做一件事就要把它做好,做完,有一种信念。
G:1979年,您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先到省书店做报刊摄影工作;后来又去到了吉林省五金矿产外贸进出口公司,正式开始了广告摄影的生涯。这两次“跳槽”,完全是出于喜爱摄影吗?
H:当时我脑子里就一件事,就是想摄影。
转业的时候,我拿着自己拍的一些照片,去出版局找人事处处长。处长问我想去哪儿,我说想去画报社,处长说画报社没房子。当时国家会给部队转业干部一笔资金,这个钱会给到下家单位,用来保证我能分到房子。我说我不要房子,我只要能摄影就行。处长又说不要房子你也去不了,人家没名额了(笑),于是我就去了省书店。
后来去外贸公司,也是因为那里有更好的相机,当时他们进了一套玛米亚,四万多块钱。
我当时拿着在吉林日报登过的作品和自己画的画,去外贸公司面试,他们接受了,但省书店总经理不放人。从四月底到九月份,我每天晚上都跑到总经理家坐小板凳。经理后来受不了了,还用分房来留我,我说,外贸有好相机,我就想拍照。第二天同意了让我走,我开心死了。
G:在外贸公司,您的工作里会涉及到拍摄铁矿、钉子这些工业材料。1987年,您拍摄的钉子和水龙头,是中国人第一次登上《世界商业摄影年鉴》的作品。您觉得自己为什么会入选?
▲ 胡黎明荣登《世界商业摄影年鉴》的两幅作品。
H:那个时候中国摄影的主流是新闻纪实,广告摄影是被看不起的。当时我的想法是,管他什么广告不广告,我拿着相机,我想拍啥就拍啥。因为工作原因,我爬遍了吉林市的化工基地和厂房,最高的烟囱有140米高。
慢慢地,就对广告摄影产生感情了。如果不带着感情去拍,不可能拍出那种东西来,你说一个钉子有啥好拍的,往桌上一摆,一拍就完了。当然,能够达到获奖的水平,是经过我在欧共体的那次学习之后。
G:1985年,在桂林您参加的高级广告摄影学习班(欧共体援华项目),跟着12个国际上的老师学习了50天。您印象比较深的事情有哪些?
H:这12个老师,教授我们摄影、暗房、市场学、设计、静物、人像、食品……都是国外很有名的广告摄影师和老师,在国内是首次。
G: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H:我很急迫地想学习,每天都是非常用心地去听每一堂课。我们认真到什么程度?当时一个叫夏米阳的法国摄影师,他在拍照,说要剪子,我们就给他拿剪子;说要胶泥我们就拿胶泥。过来两天,我们根本不需要中方的翻译了,老师一举手,我们的剪子就递过去了。
当时的翻译说你们这么厉害,两天就学会法语了?其实我们根本就听不懂法语,就是因为我们一直跟着老师的思路再走,眼睛一刻不停地看着他,所以我们都知道下一步他要做什么了。
通过这次学习,我对广告摄影的认识上了台阶,也真正尝到了拍广告的乐趣。从那之后下定决心,就拍广告。
▲ 胡黎明早期广告摄影作品。
G:1986-1988年您开始疯狂钻研汽车拍摄。为什么对汽车情有独钟?
H:不管干哪一行,我都想在这个行业里挑战最高难度的项目。作为广告摄影师,拍汽车的难度大、投入多,门槛高。我在1986年看到外国杂志上标致206的广告,我就想我不能再停留在拍石头拍钉子上了,我一定要拍汽车。
我当时有一个特别好的朋友,和我同龄,现在也是一个大科学家,是咱们国家海流发电的第一人,叫张雪明。当时他很喜欢玩汽车,喜欢搞发明创造,自己还做过一台汽车。他的驾驶技术很高,可以把两个轮子立起来那么开,每天就陪着我去开车、拍车,给我讲很多汽车方面的知识。
1988年,我通过朋友找到了当时长春汽车厂研究所的主任,想借他们的厂房,晚上给我拍汽车。还给主任买了两条烟,主任挺高兴(笑),答应了。
我俩晚上拍车,天黑了拍,天亮了回。雪明骑个摩托车,我骑个自行车,我就弄个绳子绑在他的摩托上,他就这么把我拉回家,每天都这么干。
G:您每天昼伏夜出,公司同事怎么看您?
