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苍苍》(第三十章)
蒹
葭
苍
苍
□驿路飞雪
第三十章
高考前最后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是拍毕业照的日子,也是高中三年里唯一一个周日上午虽然上学却不用上课的日子。在前一天晚上,肖一鸣就应薄荷的要求给她的手机充了满格的电,因为她要拍照片。按照要求,薄荷穿了秋季外套夏季裤子上学去了。
一进校门,薄荷立刻就觉出了异样——全校就他们班像做月子似的捂得严严实实,别的班女生都化了浅浅的妆容,穿了自己衣服,一个个衫短裙长,漂亮得要命;男生也都是蓝裤子白衬衫还打领带,精神气十足。看别的班同学打量自己时那种不言而喻的笑,(16)班的同学瞬间感觉自己成了异类,不觉就矮了三分。有几个平时比较跳脱的女生找到王采薇说,回去换衣服不现实,那么就脱了秋季的外套,只穿里面的衬衫或T恤照相好了。
王采薇却不同意。她坚持说秋季校服最好看,还是穿秋季校服好了,就这么定了。
薄荷和王依云嘀咕:“好看个鬼呀!像布袋子似的!”嘀咕归嘀咕,也还得依着老师的意思来。
大家都带了手机,先是在教室里、走廊上,两两相照或三五成群地合照,也有偷着拍心动男生心动女生的,被发现也不要紧,笑一笑再假装拍别人。
外面请的摄影师到了。所有人都到楼下,以班级为单位按次序拍大合照。没轮到的班级先自由活动。所谓自由活动,就是各人自找搭档选好背景定格眼前这景,这人。
三年的时光,一直都像奔命似的。到了要离开的时候,才发现陪伴自己三年时光的,除了老师和同学,还有这些熟视无睹的美丽景色。大大小小的亭台楼阁古朴典雅,各具其美;池塘里的荷花亭亭初绽,欢悦而明媚;荷叶间的锦鲤成群结队游来游去,悠然而自得;花圃里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花争相怒放,空气里缭绕着浓郁的花香。
阳光给路两旁的香樟树投下片片暗影,让穿过的风摇曳着微凉。大家在树下留影,在池塘边留影,在围墙下留影;与老师合影,与好友合影,与不好不坏的同学合影——到了此时,基本来者不拒——有些人,可能说了“再见”之后,此生可能就真的再也不见。一念及此,薄荷不由得鼻子发酸。
轮到(16)班照合影了,一时却找不到老师,连王采薇都不知道去哪儿了。薄荷大声说:“哎,我刚刚还和王阿姨合影的,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难道她是土地神,有遁地的功夫?”话一说完就觉得不对,按理这话说完是要引起一阵笑声的,怎么看大家都使命憋着笑呢?她狐疑地一转头,赫然发现王采薇正红着脸憋着一肚子笑似嗔非嗔地盯着自己,旁边还有咧开大嘴笑着的语文老师和数学老师,想必她刚才是去找他们了吧。
薄荷被吓得一哆嗦,同学们立刻哄笑起来。有人摇晃着别人的胳膊笑得东倒西歪。
照完相,大家围着老师不肯散去。马骁说:“可能大家都有点紧张,我们就请老师再给我们做些心理疏导,好不好?”
