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上空的鹰：火车上邂逅初恋，50载离情难忘，垂暮之年诉相思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空军首先备战。
位于杭州笕桥的中央航校内，“战神”高志航大队长亲选壮士9名，组成“红武士”战队。“红武士”之名来自德国的厉秋芬伯爵，为当时中国空军最崇拜的空战英雄，曾在一战中击落敌机80架。
中国航校毕业的飞行员
高志航说：“今日我军红武士9人，各穿红色飞行衣，机身亦漆成红色，无论敌机临空多寡，9人一起升空，共同制敌，除非战死，绝不脱离战斗。”
“红武士”战队中，除高志航外，还有刘粹刚等8人，刘粹刚与高志航并称为空军“四大金刚”，也是抗战中击落日机最多的王牌飞行员。这些平均年龄只有二十出头的热血青年，抱着必死的决心，欲在民族存亡的最后关头，杀敌奋战。
此时，刘粹刚与妻子、杭州一所小学的年轻校长许希麟刚刚新婚两年。
刘粹刚与许希麟
1
王牌飞行员列车上邂逅小学校长，壮志凌霄永结同心
刘粹刚原籍安徽宿县，1913年出生于辽宁。
九一八事变后，东三省国土沦入敌手，在东北大学理学院土木专业读书的刘粹刚为杀贼报国，投笔从戎，考入黄埔军校第九期，后来位于笕桥的军政部航空学校招收军校学生，刘粹刚又通过了严格考试，进入笕桥航校第二期。
在校期间，刘粹刚的飞行技术过人，射击技术更是百发百中，受到上级器重。
刘粹刚
而许希麟原籍也是安徽，父亲是安徽广德等地的商会会长，许家迁到杭州后，许希麟考入著名的杭高师范班，毕业后任杭州临平镇小学校长，当时年龄还不足18岁。
笕桥与临平均位于杭州市郊外，临平比笕桥远一站，航校学生周末常去杭州市游玩，而家在杭州的许希麟每个周末也往返于临平和杭州之间。
他们搭乘的都是同一列沪杭甬班车，刘粹刚在杭州车站和火车上数次邂逅许希麟，对这个气质沉静、面容娟秀的年轻女子留下了深刻印象，而许希麟对英气勃勃的刘粹刚也有了几分脸熟。
许希麟
不久，相思难忘的刘粹刚跟着她在临平车站下车后，一路跟踪尾随，多方打听到许希麟的姓名身份，写了一封长信表达自己的好感。
信中称：
“希龄女士，初遇城站，获睹芳姿，娟秀温雅，令人堪慕。因似与余曾认识者，初余之注意女士，而女士或未知觉也。车至笕桥，忽促而别，然未识谁家闺秀，耿耿此心，望断双眸，如是风姿，意不复见，而盈盈倩影，直据余之脑蒂，挥之不能去。……窥视车票，乃随冀临平，见女士入民众小学校，询之街童，始知底蕴……一身傲骨早为女士倾倒矣。”
许希麟家境优裕、秀美大气，在男女同班的师范读书时，曾有男生给她写过160封情书而未获她一字回复，想打动许校长的芳心，可不大容易。
由于刘粹刚得到的情报并不精准，他把许希麟的名字错写成“许希龄”，信中还有几个别字，许希麟感觉这封信毫无文彩，出于职业习惯，她拿笔改过错字后，就把信丢在了一边，不予理会。
许希麟批改过的刘粹刚情书
哪知道刘粹刚的情书从此像雪花一样飞来，有的细述思念，有的报告他受训经过和心得，有的闲话家常，有的慨谈时政与抱负……同样忧国忧民的许希麟，与刘粹刚信中思想发生共鸣，渐渐被他的爱国情怀和赤子之心打动了。
为博得许希麟芳心，在临平镇不远处训练的刘粹刚，还常常驾机飞到镇小学上空，在校园上空盘旋，当着满校师生的面，做低空飞行特技表演，他高超的飞行技术更令许希麟生出佩服。
刘粹刚
刘粹刚从上学时开始追求许希麟未果，毕业后仍未放弃。
1934年2月，他从航校毕业，被分配到新建的中国空军中，在执行第一次任务前，他特地买了一支钢笔寄给许希麟。对于飞行员来说，每一次任务都意味着危险，甚至是永诀，他放不下自己心爱的人。