H:当时我做这些事没人管我,我是一个很自由的人。同事都是做生意的人,和我做的事格格不入,但他们平时都很支持我的工作。我们公司没有摄影棚,如果我需要拍产品了,我就找他们人少的办公室,让他们下班之前把办公桌都搬出去,腾出地方给我拍照(笑)。
我平时也会给他们拍照片,洗照片,他们也挺高兴。再说,我一不想当科长,二不关心涨工资,三也不问分房子,和别人没有任何利益上的冲突。
我当时的生活,要么是在外面拍照片,要么是在暗房洗照片。当时外贸公司的条件也好,我记得最清楚的是1985年,一次就进了一万美金的感光材料。那会儿我的胶卷多到什么程度?开冰箱都得扶着冰箱门,不然胶卷就都掉出来了。
这样的条件,也让我可以大胆去练手,拍汽车。
G:那一年,您第一次尝试在室内拍摄汽车,先拍了15天高尔夫,后又拍了7天的奥迪。这也是中国人第一次在室内拍摄汽车。
▲ 胡黎明在厂房内拍摄奥迪汽车。
H:拍摄奥迪的时候,我想地面做成仿标志206那样波浪形的光。我想到黑塑料布可以反光,于是借口到北京大栅栏出差,买到布,100多斤,自己扛到地铁,坐火车扛回了长春。实际效果与标志206还是有很大差距,当时只有90公分的硫酸纸。粘成三层,摆了三米。
我给在桂林学习时候中方的指导老师写了封信,说中国这么大,连个拍汽车的棚都没有,太遗憾了。我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做成这件事。
▲ 胡黎明拍摄的奥迪汽车作品。
G:这些作品后来发表过吗?
H:没有。其实我这个人一直谈不上低调,一直到现在也是。当时我只是自己想做这件事,和别人没有任何关系,拍出来的照片也没拿去杂志发表。
我俩都没啥功利心,哪怕是一分钱的想法也没有。他单纯是为了玩,我也是为了玩。后来我回忆起来,正是因为没有功利心地去做一件事,才能把事情做好。
这段时期是我总结自己摄影生涯的第一个阶段,就是一切从兴趣出发,对广告摄影的初步探索。
G:1992年-1995年,您在广东省轻工业集团进出口公司摄影部干了三年半,这份工作带给您怎样的成长?
H:轻工业的产品,比原来我拍的产品种类丰富太多了。轻工业会拍类似服装、电视、珠宝、啤酒、箱包这样的产品,我天天都有活干,每天晚上熬夜,甚至通宵。瘦了10斤。我特别高兴,从来没这么痛快地工作,从产品拍摄的角度来说,又上了一个台阶。
G:1995年到1999年,您出来自己单干,属于为吃饱饭奋斗的时期。
H:其实我刚刚出来单干的时候,第一单活就是拍的汽车。当时标志公司找到了我,那一单活我干了20天,挣了20万,一下子就稳当了。其实我在那之前只拍过一次汽车,就是刚才咱们聊到的那回(笑)。
G:那您咋就这么自信,敢接20万的活?
H:我对于喜欢干的事情,是很有自信的!包括我在航校学飞行,这些事情我都很有自信。
G:20万在手里,日子过得也有底气了。
H:我自己搞了个摄影棚,38平米。一开始活不多,自己养还是心慌。我当时给别人染摄影布,有活就干活,没活就染布。近两年,挺过来了。
1997年底,我换了个200平米的棚,租金7500元/月。拍摩托车、小家电、音响、食品、能看到的都拍。一直到1999年年中,想拍汽车的劲儿又起来了。
▲ 胡黎明作品。
G:1999年底,您把广州的房子卖了,建了自己的汽车影棚。
H:当时吴小平、上海的张善夫,他们已经有汽车棚了,连灯光都研究出来了。我本来一直就有自己建汽车棚的打算,这下子受刺激了,下决心必须要有自己的汽车棚。1999年底,我还不知道谁会给我活儿,但管不了那么多了,棚就这么搞起来了。
这段时期,我开始全面拍摄汽车,对用光的感觉越来越敏感,不断提高自己的拍摄技术。
G:您当时通过哪些方法磨炼技术?
H:国内有些汽车厂家是和日本合资的,日方就派他们的摄影师来我的棚里,租我的棚拍照。他们拍,我们就在旁边学习。一开始人家还不让进来,我们就想办法帮他们干活,打灯,当助手,慢慢就学到了很多。
G:您平时学习的时候是否有记笔记的习惯?