语文老师说:“心理疏导谈不上,我就奉劝某些同学一句:这时候还没分的赶紧分了吧,不然等高考分数出来,发现相差太大再分就太难受了!这时候分只难受几天,高考结果出来再分要难受一暑假,不合算,长痛不如短痛!”大家都笑起来。
“别听吴老师的啊,”周老师笑着说,“可能这是吴老师的经验之谈,但是,这时候情绪稳定最重要!我倒是奉劝你们,这几天都安分点——还没表白的就不要表白了,等高考完再表白,以免被拒影响心情;还没分手的也不要分手了,要分也等高考完再分,理由同上。”大家再一次哄笑起来。
肖一鸣接到校信通说,孩子们拍完照片就回家,并且放假一天,周一下午正常时间到校上课。目的有两个:一是让学生休整一下,二来让学生准备高考文具。
但肖一鸣没在出租屋等女儿。她前两天在网上看到一篇关于高考作文的猜想,觉得非常好。本来她想让薄荷在电脑或手机上看的,可是内容太多,一时也看不完,再说浮光掠影地看也没什么效果,又怕她忍不住趁机上网遛达,最后决定去外面打印成册给她看——其实到后来,她不仅打印了《作文大猜想》,还打印了上一年几个高考状元的答卷心得和阅卷老师的答卷指导。她希望女儿好好看看,且不管有多少能入心入脑吧,看总比不看的好。
那个日子不声不响地就在那里,考生和家长都忐忑不安地一天天向它靠近。孩子们上学后,妈妈们在院子里洗衣晾鞋,眼光相接时彼此都会心一笑。每个人的心都变得虚浮,落不到一个实处。
肖一鸣铁定没有后门可进;而一直抱有极大希望的赵燕,在临门一脚的关键时刻,突然脸色暗淡下来。老公传回来的消息说,女儿的那个隐形保障没有了。
原来,虽然沈志东一直口口声声说不管女儿,但一听到战友方进传过来的坏消息,便立刻敦促方进放下手中的任何事动身去省城;他自己则从上海出发,也去宁江与他会合。
方进表哥低沉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外太空传来一样,让沈志东感觉到一种极不真实的空洞和茫然。
“……不是钱的问题,都是家乡人要什么钱哪?如果能帮,我肯定会帮的;但现在的形势明摆着,抓得这么紧,没人敢开这口子——跟你们说实话吧,我们省厅的一把手,也是我的老同学和顶头上司,前两天刚刚被双规!到底都能牵涉到谁现在都是未知数。这两天,我的心里很不安!我现在就在想,我已经五十六岁了,能平安地在现在这个位置上退休我就很满足了,真的不想再冒什么风险——这一点,尤其要请小沈理解!听小进说孩子的成绩也不错,就让她凭本事硬考吧,应该会考上的……”
赵燕听到这样的消息都快晕掉了。她一直赖以维持冷静的依仗突然坍塌,简直要了她的命。她难过,失落,心里像有个巨大的空洞急需填满,可是手里空无一物。
这种强烈的虚无和失落感只维持了半天,等女儿晚上回来,她像没事人一样和女儿说笑,被女儿怼也还是笑嘻嘻的。在女儿放学之前她已经完成自我安慰:好在孩子平时成绩也不错,那就凭自己上个二本好了。不出意外的话,总不至于落榜的。
在院子里聊天时,赵燕问肖一鸣:“肖姐,你紧不紧张?”
肖一鸣想了想说:“我还好吧,不是太紧张。以前没证的时候,我已经打定主意让女儿上卫校了,觉得上卫校也挺好;后来有了宁艺的证,我和她本人都很激动,当时也没想到文化分是不是能达线;等想到文化分的时候,又有了几个二本和三本的证,就更坦然了,总不会无学可上吧?但完全不紧张是不现实的,毕竟我们最想上的还是宁艺。”
赵燕不停点头。肖一鸣问她:“你呢?应该不太紧张吧?你家沈雪莲成绩一直都很稳定。”
“唉,十二年了,就看这一场了!我最近这几天老是睡不着,三点多就醒了!她自己倒不紧张,晚上回来洗洗就睡,从来不看书!中午要是没有作业,她还要开电脑玩一会呢!”
“她有把握,你就放心吧!薄荷要是有她那么好,我根本就不担心。我们这里三个,你家孩子学习最好,第二是金亮,我们这个最差,每次考试都这样!”
“哪里啊!我跟小孙说过,实际上你家薄荷是最好的!她最差是二本,我们家沈雪莲最好才是二本,金亮要是上军校也不会差的!”
“要这样说的话,三个小孩都不差——沈雪莲以后上了警官学院,就是堂堂警官,是公务员呢!”
孙玉秀在厨房和堂屋之间不停穿梭,忙着照管小宝,耳朵一句都没漏听另外两人的对话。但她只微笑着,不加插一句话。的确,儿子既不能像沈雪莲那样有拿得出手的成绩,又不能像薄荷那样有艺术专业作后备,只凭那可怜的成绩,最多只能上三本。她有什么好说的呢?如果能达二本线,还可以凭他大伯的关系直接上军校,可眼下他的成绩,只能先上了三本或大专之后再以大学生的身份入伍了。
肖一鸣见她总是一副讪讪的表情,赶紧扯些别的换了话题。
女人们在一起久了,例假就会往一块儿凑。六月一号,肖一鸣刚刚结束,孙玉秀就开始了。四号中午,薄荷放学一回来就说:“妈妈,我大姨妈来了!”
肖一鸣吓了一跳,原来打的如意算盘是到八号以后来的,现在怎么提前了呢?一定是心理紧张和情绪不稳才提前的吧?可此时已经无法采取任何措施了。
但她略微想了想就说:“没事,现在来了也好。到七号开考时已经是第四天,量已经不多,身体不适也已经过去,还不用提心吊胆地防着对吧?没事没事!”