令他惊喜的是，当回到基地时，他收到了许希麟寄来的包裹，纸包里是一条许希麟亲手织的领巾，巾上还绣着“壮志凌霄”四个字和一个小降落伞图案。
二人正式相爱了。
2
向死而生之际，爱如夏花灿烂
国难当头，民族存亡系于一线，在此背景下成立的中央航校，校训格外悲壮：“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同归于尽！”这向死而生的校训，是每个飞行员为国家尽忠的决心。
中央航校校训碑
与飞行员相爱，做他的妻子，也意味着会面临突如其来的变故和风险。
刘粹刚前往许家，与许父见面后，许父一直对此忧心不已，一次吃饭时，他又向女儿提及此时，许希麟微微一笑，用筷子从父亲酒杯里蘸了酒，在桌面上书写了八个大字：“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开明的许家父母从此接纳了刘粹刚这个未来的女婿，1934年夏天，刘粹刚与许希麟在军中同袍们的祝贺声中，于西湖畔的天香楼订婚了。
许希麟
对日战争已经一触即发，怀着对未来的忧心，第二年夏天，23岁的刘粹刚决定与20岁的许希麟正式结婚。
可当时有规定，飞行员不满28岁不得结婚，刘粹刚的年龄不符合条件，同学们纷纷为他出主意，主张他俩悄无声息地私下结婚，可刘粹刚觉得这样办太亏待了自己心爱的新娘，他想要给许希麟一个隆重的婚礼，这样才有仪式感。
大队长高志航为促成二人婚事，借故带妻儿前往上海，佯装对属下结婚一事并不知情。
刘粹刚、许希麟得以在杭州举办了一个盛大的婚礼。
刘粹刚、许希麟婚礼
婚后，二人聚少离多，只能以一纸书信寄托思念，但只要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总是显得格外甜蜜。
3
两地书，以身许国，现在还不是我们的时候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8月14日，空军升空首战告捷，歼灭多架来犯敌机，身为24队中队长的刘粹刚也参加了这场著名的大空战，从此，这一天被国民政府定为“中国空军节”。
8天后，刘粹刚带领24中队调防当时的首都南京，许希麟一时无法同行，二人在书信中细诉离情、倾吐相思，这也是他们最后的一次通信。
新婚后的许希麟
1937年8月30日，许希麟在给丈夫的信中写道：
“ 粹刚：
自从握别，思念之情无时不萦绕梦寐。虽然处此国难期间，顽敌在前，国将不国之际，不应再有小我，但我还这么年轻，忍不住真情流露，对你倾诉衷肠，这种事是自己难以控制的，没办法。希望不要因为我对你的思念，让你为我分心，否然，我实在是国家的罪人了。
看到你的来信，知道昨天在上海，你又击落敌机两架。捧读之下，不胜欣喜雀跃。我以前说过，希望你将来成为一个空中霸王。粹刚，照现在看来，这不是很可能的吗？
你有把握，我有信心。我们不难把这个霸王赢来。不过，粹刚，我们要不骄不馁。我们要的是一副健全的体格，一颗坚定、忍耐、精细的心。每次上机，你都要亲自仔细检查一番，太依靠别人，有时也会靠不住。
茶水不好，你在队上，油的东西千万少吃，以免肚痛、腹泻，妨碍了工作。早晚多添些衣服。秋天了，不要凉着。现在全靠你自己了。
我在扬州，一切自知谨慎小心。我也会为你格外小心自己，千万请你不要惦念。现在你已交给了国家，我不应该再以私情来扰乱你为国家抵御外侮之心。
粹刚，现在不是我们的时候。诚如你所说，我们的时候，是在杀退了倭奴，恢复了山河，我中华民族永存于世界的那一天。那时候我们再娓娓清谈，我们家庭将充满了融洽之气。我期望那天早日到来。现在，望你多多的杀敌，望你珍重、望你为国珍重。
再谈，我的刚，祝你百战百胜!
