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还债期
频繁地从医院里出来,我真的感到老了。准确地说,是频繁地从医院住院处的手术室里出来,明显地感到老了,不仅我自己,我们一代人都已经无可奈何的老了。
好几个老朋友频繁地被全身麻醉后推进了手术室,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焦急地等待,漫长难熬的时间后,看到朋友从手术室里被推了出来,失血的脸惨白又有些变形的样子,让我惨不忍睹。脑子里幻化的还是年轻时朋友生龙活虎的样子,即使是在田间或工地繁重的劳作后累得直不起腰,脸上淌的依然是青春的汗珠。仿佛一眨眼的工夫,便到了日落时分,手术室是帮助岁月催人变老的催化剂和定影液,逼迫得让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变老是一种什么样子。
一位朋友做的是腰椎手术,腰椎的二三四节都出现了问题,要在这三节腰椎之间打上六根以钛合金的钉子,重新支撑起腰来了。一位朋友做的是喉癌的手术,手术后发现食道出了问题,“二进宫”,再做食道手术。一个从后背开了刀,一个从前胸开了刀。都是从早上八点多被推进手术室,又都是到下午一点多才被推出来,昏迷之中,麻药还没有消退,身后拉长的是岁月缥缈而悠悠的影子。
想起青春时节,这两个人,一个在场院干活,麦收和豆收龙口夺粮的紧张时候,200多斤装满麦子或大豆的麻袋,要一个人扛起来,上颤颤悠悠的三级跳板入囤,一天不知要扛多少麻袋。年轻稚嫩的腰伤就是那时候埋下了种子,在日后发芽,到如今开出恶之花。一个人在工地上干活,天寒地冻,荒无人烟,方圆百里,连一个女人都见不到,是号称“母猪都能赛貂婵”的遥远而偏僻的地方。唯一的消遣和打发时光,就是收工之后喝酒,一醉方休。他从来没喝过酒,老师傅咕咚咚给他倒了满满一搪瓷缸白酒,对他说你把这缸子酒喝进肚,就学会了。他咬牙一仰脖喝进去,从此酒伴随他整个青春期。喉和食道包括胃,都这样喝坏了。
过去在北大荒,当地老乡流传这样一句谚语: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气壮。其实,那时候,我们都是这样的傻小子,凭着青春那点吃凉不管酸的火气,自以为是在接受工农兵的再教育,就能够解放全世界和全人类。膨胀的心,激活虚无的激情,让力不胜任的腰支撑起来,扛起那样沉重的麻袋;让年轻没见过世面的喉咙食道和胃被撑起来,灌输进那样苦涩的味道。
不是埋下的种子不发芽,不是吼出的声音没有回声,不是飘来的云彩不下雨,是时候没有到。那时候在北大荒场院里拉起幕布放映的露天电影《小兵张嘎》,里面有句台词:别看你现在闹得欢,小心将来拉清单。清单要到现在才会一并拉出,我们已经彻底的老了。
是的,现在到了拉清单的时候了,这是我们的青春还债期到了。连本还息,一并清算。对于一代已经走进尾声的知青,这是残酷的现实。青春时期,我们付出的是精神的代价,老了,我们要得到的是身体的报应。想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心里不是滋味。也许,每一代到老的时候都喜欢怀旧,但这一代人尤其喜欢怀旧。在怀旧的心理作用下,以往的青春容易被诗化、美化和戏剧化。如今痛彻骨肉的还债期,或许可以帮助我们认清一些当年我们的青春期。无论这一代人性格顽强的塑造和精神执着的抵达,是多么值得我们自己骄傲和留恋,但是,我们真的已经老了,心情留恋着青春,身体却在报复着岁月,也在提醒着我们,正视自己的青春和历史。
在热闹中回忆,在时尚中怀旧,让回忆和怀旧联手,很容易为我们的青春和今天蒙上一层雾帐,为我们的心境涂上一层防水漆,只能够起到自我按摩的作用,加重并延长我们的青春还债期。
(原载9月15日《新民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