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明：《封神榜全传》评介（《封神演义》源流考之二十）
《封神榜全传》一书，函套题为《绣像绘图封神榜全传》，下署“上海世界书局印行”，书名题为《绘图封神榜全传》，目录与内页书侧均题为《绘图封神传》，提要称为《封神传演义》，为世界书局于民国十二年（即1923年）七月首次出版，目前能见到最迟的版本为民国十七年（即1928年）五月第五版，中有民国十四年（即1925年）四月第三版。全书八册，六十八回。
《绣像绘图封神榜全传》
书前有提要，其文如下：
《封神传演义》一书，离奇变幻，神怪莫名。移山倒海，响应须臾；地府天庭，往来咫尺。仙凡聚会，逞法身、法宝之奇；尔我神通，尽相剋相生之妙。其荒唐怪诞，无异《西游记》、《镜花缘》等书，难以取信。
然证诸正史，已不无足征者。要在吾人之眼力、识见，有以判之耳。且吾人批阅小说，无非以遣兴消闲为目的，是书变幻多端，当酒后茶余，正资谈助，家庭笑语，更足解颐。谁谓是书之不可读乎？第是章回牵绾，语言错综，不无使阅者有损脑力、费时间之弊。
本局有鉴于此，特倩名笔从事改编，取其精华、祛其槽粕。凡前后复杂，使人阅而生厌者，尽举而删除之。将其中变化不测、最足悦目醒心者汇集成篇，计共得六十八回，逐段分开，如演剧然。正当名伶荟萃，笙乐齐鸣，使观者聚精会神，无暇旁瞬。是诚改造旧小说之良法也。
《封神榜全传》提要
民国十二年即公元1923年，正是胡适倡导整理国故的时候。彼时胡适正与陈独秀等接受上海亚东书局汪原放的邀请为其书局出版的新标点本的旧小说作序，胡适的作品后来结集为《中国旧小说考证》，而汪氏的影响甚大，以至于北京北新书局、上海新文化书局等纷纷仿效。
北新书局延请刘半农标点《何典》，费力不讨好，鲁迅说：“标点只能让汪原放，做序只能推胡适之，出版只能出亚东图书馆。刘半农、李小峰、我，皆非其选也。”[1]
民国二十三年（即1933年）新文化书局延请薛恨生点校《封神传》、《当炉艳》等旧小说、剧本及《板桥集》、《唐诗三百首》等诗文作品，而其封面一如亚东书局，左文右图——小说便选用插图，文集则用花草代替。
该书局并未出版《水浒传》、《西游记》等习见小说，足见汪氏亚东书局点校本影响之大，十年后他社仍不敢与之争锋。
亚东图书馆刊本《水浒》
薛恨生虽为署名，但其生平不见于同时人记载，而在各书中亦未能见其介绍，代表作品仅有《西厢记小说》，改编自元稹《会真记》及王实甫《西厢记》[2]。其人于民国二十三年十一月一个月之内便点校有《大红袍》、《小红袍》、《孔子家语》等多种古籍，疑为新文化书局法人的托名。
世界书局另于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出版《足本封神榜》，主编赵苕狂作《封神传考》并写作《人名词典》，标点封神[3]。
赵氏《封神传考》署“一九三四，八，七”，故此书出版至早在当年八月七日之后。赵氏本名泽霖（1892—1953），字雨苍，苕狂是他的号，另有别号忆凤楼主，昊兴（即今浙江省湖州市）人。肄业于上海南洋公学电机系，曾任大东书局首任总编，又在世界书局任十七年总编，主编有《红玫瑰》杂志，前后九年，作品属鸳鸯蝴蝶派。
赵苕狂
在任世界书局书局总编时整理旧小说，每于出版的旧小说前广加考证，其旧小说考证的作品至少有《封神传考》、《浮生六记考》[4]、《红闺春梦考》[5]、《儿女英雄传考》[6]、《影梅庵忆语考》[7]、《水浒传考》、《征四寇考》、《后水浒传考》[8]、《儒林外史考》[9]、《七侠五义考》、《小五义考》、《续小五义考》[10]、《红楼梦考》[11]、《西游记考》[12]、《三国演义考》[13]等作品。