希麟 卅晚”
刘粹刚在回信写道：
“希麟：
前奉两函，想已收到了。现在不知道你仍是留在南昌还是回了杭州，特别想念。
近日情势非常紧张，中国民族求生存，势必抗战到底。我的工作非常繁忙紧张，从早上四点到晚上八点，都在飞机场里。身体虽稍受些苦，但我们精神却很愉快！
回忆我们结婚已经二年多了。你爱我，事事原谅我，你能了解我的一切。我感激之余，总觉得对你惭愧多多。希麟，我是一刻也少不了你的，是你鼓励了我前进杀敌。
我们部队将来行止或无一定，我们没准儿要到北方去。我因为工作关系，恐怕不能常常写信给你。人生本如朝露，事事如梦，一切都难预料的。假设我遭遇不幸，那这就是给你的最后一封信。或者，我也许还能胜利凯旋归来。
我的麟！我最亲爱的麟！真的，假如我要是为国牺牲、杀身成仁的话，那是尽了我的天职！因为我生在现代的中国，是不容我们偷生片刻的。你时时刻刻要用你聪慧的脑子与理智，不要愚笨到因为我而牺牲了一切。你应当创造新的生命、改造环境，我只希望你在人生的旅途中永远记着，遇到了我这么一个人。我的麟，我是永远爱你的。
我们为公理而战，我们为生存而斗，我们会胜利的，不会失败的。我的麟！你不要愁，不要为我担心。天是有眼睛的，天是公平的，我是会保重我自己的。
我的麟，你静心地等着吧，等我们恢复失地、击退倭奴之后，那就是我们胜利荣归团聚的时刻。我最亲爱的麟，你静心等待着吧！”
“现在还不是我们的时候”，年轻的许希麟多么想念丈夫火热的怀抱和娓娓的耳边倾诉，可她深知民族危难悬于此际，克服着不打扰前线杀敌的丈夫。
“那是尽了我的天职！”，年轻的刘粹刚，明知每一次升空都可能是诀别，他却从没有一次退缩，在选择报考航校的那一天，他就准备好了要与飞机共存亡，与敌人血战到底。
4
南京上空的鹰，击落不可一世的日本九六式驱逐机
不久，1937年9月初，许希麟跟着空军眷属们一起来到南京，此时，刘粹刚已经击落敌机8架，一时名声大噪。
战事烦剧，刘粹刚整天不在家中，他特地为许希麟买了一辆汽车，说是让她上街买菜，难得的闲暇时候，他也驾车带爱妻到附近游玩。而许希麟一边在家中为常在夜空中搜索敌机的刘粹刚炖燕窝明目，一边在报纸登的战况新闻中找寻丈夫的踪迹。
日军航空队因为在南京、杭州等地屡遭中国空军打击，特地从日本本土调集来一批最先进的九六式驱逐机，这是一种善爬高、速度快、火力强的新式强击机，驾机的都是日军的“王牌”飞行员，性能远超中国空军配置的霍克三，一时还无人能够击落。
1937年10月12日，18架日本九六式驱逐机飞至南京城上空投弹，扫射后，由于未见奉命保存飞机夜袭的中国空军升空迎击，日机索性在南京上空穿梭做超低空飞行，炫耀武力，刘粹刚怒不可遏，当即单机升空，勇闯敌阵，在18架飞机的包围圈里孤军奋战。
许希麟与倾城而出的南京百姓一起观看了这场震撼人心的直播空战，刘粹刚爬高后迅速折回，突然减速后做直8字急转弯，反咬住敌机尾部，4挺机关枪同时开火，击落了敌机，成千上万的人为他观战助威，许希麟更是自豪万分。
民国时期的中国飞行员
从8月14日空军笕桥首战开始，短短一个多月里，刘粹刚共击落敌机11架、击伤2架，从未有被击落或受伤的纪录，在抗战中他击落敌机最多，并且第一个击落日本九六式战斗机，打破日本九六式的制空神话，人送绰号“飞将军”。因战功，他获得七星星序奖章及二等宣威奖章。