H:没有。别的事儿是真记不住,但摄影的事,我过目不忘。只要别人说过一次,我就永远都不会忘。这个事儿太让我上心了,因为我喜欢,所以我走路也在想,干什么都在想。每天早晨只要一醒,就在想人家这车是怎么拍的,起床就开始试验自己的想法。
G:您也经历过日本“博报堂”这样国际顶级4A公司的历练。
H:对,他们日本的总监亲自过来,是很有经验的老头儿(笑)。那个时候我就把自己提到一个很高的高度去要求自己,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 胡黎明作品。
日本人有个习惯:如果你第一张拍好了,往后就可以轻松了;如果第一张没拍好,这一天你都干不好,下回人家也不会再找你。就是第一张,一定要让他非常满意。
在他们审查之前,你要竭尽全力找作品的毛病,找缺点,然后把这些缺点都克服掉。感觉确实没问题了。再请他们来看。他们也很干脆,一看电脑,确实不错,大概用不了10分钟的时间,人家比出一个ok的手势,就可以了。
他们对工作非常严格,而且非常守时。比如每天早晨8:30上班,他8:25之前肯定到,那么我就必须8:00准时到,收拾好场地,一定是这样。
我非常愿意跟他们合作。你有毛病,他们挑剔你;你没毛病,根本就不挑剔你。有的就不是这样,他是为了挑而挑,这样我就必须故意留下一点瑕疵,让他去挑。但往往,你给他留的毛病他挑不出来,反而说你好的地方不行(笑)。
G:您是哪一年不再从事一线拍摄的?
H:2014年。一个是岁数大了,再一个我的棚交给我姑娘了,我姑娘也不想让我干了。现在人做事都愿意找年轻人,任何行业都是如此。你一个60多岁的老朽,谁愿意跟你谈?觉得你思想也跟不上。
G:和您聊了半天,没觉得您跟不上。体力可能是个问题,广告行业太累了。
H:我感觉我的创新能力一点不比年轻人差(笑)。广告行业没有不加班的,到夜里一两点很正常。我好几次因为不想加班,差点和客户打起来(笑)。
G:您摄影生涯的第三个阶段,为什么截止到2006年?
H:2006年,我开始受邀给国内的各大高校授课。从干活到总结经验,这是一个新的阶段,对我的自我提升也起到了很大作用。我真正对光理解了,是从讲课开始:总结、归纳、推广、传承。
“不变的是基础,变化的是观念。”
G:您1994年出版的《创意广告摄影实例》成为国人学习广告摄影的启蒙读物。
H:当时这本书,在国内也是第一本。我身边有人跟我说,“老胡,你不想干了?你把绝招全告诉大家了。”
我当时没想太多。我们这一代人不容易,想学点东西,这边香港的老师来讲课,那边台湾的老师来讲课,有的讲得很实在,有的偷偷摸摸的,有的不告诉你,有的告诉你假招。我感觉这没必要,我本身不是守旧的人,好的东西要让大家都知道。社会肯定要往前发展,不能守着自己的这点东西。
G:您保持着一个开放的心态。
H:对。还有一点,我把我这些都公布于众,然后我再想新招~
G:学习知识是一个持续不断的事,不会因为我告诉了你,就像把特别重要的东西透露出去一样。
H:对!
▲ 胡黎明在“央美·无忌”商业摄影师高研班授课。
▲ “我的朋友”摄影项目拍摄花絮。
G:他们怎么评价您的拍摄?
H:他们说我把他们当汽车拍,来回琢磨怎么布光(笑)。
G:从您买来自己的第一台相机起,摄影陪伴您50年了,这中间您也经历过几次中国社会发展的剧变:改革开放、互联网时代、自媒体时代的到来……作为一名摄影师,您觉得什么在变,什么不变?
H:没有变化的是基础知识,变化的是观念。新的观念里有好的东西,也有不好的东西,比如小鲜肉就是一个不好的东西,正在侵蚀我们国家年轻人的灵魂。
G:吴某凡的事情您肯定知道了。
H:当然知道。其实小鲜肉这个事舆论已经批评很久了,但在广告摄影里,仍然到处都是,有点刹不住车了。
G:最近奥运会,大家都开始喜欢奥运健儿这样健康、积极的偶像形象,我认为是一个好事儿,很多观念需要慢慢转变。我今天的最后一个问题:摄影这件事,还会是您未来这些年坚持去做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