然而赵氏所谓考证不过一般介绍，所谓考证皆杂抄鲁迅、孙楷第等人文，且所引史料多有舛误[14]，未深入版本及流变。而《封神演义》一书文笔又难与《红楼梦》、《水浒传》等名作齐驱，故世界书局的《封神传》虽然几经翻刻，却依然未发生足够的影响，此书反不如此前编辑《封神榜全传》更为畅销。
《封神榜全传》全书虽六十八回，但情节全在前六十七回中，第六十七回末姜子牙宣读完玉虚宫告敕，第六十八回开篇即宣读对柏鉴的安排。自次以后，是完整的封神榜名单，除二十四位雷部天君之外，其余诸神姓名之间均无“讳”字[15]，同时也没有像原著一样，在封诸神的过程中加入姜子牙代元始天尊宣读的其它敕令。
封神榜列完，略说斩飞廉、恶来及李靖、杨戬七人辞官之事后，仅用数句话交代：“次日，武王登殿，命御弟周公旦唱名册封。先追封王祖考，自太王、王季、文王皆为天子，其余功臣与帝王先朝后裔俱列为五等：公、侯、伯、子、男，其不及五等者为附庸。”
《封神榜全传》版权页
随后附写列位受封国号名讳，仅将陈国调正于邾国之先，并以此为结，叙事颇为省要。
编辑者径署名为“通俗小说社”，所谓“特倩”之“名笔”，不过是受雇于书局的一般文人的代称，所有权利亦归于书局。
在所倩之“名笔”的笔削下，《封神榜全传》较今本通行的《封神演义》在章回上删去了近三分之一，内容上保留了今本《封神演义》的几乎全部主要情节，而其顺序也与今本相同。
在篇目取舍上，对一些情节冲突比较尖锐的章回基本上逐一对应，如第十回《现莲花哪吒化人身，祭火塔道人庇李靖》基本上对应今本《封神演义》第十四回《哪吒现莲花化身》，而第十七回《夏大夫鹿台怒斥君，闻太师回朝陈十策》基本上对应今本《封神演义》第二十七回《太师回兵陈十策》；而一些描写重复、说教拖沓的章节则被整理者做了舍弃，如第十四回《雷震子奉命下终南，姜子牙作法救武吉》竟然对应了今本《封神演义》第二十一回《文王夸官逃五关》、第二十二回《西伯侯文王吐子》、第二十三回《文王夜梦飞熊兆》的全部内容以及第二十四回《渭水文王聘子牙》前三分之一的内容。
但在文章叙述上，本书并未对今本《封神演义》的设定做大规模调整，既没有对“武王”、“纣王”等明显不符合历史的称谓进行改写，也未对相似的章节如殷洪、殷郊的故事或诛仙阵及万仙阵的故事进行合并，且没有对时序有明显冲突的哪吒出世和姜子牙下山等做出必要调整。
《封神榜全传》正文
被完全删去的部分是：（一）回前诗、（二）正文中的全部诗词、（三）交战时双方将领名字的罗列。这就脱去了旧话本小说的影子，减少了不必要的人物，避免了今本《封神演义》中太公望和姜子牙同时出现的谬误。被部分删去的内容则是一些基本会话和人物冲突，这就不免让文章少了许多生气。
比如第二十五回“施法力冰冻西岐”一回，本书写道——
再说闻太师在朝歌接张桂芳告急文书，言王魔、杨森、高友乾先后阵亡，心下大惊，急问部将谁去援助张桂芳？鲁雄皓首苍颜，自告奋勇，太师乃准奏纣王，命费仲尤浑二人恭赞军机[16]。二人虽然畏惧，不敢不从。
今本《封神演义》第三十九回“姜子牙冰冻西岐山”写此节——
《封神榜全传》封面
话说闻太师在朝歌执掌大小柄事，其实有条有法。话说汜水关荣报入太师府，闻太师拆开一看，拍案大呼曰：“道兄！你却为着何事，死于非命？吾乃位极人臣，受国恩如同泰山。只因国事艰难，使我不敢擅离此地。今见此报，使吾痛入骨髓。”忙传令点鼓聚将。只见银安殿三通鼓响，一干众将，参谒太师。
太师曰：“前日吾邀九龙岛四友，协助张桂芳，不料死了三位，风林阵亡。令与诸将共议，谁为国家辅张桂芳？破西岐走一遭？”
言未毕，左军上将军鲁雄，年纪高大，上殿曰：“末将愿往。”闻太师看时，左军上将军鲁雄，苍髯皓首上殿。
