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真实电影节入围《家庭会议》| 凡可说的，皆无意义？ / 开普饭

《家庭会议》是顾雪的第一部作品，融合即兴、日常、未加预料的记录风格。亲情、利益和伦理，在不断的交错和纠葛中变成言说本身，而言说最后回归到言说，也就取消了观点、对话、建议和意见的真正作用。一场中国式的《家庭会议》缓缓落下帷幕。近日，《家庭会议》在中国（广州）国际纪录片节上进行了展映活动。

《家庭会议》：从言说到言说

作者：五行缺水

编辑：张劳动

点开“放大有惊喜”的海报，放大的世界里是上面四分之一处的“家庭会议”中文名和下面的“THE CHOICE”的英文片名，白字黑底，惊喜来自于作为背景的黑底，是66分钟电影的所有对话文字：从第一行第一句：“咋说的，你说，医生咋说的……”到最后一行：“你穿上衣服给我电话我去医院离去弄啥……”占有了整个屏幕的文字，是一种对话，是一次讨论，是一场会议。

但是当这场“家庭会议”变成海报的背景，当文字成为剧情的唯一衬托，是不是在强调着无处不在的言说？从第一句里的“咋说”到最后一句的“给我电话”，也是言说的言说，言说组成了一个封闭的系统。

在顾雪的66分钟长镜头里，不仅叙事时间和电影时间合二为一，而且发生的一切都在封闭中通过言说的形式反映出来——其中有过几声咳嗽，有过开门时孩子出去和进来，但是这无法改变这个家庭会议纯言说的特性。

这种言说在海报的“惊喜”中却制造了一种隐喻：所有关于此次家庭会议的言说变成文字，其中没有逗号句号省略号感叹号等任何一个标点，没有你我他的人称变化，没有停顿和转折、疑问和肯定的标签——文字连成一块，似乎自始至终就只是由一个人说出了一句话。显然，这是顾雪的刻意为之。

家庭会议的起因是五姨在ICU住院，住了20多天的她形势不容乐观，于是召集了相关的家庭成员讨论。

家庭会议的主题很鲜明，主要讨论是事情有三个：五姨住院，她的病情如何？是应该让她回来还是继续留在医院里？如果病情还要拖下去接下来感如何安排？

这三个问题其实界限是模糊的，在大家的言说中，总是被岔开也总是被收回，但是几乎没有达成一个共识。主题之外，则是这次家庭会议的召集人和参与人，召集人是五姨的儿子，也就是被长辈们叫做“臭蛋”的青年，而参与者主要是二姨、三姨、四姨和后来进来的小红姨，以及她们姐妹的儿女，也就是“臭蛋”的表兄表姐们。

导演顾雪，制片人肖博，主持人张新伟在映后

其实无论是讨论的议题还是参与者，都有某种模糊性，议题并不按照严格规定一二三按照次序进行讨论，而参与者有长辈有平辈，但是“臭蛋”无疑是辈分最小的，甚至他还在读书远没有独立，当这个五姨的儿子召集他们来讨论，自己的观点无疑又变成了边缘，甚至在听取大家意见时自己可能会成为不能言说的人，也就是“臭蛋”在决定母亲生死问题上会失语。

一开始确定会议原则的就不是“臭蛋”，也不是长辈，而是臭蛋的一个表哥：“知道不知道，咱们都属于完备，咱们都可以不发言，如果真有啥想说的，说到最后再说。”这是对晚辈定下的规矩，这晚辈当然包括“臭蛋”和自己，同时，对长辈的规矩是：“你们也别吭声，叽叽喳喳说了话必须负责人……”定这个规矩的要义就是把言说权和决定权交给长辈。

导演顾雪在映后

当家庭会议开场，大家首先关心的是五姨在医院的情况，“臭蛋”通报了母亲的病情，医生虽然一直在说别放弃，但是情况不容乐观，最好可能也是一个植物人。在“臭蛋”说完之后，胖胖的表姐插话说：除非她意志特别强，否则可能人财两空——甚至开始说到了后事，定规矩的表格及时制止，现在不是讨论后事的时候，而是回到正题，是让五姨继续在ICU还是拉回来。

其实第一个话题基本已经有了定论，但是在表哥引导大家开始第二个问题讨论的时候，中间又有人回过头来说起“五姨”的病情，表哥在插话中就说起了病情，两天去一次的他听医生说，也问过单位的医生，他们的意思是前两天情况还好，但是现在不好，医生的建议是“再观察观察”。

而表哥的意思是，如果五姨能够在脱机状态下自主呼吸，那么慢慢的可能会有奇迹出现；在接下来讨论的时候，又进来一个名叫何涛的人，他似乎也是晚辈，但是他说到五姨的病情似乎更为全面：她现在还活着，也没有希望，最好也是植物人，弄回来就是坐着等死。

当大家说期待“奇迹”，其实是一种不乐观的想法，每个人心里都清楚，五姨凶多吉少，所以在之后关于要不要回来的问题，其实已经被架空了。轮到五姨的几个姐妹讨论了，二姨说个人意见还是让她回来，感觉她不会马上走，还是弄回来；三姨似乎表达上有问题，她说去医院看过一回，接着开始抽泣，但大家又制止了她，让她在这个问题上表态，三姨说“回来”，但是担心回来之后没人照顾她；四姨的意见是住在医院，毕竟医院可以有个照应。

在长辈发言完毕之后，表哥总结说：大家的意见基本一致，就是让她不能出ICU。但是在叙说了自己征求医生意见之后，他抛出了另一个问题：费用，“如果在ICU无期限的话，就可能没有意义了，因为经济吃不消。”

制片人肖博在映后

或者关于费用问题才是最为关键的，这个费用可能牵涉到两件事：如果五姨在ICU一直维持这个状态，即使她真的变成了植物人，也可能意味着漫长的治疗时间，这费用从何处来？现在的一天是两三千，目前总费用已经超过了八万，今天医生说还要交两万，所以这一定是一个大的开支，而且在这个时候，即使是植物人也应该治疗，在可能不出现奇迹的情况下，如何承担这块费用？

所以当大家谈到钱这个敏感问题的时候，出现了一些误解，一是对于“臭蛋”来说，他召集大家讨论本来是关于母亲是在医院还是在家的问题，但是大家却可能误解是为了让大家解决钱的问题，二姨就说自己可以出五千，所以“臭蛋”有些脾气地说，自己可以卖房，而当他这样说的时候，大家却告诉他，千万不能卖房，大家可以想办法，什么办法似乎也没有说，有人说到保险，但是保险是要事后才能结算赔付，于是在“千万不要卖房”中，费用问题依然悬而未决，甚至大家开始劝解“臭蛋”脾气不要太大，要学会宽容。

从病情到是否要出院，再到钱这一敏感话题，其实这66分钟的时间里，尽管从长辈到晚辈都发表了看法，都表达了观点，但是在不断否定不断纠正中，话题一次次转向，又一次次重复，无论是基于辈分说，还是血缘说，还是亲情说，其实都没有讨论出一个实质问题，而这场直面中国人生死问题的讨论也最终在无法定论的情况下走向瓦解。其中的亲情、人情、利益和伦理，在不断的交错中，在反复的纠葛中，变成言说本身，而言说最后回归到言说，也就取消了观点、对话、建议和意见的真正作用，甚至成为言说的狂欢。

终结这一言说的是从这个封闭时空溢出的无关言说的事实：“七天后五姨在ICU去世。”当生命终结成为一种现实，没有标点，没有人称，没有停顿和转折、疑问和肯定的言说就只是一句成为背景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