5
万里长征人未还，离情五十载，垂老说相思
两个月之后，因驻太原的第28中队战机已消耗殆尽，阎锡山急电向中央求援，1937年10月24日下午，刘粹刚接令，次晨驾机出发，前往山西支援忻口战役。
10月25日凌晨3点，许希麟为刘粹刚做好早点，喊他起床上车，临行前，刘粹刚摇落车窗，深情凝视着妻子，然后点头驾车离去，可这已经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刘粹刚率第24中队的5架霍克三战机组成编队，从南京大教场机场出发，在汉口加过油后，进入山西境内，天色已经全黑，又无灯火引导，而军令要求他们当晚8点必须到达太原机场，5架飞机在黑暗的夜空中盘旋多次，始终找不到太原机场。
无奈之下，刘粹刚指令返航，但此时油量已经近零，他在高平县城旁边看到一块空地，便丢下唯一的一颗照明弹，引导身边的僚机降落，自己则在空中观察队员是否安全着陆。而他自己只能摸黑滑行，为保住宝贵的战机，他没有跳伞逃生，而是选择了迫降。
在漆黑的夜晚中，他突然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片火光，误以为是机场指引讯号，便直飞过去。谁知飞近时发现，火光竟是高平城门楼上的灯火，刘粹刚闪避不及，飞机撞进高平县城东南城垣上20多米高的魁星楼，当场牺牲，年仅25岁。
刘粹刚飞机失事现场
噩耗传来，许希麟肝胆俱碎、痛不欲生，深夜里，她一口气吞下36枚银元自杀，欲追随刘粹刚于地下，幸被人发现送往医院急救。
许希麟的家人从杭州赶来帮助处理丧事，还带了一个多月前刘粹刚从杭州调防扬州寄给许希麟的3封信。
这封迟到的信成为刘粹刚留给许希麟的遗嘱，信上，他写道：“我的麟！我最亲爱的麟！真的，假如我要是为国牺牲、杀身成仁的话，那是尽了我的天职！因为我生在现代的中国，是不容我们偷生片刻的。你时时刻刻要用你聪慧的脑子与理智，不要愚笨到因为我而牺牲了一切。你应当创造新的生命、改造环境，我只希望你在人生的旅途中永远记着，遇到了我这么一个人。我的麟，我是永远爱你的。”
许希麟打消了死念，11月16日，刘粹刚的遗骨被送往南京，安葬于南京航空烈士墓。
1938年8月25日，政府为纪念空军英雄刘粹刚，在昆明成立粹刚小学，由许希麟主持校务，入校学生均为空军在职或烈士子弟，学校大礼堂两壁挂满将碧血洒满长空的飞行员烈士遗照，包括高志航、阎海文、乐以琴等人。
许希麟终身继承刘粹刚遗志，教抚空军子弟及遗孤，侍奉刘父。
后来，她又嫁给了一位空军飞行员，生下女儿，前往台湾定居。
半个世纪之后，白发苍苍的许希麟在亲友扶持下跨越海峡，来到南京航空烈士公墓，向刘粹刚之墓敬献亲手所书的条幅，条幅上书王昌龄《出塞曲》：“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76岁的许希麟在刘粹刚墓前敬献条幅
他们是大时代年轻的英雄儿女，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斯情不泯，斯人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