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驾与极乐

家乡的冬天可以冷到零下二十度开外。

高三时,逃了晚修去坝堰看芦苇。几乎有一人高的大片白色芦苇在劲风里摇动,莽莽苍苍。月亮清泠泠照下来,给人和芦苇全镀上一层奇异的金属光泽,天地间一派未来感。

法国思想家帕斯卡说:人是会思想的芦苇。

我是有点怀疑——焉知芦苇不会思想?而人,又是否真的如芦苇一般 吐纳天地灵气 ,呼吸得那般畅快自如?

自那时起觉得植物是特别令我心动的存在。

尤其醉心于树。秋冬时节凛冽天地间的树。

十月末的法国,梧桐与枫香姿态已然很美。

它们立在砖石铺就的街头巷尾,舒展枝叶,像一个个法国女人——不需要过多修饰就风致嫣然,美得不像话。

然而城市里的树毕竟只是点缀。车子穿行比利时城市与城市之间的时候,树的种群开始出现在视野里。

到我来驾车的时候,日光刚开始由正午滑向薄暮,树们开始呈现百千层次的色彩,我心里却一时只冒得出“层林尽染”四个字。正暗忖回去先好好重背一遍主席诗词,路一转弯,劈面撞过来的是一大片晶莹璀璨的午后阳光,和望之不尽的树、树、树!

我陷入了深深的焦灼和痛苦!

先是恨自己腾不出手来拍照。

接着又想——就算有手,也拍不出这些树的美!

接着又深恨自己也无法找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它们——

形容不出那翩翩少年的青葱,加上泣血相思的艳红,加上雏鸭嘴边的鹅黄,是怎样疏密有致、错错落落地搭在一起;

形容不出这些世上最美好最纯粹的色彩,是怎样给太阳这伟大的艺术家漫不经心地拿火焰一淬!

于是触目所及处的一切颜色就又透着灿灿的焦糖色——空气里隐约悬着一种异香——淡得寻不着,却不觉被勾走了魂魄。

这哪里是树叶!

分明是翡翠是蜜蜡是彩晶是玛瑙,是红宝石与珊瑚,琉璃琥珀猫儿眼……

可是这一切完全没有被精心设计。它们只是肆意混在一起,往天地间大手挥洒,就灿烂得晃人的眼睛。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最伟大的艺术作品被叫作“妙手天成”。

……

头脑晕眩。心底恍惚。仿佛醉驾。

我张着嘴巴徒劳无功地妄图在眼底刻录影像,在心底惊叹膜拜。

然而我只能继续开我的车。

握紧我人到中年的方向盘,载着车里的老老小小,该转弯的时候转一个波澜不惊的弯。

次日驾车行走德国,唯一的心愿是要看树。

可是这一天只有四度。天阴沉沉,一切都失去了光彩。

还是看到很多美丽的树,并且屡屡停下来。但是怎么也没能拍到美丽的照片。

一切挽留都是徒劳。

昨天已经明白的事,今天还是要明知不可而为之。这就是人类 吧。

退而求其次,且尽今日欢的,也是人类。

在幽幽的乱林间跑步,让臭小子也跟着撒撒欢儿,不亦乐乎?

远远望到“通天塔”般的东西,就发愿去靠近它、登上它,不亦乐乎?

完全没有想到:在比利时错过的树,在德国得到了全然的补偿。

更没有想到:阳光渐渐拨开云层,投射下万千金线!

然后我们真的靠近了它。

登上了它。

天气非常冷。我穿错了衣服,只有一条薄如蝉翼的布裤子和里外两件薄衫,外罩护心羽绒马甲。但是在这样的树林里,我觉得冻死也是甘愿的。

是的,我心愿已偿,别无所求。我看到了这一刻这一处我所能想象的最美的树。我心里的喜悦满到要溢出来——是因为那些树,它们自得地摇它们的叶子,喜悦满到要溢出来。

虽然我们都明明知道——

那些美丽到极致的叶子,过不了多久就会全部萧萧摇落。

看上去,它们丝毫也不觉得可惜。如此任性,是因为有底气吗?是因为知道失去是必然那就不必遮挽吗?是因为确定来年花还会发叶还会绿所以无惧无忧吗?

我又何必大喜大悲,徒劳地在心底伤感悼亡,在心底纪念?

于是我终于从焦灼的痛苦中释然。因为凡生命皆如逝水,注定无可挽留。这一刻已经消失,这一刻已经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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