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裂缝

冷天的夜总是特别黑,所以冷天的夜灯格外亮。

比如十月初的山西太原,不到十度的晚上。

一家人从好几个方向往同一间餐馆的同一张桌子上去,走得急,竟忘记带酒。我和老公自告奋勇去相熟的那家小酒馆打酒,从室内到室外,先被风吹了一个激灵——清冽悠长、高大朗阔的秋天的夜才正式对着人的眼睛和胸腔铺展开来。

真香!

烤肉的味道一勾,人就饿了;哪还禁得住小酒馆门一推,玫瑰汾酒冷峻俏丽、竹叶青酒缠绵温存——把你轻轻一挽——为减肥弃绝晚饭的雄心顿时烟散,只觉得:这么冷的天,唯有酒肉,方可解忧嘛!

香港家中的玫瑰开得正好,三十度未满的南方,早晚刚有隐约的凉。之所以一步跨回北方的深秋里去,是因为恰好爸爸妈妈都在。我们回去,一家九口齐齐整整,给妈妈暖一暖新房子,陪爸爸逛一逛古玩店,63个小时的团聚,对于现在的我们家而言,殊不易得。

哪像小时候,一家四口总是在一顶屋檐下,我们总是惹爸爸妈妈生气。虽然姐妹俩相差四岁半之多,吵嘴打架竟也完全不影响发挥。那时我整天思考着“上天究竟为什么要给我一个这么讨厌的妹妹”这一哲学命题。思之不足,还行诸笔端,初中日记本里有好几篇都是对妹妹的控诉。以至于现在一读到学生刻画兄弟姐妹“恶行状”的文章就笑,会说:“以后你就知道啦……”

以后会知道什么呢?现在还不是一样——妹妹贴上来搂着我说:“姐姐我好想你呀!”我一脸高冷:“我不想。”就像小时候,妹妹总是亲我,而我总是一副忍受她亲我的样子,然后用手抹一抹她亲过的地方。

她总是又甜又暖,我一直又冷又倔,小时候打架打得你哭我叫……可这并不妨碍我们渐渐成了彼此最贴心最信任的人和最深切最坚不可摧的依靠。而当年严苛要求我们的父母,当年我们觉得怎样努力也达不到他们期望的两个人,正在暖黄的灯下望着我们的孩子笑。

三个孩子一见面就无缝对接,玩在一起。豹子爱妞妞爱到全无原则,妞妞爱我也爱到不可思议。其实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但是当妞妞一见面就把整个小肉身体团进我臂弯,挨着我的脸跟着哥哥姐姐一起叫“马迷”的时候;当豹子在机场不惜“斥巨资”给妹妹买礼物的时候——我来不及细想这是性格投契还是血缘纽带的联系——似乎也不必细想。正如豹子说的:“我就是喜欢她嘛!”

就是喜欢,所以要在一起。就是珍惜,所以要抓住一切机会在一起。一家人,不过就是这么个意思。当年那个急吼吼要挣脱要远离要高高地飞出去的自己,似乎在时间裂缝里,对着现在的我微微一笑。

喝红酒的时候,还有余力玩味姿态或心境;白酒却是一气儿灌进胃肠,直抵身体沟壑深处的。一口火辣顺着喉咙直下,一朵烈焰自胸中翻起,心跟着一晃。

那是高三,晚自习结束,北方隆冬十点钟。和喜欢的男孩子闹了别扭,独自踩单车回家。风头如刀面如割的时节,棉手套也变得徒有其表,一如我死撑着不肯倒的尊严。尖利的口哨声陪伴一整条回家的路,那是我吹给自己听的歌。

有谁知道迎着一股股倒灌的北风吹口哨有多累吗?零下十几度,整个呼吸道都凉透了,心里竟然还有一点儿暖——那不是任何别人给的,而是口哨代替我尖叫,钻头一般固执,硬生生给自己在黑夜里凿出来一点儿火星。

大学的时候和其他几个女生登台表演过口哨合奏节目呢。没有北风的阻挠,调子未免太顺滑了。教会我吹口哨的是高中的班长。我一直记着。

那时候的冬夜黑得多任性。像是全世界只有自己,和寥寥的几个人。友情和所谓的爱情简直是生命的全部。爸爸妈妈显然是不在我的“全世界”范围之内的,能不算做“敌对势力”就不错了。

时间裂缝的这一端,北方面食正腾起朴素笨拙的热气,我隔着这点儿暖雾看着我的爸爸妈妈。那么高兴的样子,又满足。我们姐妹俩终究是没有长成爸爸妈妈希望的样子,而是相继抵达平凡普通的中年。枉费了两个不普通的名字,我有时会这么想。

考了99.5要痛哭一场的我,和“第一名才值得高兴,第二名有什么好开心?”的爸爸,都去哪儿了?“你开心就好”,是释然,还是妥协呢?

早晨起来跑个步,跑步去吃羊杂汤,是我和豹子爸的返乡标配。

小时候的动物园现在变成了龙潭公园。小时候穿行在狐狸和狼们的臭里,被爸爸驱赶着吆喝着满心不情愿地跑;现在身边是另一个教练,到处草木香。狼和狐狸们,不知怎样?反正母校,已经堂皇得让人不敢进了。

妈妈舞动长枪的样子像女侠。想当年我也是当过“少侠”的。又长又直的白蜡杆是爸爸托人从外地好不容易弄来,有两个我那么高。至今还记得抖起长枪时掌心的颤动。我很喜欢,可它还是渐渐驶出了我的航道。

我们一家人在不同的时段都曾接触过武术,只有妈妈在那个领域留了下来,她放进去三十六年的时光——太极拳让她有了健康的身体,她也一步步成为省协会副会长、国家级教练员,成为无数学员热爱、崇拜,一课难求的老师。妈妈和太极拳,找到了彼此。

爸爸和古董的故事,甚至更加漫长曲折。他开了自己的公众号,在古稀之年,漫谈往事,历数家珍,乐陶陶不知老之将至。

我呢?妹妹呢?我们找到了自己一生相属的事情吗?我们甘心情愿和这件事一生相属,为之付出持续的、饱含热望的努力吗?我们还需要多长时间去寻找和确定?如果这一生没有这样一件事,人生会完满无憾吗?

常年离家的人回家有一种复杂奇怪的感觉。会特别敏锐,同时特别迟钝。好像掉进时间裂缝,往事如鹅毛大雪纷纷而下,在某个节点给人雪崩一般的触动。好像掉进时间裂缝,现在的种种事务都变得不再迫切,不再鲜明,仿佛只管像小时候一样傻吃傻睡傻玩,时间自会把亮堂堂的明天后天大后天带来给你。

对了,说到吃——

碗托。拨烂子。剔尖儿。豆角焖面。一口甜小柿子。绿色的大桃子。半扇被面儿一样的饼。稍梅。以及羊杂汤羊杂汤羊杂汤……

正常人到了久享盛名的“郝刚刚羊杂割”老店,是这样点单的:“一份羊杂汤。”或者“一份羊肉汤。”最多不过“加一个饼子。”

贪吃的我一想自己跑了步,锻了炼,就有勇气说“一份羊杂加一份羊肉”。

而我的教练说:“一份羊杂。加一份羊肚。加一份羊血。……再来一份羊杂……”伙计赶紧拦住:“等等!你慢点儿说,再来一次我记下来——”他重复一遍,还不死心地再问:“羊脸?……嗯,羊脑?”

然后,等他那冒尖儿的一碗端上来,就被旁边的大娘围观并殷切询问了……

爱一个人,就要爱她的灵魂,以及养成她的胃的那一切家乡美食。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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