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亚凌:坏孩子也会想外婆
【张亚凌,教师,《读者》等签约作家,《语文报》等专栏作家。数十篇美文被选作中考阅读文或各种考试阅读文,收录进寒、暑假作业、地方语文精英教材及多种课程辅导资料。出版散文集三部,《回眸·凝望》一书获第二届杜鹏程散文优秀奖,《时光深处的柔软》入围“第三届叶圣陶教师文学奖”。】
记得有次外婆看着我开玩笑道,外孙是个狗,吃了順墙走。我就生气了,拔腿就出了外婆家,要回合阳。
坏孩子也会想外婆
张亚凌
“不要再麻烦地叫我‘外婆’,叫‘婆’就行了。”外婆不止一次提醒我。“外婆外婆,都推到‘外’面了还能心近?越叫越远了。”
“不行,叫你‘婆’,那把我婆叫啥?就分不清了。”我也不止一次这样一字一板地断然拒绝并反问外婆,临了还强调一句,“我姓合阳的张,又不姓大荔的李。”
在我们合阳,习俗就是将父亲的母亲叫“婆”,母亲的母亲叫“外婆”。外婆家在几百里外的大荔,却没这个讲究。 “你这是在大荔,就得按大荔的来。”外婆总会不甘心地补充一句。我常常瞪着牛眼扔过去一句“我是合阳人,就得按照合阳的来”。外婆就摇着头笑了,说你这个小家伙还是一根筋。
其实我叫婆的——父亲的母亲,从来没有照顾过我,对我们兄妹一直很疏远。记得一次母亲去县里开会了,我们没地方吃饭,哥就拉着我去了后巷的婆家。到了吃饭的时间,我都闻到了婆灶房里飘出来的饭香。婆说,你俩咋还不回去?赶紧回去吃饭去。我张开嘴正要解释,哥拽了我一下,而后,我就抿着嘴唇跟着哥离开了。长大后,我也曾无数次说服自己,那时粮食少,家家都少,婆家也少。可眼前总晃悠着几个叔家的堂妹堂弟在婆家吃饭的情形。说真的,婆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没有温度的名词。童年里所有的快乐,都来自外婆来自在外婆家的日子。可我,就是固执地不改口喊外婆“婆”。那固执也许只是对婆的幽怨的另一种形式罢了:我一直将你摆在最重要的位置,你一直对我不作为,让我失望让我伤心。
记得有次外婆看着我开玩笑道,外孙是个狗,吃了順墙走。我就生气了,拔腿就出了外婆家,要回合阳。
一个小孩子,几百里路,想都不想就闹情绪?况且四十多年前交通极不便利,一天一趟车,票未必能买到,真是可笑。外公赶紧追出来,再拉我都不回头。直到外婆也赶过来了,给我回话给我服软,我才歪着脑袋噘着嘴巴跟着回去了。或许,正因为在老家没得到婆的疼爱,才如此在乎外婆的话吧?
是不是外婆脾性太好了,我才变本加厉地坏,跟在合阳时可怜吧唧的我截然不同?变得不那么听话,还老跟外婆闹别扭,以至于外婆事事都依着我顺着我,喊我“小祖宗”。
外婆爱花,院子里养了好多花。我也爱花,是摘下来到处扔的那种爱。外婆说,摘下来爱一时,在枝头爱一世,——花开花落就是花的一辈子啊。我才不理会什么一时一世,继续随心所欲地摘了扔,扔了摘,乐此不疲。那时的我,坏得有点冒泡。
外婆说,你爱,不一定要拿在手里。你爱晒冬天的暖暖,能不能把太阳抱在怀里?我撇嘴道,能抱到怀里早就抱了。外婆又说,太阳挂在天上,暖和了大家;花开在枝上,别人见了能爱你也能天天爱……
外婆不厌其烦地给我打比方讲道理,我却表现得混账十足拒绝接受。
如今忆起,我自己都想伸手扇那个小犟驴一耳光,可我分明又看到了外婆就站在我对面,她冲我又摇头又摆手,满脸疼惜地看着那个小混账说:小孩子嘛,就是想检验检验,——谁有多纵容她就是多爱她。她想感觉到爱,也没错。
有一年寒假,大家都在忙着准备过年,不知怎得我突然想合阳了:大荔再舒服,毕竟远离了父母;外婆再惯着我,也会想妈的训斥。这个想法在我心里翻滚着,像一锅沸腾的开水,我就死死地按住锅盖不让它溢出来。端了小板凳,我坐在院子的台阶上,冷风嗖嗖地刮着。
“凌,赶紧进来,外面冷得很!”外婆透过窗子,向我喊着。我没有应声,小小的我,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想象中的悲苦里了。
外婆出来了,她摸了摸我的头,问我没事吧,而后拉了拉我,我没动。外婆说,起来,婆抱着我娃。我就乖乖地起来了,外婆就坐在小板凳上将我揽在怀里。立马暖和起来,我将头缩进外婆胳肢窝里,没有说话,却哗啦啦地流泪了。外婆或许感觉到了异样,低头一看,慌了。忙问,是谁欺负我娃了,叫婆收拾去,——看把我娃憋屈的。
“你不是我婆,是外婆。”说罢,我又笑了。曾塞满心里的种种莫名的悲伤,一下子消失了。外婆又逗我道,可哭哩可笑哩,俩眼挤尿哩。我边挥舞着小胳膊捶打着外婆边故意将“外”字拉得好长地喊“外——婆,外——婆,外——婆……”
而后,我们手拉手欢笑着回到了温暖的房子。此后,外婆也不曾问过我,其实压根什么事也不曾发生。小孩子没由来的小情绪也需要排放,外婆懂得。
也记得一次,外婆正在给我过年的花衣服,她突然停了下来,看着我说:“我能不能享上我凌娃的福?”我一歪头,很利索地说道:“不能。你是外婆,你享你婉丽的福。”
我这样说是有原因的:大舅家的表妹婉丽,一跟我有矛盾,就会说,那是我婆,不是你婆,你婆在合阳。我就将不舒坦记住了,就发泄给外婆。小孩子小肚鸡肠,最容易记仇的。
八六年吧,外婆中风后偏瘫了。我一直期盼着外婆好好活,我一定会把挣到的第一份钱孝敬她,她想买啥都行,——她以极大的宽容给了童年的我所有的快乐!可一毕业,我被分配到了乡下一所中学任教,工资拖欠,真的是半年发一次。当我在过年前领到第一份工资时,外婆已经去世两个月了,这是迄今为止我最大的遗憾。钱未必能代表得了什么,可我就是想让婆享我的福!是的,在心里,外婆一直就是我的婆,唯一的婆。
坏孩子也会想外婆的,外婆也是婆,还是更亲最近的婆。
【图片为好友姜凌鸽提供,深表感谢。姜凌鸽,性情温润如玉,待人赤诚似亲,任教于西安98中,高级教师,朱雀文学社社长,雁塔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