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病人欢乐多
仿佛是天意,妹妹和爸爸的飞机一次次被取消;就在今早,姐夫还在笑话小姨子“一看就是人品不行”“现在买机票有如买股票,你没什么投资眼光啊”……
大家笑了一气就各忙各的:妹妹操持孩子们吃早饭,我们穿好鞋子准备去跑步——忽然,爸爸说有点儿不舒服。
爸爸说得轻描淡写,情况就是——腿有点儿使不上劲儿,右臂也没有平时有力气,所以早上在客厅运动的时候,中途停下来了,那时是早上六点。
我们摸摸胳膊腿,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握一握手,也有力;其他哪儿都没什么。大家都傻眼,瞎猜一气:七年前安了两个心脏支架,是心的问题吗?肢体乏力,是脑供血的问题吗?还是,睡觉压着了?
现在去医院?连挂哪个科室都不知道。要不,等对面药店上了班,先去量个血压?
这时候是早上七点二十,决定让爸爸先吃饭,我们照旧去跑步。
刚下楼,好友建忠的回复来了:“上下肢同侧无力,症状类似脑梗,最好到急诊,一般会请神内会诊,需要检查头颅核磁。”
相隔两千公里的指示清晰、明确,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我和老公转身上楼,叫爸爸出发——七点二十三分。
七点五十八分,经过急诊医生初诊,进入抢救室躺下。
然后就是噼里啪啦的医嘱冰雹一样下:测血压、抽血、输液、CT、核磁共振……伴随着详细的询问和轻柔快捷的照料。一趟趟缴费、预约、分诊、取药、领取各项报告、患者和陪护者测核酸、办理入院手续……
每个医生都说:幸好来得早!虽然是脑梗,但是没有发展到严重的程度。
妹妹守护爸爸,我回家去休整的时候,冲过凉一躺下来就睡着了,三十多度的气温下,空调都没开。
特别特别累。这种累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心理上的、精神上的。
早上在手机上读到建忠发来的“脑梗”二字时,腿就软了;可是,只来得及跟老公说了一句“我害怕”,就再也没有了害怕的机会。在抢救室被驱赶得陀螺一般,其实是件好事——连续的行动让人不必多想……
夕阳下跑了一小会儿。
今天的云朵特别可爱,自带童话效果。我却跑得悲从中来,因为亲眼目睹的衰老并不在童话世界里。
它是如此残酷、真实,势不可挡。
我想忘记核磁共振结果中的那些词,那些“狭窄”、“硬化”,还有那触目惊心的“脑萎缩”;我想假装没听见爸爸叹着气说:“唉,现在每天必须吃的药加起来有十种啦……”
可是身为必须勇敢的中年人,我已经没有资格随便“忘记”与“假装”了。
晚上去陪床的时候,慌慌张张开错了路,在车流里像只没头苍蝇。一进病房却立刻被快活的声浪淹没了——
爸爸在中间床位上和友人微信语音聊天,语气轻松如常;
左边躺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正和老婆你侬我侬——老婆十分肉感,正在“嘶嘶”吸气儿说弄疼了手;老公连忙探身过去,油腔滑调:“给我摸摸手就不疼了!”两个人都笑嘻嘻。
右边坐着一座三十多岁的“肉山”——头顶一小片儿棕发,其余地方全都剃光,粗脖子上套着大粗金链,照得病房蓬荜生辉——他正对着视频里的女人哈哈大笑,口齿不清地说:“你看我现在说话清楚多了!你看我的手能捏球了!你看——”他跳下床来弯曲身体,以手探脚来表演,“你看我能弯腰摸到脚哈哈哈哈……”显然,这是一个柔软、快活、进步好大的胖子。
过了一会儿,左床夫妻俩开始分发水果。
我虽刷了牙,还是捧着一塑料杯的哈密瓜吃得香甜——因为男人玩笑不断女人笑得酒窝深深,人过中年的夫妻俩,那份自然亲昵真甜。
胖病友视频里的人也来守夜了,是个娇小的女人。
俩人窝在一张病床上,盘着腿唠家常,算着手机套餐哪一种最划算;老婆嫌老公占地方大了,小小一只脚搭在老公的胖腿上。
我看着爸爸的病友和他们的家属,忽然间烦念全消,竟有一种豪气隐隐升起来:“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罢了!”
妹妹回家带孩子们睡觉,我给她讲病房情形,她回了一句:
“神经病人欢乐多。”
——向住在神经内科病房的病友们致敬:先不管不顾地欢乐起来,病慢慢治,身体快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