太师曰：“老将军年纪高大，犹恐不足成功。”鲁雄笑曰：“太师在上，张桂芳虽少年当道，用兵特强，只知己能，恃胸中秘术。风林乃匹夫之才，故此有失身之祸。为将行兵，先察天时，後观地利，中晓人和。用之以文，济之以武，守之以静，发之以动。亡而能存，死而能生，弱而能强，柔而能刚，危而能安，祸而能福，机变不测，决胜千里，自天之上，由地之下，无所不知，十万之众，无有不力，范围曲成，各极其妙。定自然之理，决胜负之机；神运用之权，藏不穷之智，此乃为将之道也。末将一去，定要成功。再副一二参军，大事自可走矣。”
太师闻言，鲁雄虽老，似有将才，况是忠心。欲点参军，必得见机明辨的方去得，不若令费仲、尤浑前去，方可。忙传令命费仲、尤浑为参军。
军政司将二臣领至殿前，费仲、尤浑见太师行礼毕，太师曰：“方今张桂芳失机，风林阵亡，鲁雄协助，少二名参军。老夫将二位大夫，为参赞机务，征西岐。旋师之日，其功莫大。”
费、尤听罢，魂魄潜消，忙禀道：“太师在上，职任文宫，不诸武事，恐误国家重务。”太师曰：“二位有随机应变之才，通达时务之智；可以参赞军机，以襄鲁将军不违，总是为朝廷出力，况如今国事艰难，当得辅君为国，岂可彼此推诿？”
左右取参军印来，费、尤二人落在圈套之中。只得挂印，簪花递酒，太师发铜符，点人马五万，协助张桂芳。
《封神榜全传》绣像
这里既写出闻太师对王魔等人的情谊，也写出鲁雄的急躁（“言未毕”）和轻佻（轻视张桂芳），同时写闻太师对他的观感是“似有将才”，既写出对鲁雄的不信任，又写出迫于无人而任用鲁雄的无奈。
同时任用费仲、尤浑，并不仅是利用这一次战役为朝廷锄奸，而是看重了二人“见机明辨”，这就把人物的个性写活了，避免了刻画的短平。
同时闻太师对二人说：“旋师之日，其功莫大”，是针对他们的功名之心；“如今国事艰难，当得辅君为国，岂可彼此推诿”，是用自己站在道德制高点并用在朝中的威势恫吓二人，把闻太师的威而有度刻画得淋漓尽致。
不过，闻太师每次听说道友牺牲反应总是“拍案大呼”，每次刻画人物急躁都用“言未毕……”无疑是旧小说的叙事习惯，而鲁雄一段对于张桂芳的非议和对自己的吹捧也流于浮表，如果照用现代小说的作法则可以在听说王魔死讯后刻画闻太师的回忆和心态，再用几句话点明鲁雄的自负，而删掉那些复杂的句子。
但在“名笔”们的改造之下，不但把复杂的句子都删掉了，连那些并不“使人阅而生厌者”的主要情节也都一并删除，通篇读下去宛若流水账式的情节梗概，使人读来，味如嚼蜡，完全没有现代小说的一丝影子。
世界书局版《小封神传》
而事实上，“名笔”们恐怕也未必要将此书编成现代小说，全书通篇都用明清白话而非现代白话[17]，用力最勤的地方是每一章回的标目。
今本《封神演义》在标目上都是单句，如第一回的标目是“纣王女娲宫进香”、第二回的标目为“冀州侯苏护反商”。
而《封神榜全传》中则将用双句标目，依照原文的题目改取对仗的形式，如其第一回的题目是“女娲宫纣王进香，冀州城苏护造反”。将“冀州侯”改为“冀州城”意在与“女娲宫”相对，而将“女娲宫”前置、“反商”改为“造反”目的也在于此。且“商”为平声，若与“香”相对，宜应改为仄声字。
但其回目中反复出现“败”、“破”、“打”等字样，单调重复，第二回则干脆用“被捉”标目，格调不高。而其回目中有以七言对仗，也有以八言对仗，回目并不整齐，足见整理者才华不逮。
仅从标目来看，现有六十八回的标目基本上是由今本《封神演义》一百回的标目合并整理而来的，但突出袍带或神魔斗法的情节，如今本第十二回“陈塘关哪吒出世”被“名笔”们改为“南天门哪吒打龙王”、第六十四回“罗宣火焚西岐城”被改为“黄金塔李靖打罗宣”，第十八回“子牙谏主隐磻溪”被改为“姜子牙土遁救万民”、第三十八回“四圣西岐会子牙”被改为“姜尚法收龙须虎，王魔命丧遁龙桩”。
