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客评 | 记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讲
梁实秋 | 文 木客 | 评
梁任公先生(尊敬）晚年不谈政治，专心学术。(转型彻底。暗示演讲的方向。)大约在民国十年左右，清华学校请他作第一次的演讲，题目是《中国韵文里表现的情感》。(几十年后，依然记得演讲的题目。）我很幸运地有机会听到这一篇动人的演讲。(注意：“很幸运”“动人”）那时候的青年学子，对梁任公先生怀着无限的景仰，倒不是因为他是戊戌政变的主角，也不是因为他是云南起义的策划者，实在是因为他的学术文章对于青年确有启迪领导的作用。(学术文章，望重士林、领袖群伦。垫一笔。）过去也有不少显宦，以及叱咤风云的人物，莅校讲话。但是他们没有能留下深刻的印象。(衬一笔。）
任公先生的这一篇讲演稿，(先写演讲稿。你会先写老师的备课笔记吗？）后来收在《饮冰室文集》里。他的讲演是预先写好的，整整齐齐地写在宽大的宣纸制的稿纸上面，他的书法很是秀丽，用浓墨写在宣纸上，十分美观。(严谨认真，郑重其事。对听讲者的尊重，对学术的敬重。其实演讲对于梁启超是小菜。）但是读他这篇文章和听他这篇讲演，那趣味相差很多，犹之乎读剧本与看戏之迥乎不同。(衬一笔。）
我记得清清楚楚，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几十年后，竟然还记得当日的天气。)高等科楼上大教堂里坐满了听众，随后走进了一位短小精悍秃头顶宽下巴(首先是十个字的描写。“短小精悍”是整体，“秃头顶宽下巴”是局部。“短小”是形体，“精悍”是气质。“秃头顶”配“宽下巴”有味。）的人物，穿着肥大的长袍，(为什么不先写长袍。梁先生长相引人注目，气度更是夺人。）步履稳健，(前面是静态，这几句是动态。）风神潇洒，左右顾盼，光芒四射，(精气神十足，神采气质震慑全场。气场强大。精整的四字句。精悍有力！）这就是梁任公先生。
他走上讲台，打开他的讲稿，眼光向下面一扫，(细节，描一笔。）然后是他的极简短的开场白，一共只有两句，头一句是：“启超没有什么学问——，”眼睛向上一翻，轻轻点一下头：“可是也有一点喽！”(又描一笔。）这样谦逊同时又这样自负的话是很难得听到的(“谦逊”是有涵养，为人低调。“自负”是有学问，底气十足。大家往往如此。）。他的广东官话是很够标准的，距离国语甚远，但是他的声音沉着而有力，有时又是洪亮而激亢，(概括描写。）所以我们还是能听懂他的每一字，我们甚至想如果他说标准国语其效果可能反要差一些。(衬一笔。爱屋及乌。）
（可以插讲民国学者的自负和闻一多上课的开场白。）
我记得他开头讲一首古诗，箜篌引：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这四句十六字，经他一朗诵，再经他一解释，活画出一出悲剧，其中有起承转合，有情节，有背景，有人物，有情感。(概括描写。）我在听先生这篇讲演后约二十余年，偶然获得机缘在茅津渡候船渡河。但见黄沙弥漫，黄流滚滚，景象苍茫，不禁哀从中来，顿时忆起先生讲的这首古诗。(再衬一笔。先生演讲，震撼心灵，印象深刻。）
先生博闻强记，在笔写的讲稿之外，随时引证许多作品，大部分他都能背诵得出。(概括描写。）有时候，他背诵到酣畅处，忽然记不起下文，他便用手指敲打他的秃头，敲几下之后，记忆力便又畅通，成本大套地背诵下去了。(细节。描一笔。）他敲头的时候，我们屏息以待，他记起来的时候，我们也跟着他欢喜。(衬一笔。）
先生的讲演，到紧张处，便成为表演。他真是手之舞之足之蹈，有时掩面，有时顿足，有时狂笑，有时叹息。(概括描写。）听他讲到他最喜爱的《桃花扇》，讲到“高皇帝，在九天，不管……”那一段，他悲从中来，竟痛哭流涕而不能自已。(描一笔。）他掏出手巾拭泪，听讲的人不知有几多也泪下沾襟了！(衬一笔。）又听他讲杜氏讲到“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先生又真是于涕泗交流之中张口大笑了。(又描一笔。）
这一篇讲演分三次讲完，每次讲过，先生大汗淋漓，状极愉快。(补一笔。）听过这讲演的人，除了当时所受的感动之外，不少人从此对于中国文学发生了强烈的爱好。(再衬一笔。）先生尝自谓“笔锋常带情感”，其实先生在言谈讲演之中所带的情感不知要更强烈多少倍！(又衬一笔。）
有学问，有文采，有热心肠(十个字的总结。“短小精悍秃头顶宽下巴”是表，“有学问有文采有热心肠”是里。）的学者，求之当世能有几人？于是我想起了从前的一段经历，笔而记之。
附注：
一、《箜篌引》
“《箜篌引》者，朝鲜津卒霍里子高妻丽玉所作也。子高晨起刺船，有一白首狂夫，被发提壶，乱流而渡，其妻随而止之，不及，遂堕河而死。于是援箜篌而歌曰：“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声甚凄怆，曲终亦投河而死。子高还，以语丽玉。丽玉伤之，乃引箜篌而写其声，闻者莫不堕泪饮泣。丽玉以其曲传邻女丽容，名曰《箜篌引》。”——崔豹《古今注》
闻一多先生记录梁启超先生朗诵这首诗，说先生读诗一声比一声高，读完一句便大声说出一个“好”字。梁启超先生是深深读出了诗味的，不然不至于那样的“得意忘形”；闻一多先生也是听出了诗味的，不然，先生不会说：大师讲课，大多如此！
二、《桃花扇》“高皇帝，在九天”
《桃花扇·哭主》 提兵镇守武昌的左良玉，听说崇祯驾崩，捶胸顿足对北方哭道：
高皇帝在九天，不管亡家破鼎，那知他圣子神孙，反不如飘蓬断梗。
十七年忧国如病，呼不应天灵祖灵，调不来亲兵救兵；白练无情，送君王一命。
伤心煞煤山私幸，独殉了社稷苍生，独殉了社稷苍生。
三、谭嗣同
“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
《狱中题壁》谭嗣同
望门投止思张俭， 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本来，谭嗣同是有机会从容逃走的。那天，谭嗣同亲自把梁启超送到日本使馆。当梁启超要他和自己一起出走日本的时候，谭嗣同对梁启超说：“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