《封神榜全传》目录
改造后的标目一般淡化平直叙述而突出人物关系，并有意降低周文王出现的频率，突出武王的地位。在今本一百回的标目中有九回涉及周文王（姬昌、姬伯、西伯），五回涉及周武王（周主、周天子），而改造后的标目文王仅标目两次，而武王则维持标目五次不变，今本第八十八回“武王白鱼跳龙舟”被改为“抵孟津周武会诸侯”，突出周武王天下共主的地位，同时又将“女娲赐授社稷图”标目，突出周武王的君权神授，这是有意合于武王伐纣的一段历史。
就情感倾向而言，标目突出忠臣孝子，如今本第九十四回“文焕怒斩殷破败”中明显看出原作者的情感倾向是认同姜文焕而将殷破败视为反面形象，而改造后的标目“殷破败大义责君臣”则从情感态度上将之定义为正面形象。
但这并不意味着“名笔”们认同传统的忠君思想，因为其对周武王和商纣王的忠臣有明显的认同，如写昆仑山众仙困于黄河阵，标目为“混元宫云霄拿众仙”，用“拿”字而不用“擒”，写张奎杀五岳，标目为“渑池县张奎绝五岳”，用“绝”字而不用周朝杀商朝将领时的“诛”、“戮”、“斩”、“灭”等。
有了这个情感倾向做前提，本书在一些地方的整理便颇不乏意思，如第七回写商容于九间殿死节——
《足本封神演义》
商容打发殷郊去后，随后赶到朝歌，径入午门。亚相比干及百官俱来迎谒，具述朝廷变故及二位殿下被风刮去之异。商容惊叹良久，乃曰：“老夫此来，决计犯颜谏诤，舍身报国。倘无生理，此后望诸君转旋补救，社稷幸甚。”言罢，流泪不止。
“倘无生理”说明他自来时便有必死的决心，而所谓“望诸君转旋补救，社稷幸甚”，说明他作为商朝老丞相的忧心国事，流泪不止自是他对时局的悲观，也是他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宿命。
有了这个铺垫，以下痛骂纣王时所说：“可惜先帝克勤克俭，传此锦绣山河，传于昏君。不数年间，被你丧败，落于他人之手。”是对成汤基业毁于一旦的预言，也是对纣王临死之前最后的劝谏，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表示出拳拳报国之心，更符合其成汤首相的身份。
新文化书社排印本《封神传》
相形之下，今本《封神演义》第九回的对应章节中所说：“今日有负社稷，不能匡救于君，实愧见先王耳！你这昏君！天下只在数年之间，一旦失与他人。”更侧重忠君，这一段话对于说话家而言是说教，而代入原文的情境则有做作之嫌。
此种改动自然与民国以降国民意识的普遍生成有关，将小说中的纣王视为旧时代的君主，而商容等人则承担了批判昏君并以牺牲换取革命易代的任务，由此小说中的直斥君主的部分反而较神魔斗法的故事更为动人。
此书从民国十二年初版至民国十七年，前后至少有五版之多，可见销路之广。除了符合那时整理国故的时代潮流之外，或与这时娱乐文化的兴起有关。
一方面文明戏和国产无声电影的传播使人无暇阅读足本章回小说，故删节本的小说本自有其市场；另一方面，彼时京剧也日益发展，关于封神题材的戏剧迭出不穷，人们乐于在看完京剧之后对完整剧情再多一些系统了解，故此书一直流布。
《精校全图绣像封神演义》
特别是民国十七年（1928年）周信芳编次连台本《封神榜》大获成功之后，封神题材故事日益传播，其它书局纷纷重刻《封神传》[18]便是应有之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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