她这么一安慰,薄荷果然觉得现在来了反而是好事,也就不当回事了。吃饭的时候,她说:“妈妈,我没想到孙洁是复读生。”
“她也学艺术的吧?播音主持?”
“是啊,也在艺路辉煌学的。去年刚开学她到我们班时,我们还以为她是别的学校转来的。复读生正常都在老校区,可能因为我们学校的副校长是她叔叔,所以才跟我们应届生在一起的。”
“你怎么知道她是复读的?”
“我们班有个男生喜欢她,翻她的QQ空间,看到去年的六月九号,她发表的一条‘说说’:‘最后一门了,加油!’到晚上估计感觉发挥不好,又发了另一条,‘离高考还有365天!’
“绕来绕去的,听不懂。”
“还有365天不就是还有一年吗?摆明了就是要复读的节奏啊!”薄荷解释道,紧接着又说,“她今天被我怼了!”
“怎么了?”
“今天王阿姨拿着试卷从后门进来,叫我帮忙发卷子。我就发了。结果她说:‘薄荷啊,好像王阿姨专门叫不学习的人发卷子的吧!’我就说,‘不是吧?如果是叫不学习的人发,不是应该叫你发吗?’结果她听了我的话,那个表情啊,像吃翔一样!”
肖一鸣叹道:“薄荷啊,你也不是饶人菩萨!”
“我虽不饶人,却从不主动挑起事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个孙洁,只过了两家外省二本和一家三本,觉得自己躺着也能考上,就不学了。现在倒说起我来!平时虽然不亲密,但关系也说得过去,没想到她今天这样说我!”
“也许人家只是玩笑,你不要放在心上。你可能是因为大姨妈来了才变敏感的。还有这几天,跟同学都要好好的,有的人一转身就可能是一辈子。”
“唉!倒也是。真不想毕业!怎么会那么快呀!到毕业的时候,才发现学校是那么美那么好那么让人留恋!”薄荷说着,眼里又浮起一层闪亮的水雾来。
还有三天高考,别的学校都已放假,只有清川还像平时一样上学,只不过早上上学时间推迟到七点,晚上放学时间提前到九点。孙玉秀和赵燕你一言我一语都在嘀咕,觉得学校应该将学生们放回家让他们自由复习。肖一鸣说:“在学校里也好,让小孩保持学习和做题的状态,不至于松懈几天后找不到做题的感觉。”
正说着,手机响了。肖一鸣一看,是相融。
“闺女就要考试了,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需要啊,”肖一鸣笑道,“你祝福就好啦!”
“哎呀,我们不来那些虚的!今天下午你在出租屋别乱走,我让程思远送点粽子给你,我让我姐姐包的,还有糕。我听我们单位的人说,送糕和粽子最吉利,‘高中’嘛!——哎别!有什么好谢的?你闺女就是我闺女!对了,让薄荷不要穿‘特步’鞋啊,要穿就穿‘耐克’的!”
“啊?为什么?”
“特步的上面是个‘叉’,耐克的上面是‘勾’啊!”
肖一鸣不由又笑了:“好好好!反正她既没特步也没耐克,她就穿凉鞋。”
下午薄荷刚上学,程思远的电话就来了,说他到了。
一个购物袋里,有三个塑料袋。最大最重的那个袋子里,是十六个粽子,分红豆粽和蜜枣粽两样,寓意“都中”和“早中”;另一个袋子装着两条“状元糕”,第三个小袋子,是相融请她姓陈的朋友买的两支“百乐”水笔,寓意“成功”。
肖一鸣看着一个理工科教授向她一一解释老婆让他传达的所有寓意,脸像被冷风刮过一样隐隐地疼——她太感动的时候总有这样的症状。
一直到六号中午回来,孩子们才说下午不用上学了,三点到五点半去认考场。
因为薄荷不是纯艺术生而是艺兼理,所以考试就和理科生一起考。考场设在清川中学的老校区,与金亮在同一考点。沈雪莲的考场则在清川,三年学习的地方自然熟门熟路,一点陌生感都没有。
因为女儿高考,薄剑安前两天特意休假回来。下午父女俩和金国强父子一起去看了考场。
晚上,薄剑安怕自己睡觉打呼噜影响女儿的睡眠,早早就睡到了隔壁空房间;薄荷则听从老师的嘱咐,并没有因第二天要高考而早睡,而是仍然看书做题到九点之后才洗漱上床。
一时是睡不着的。母女俩关了灯,在黑暗里睁着眼睛聊天。
薄荷拿过母亲的胳膊枕在自己的头下,动了又动,半天才找到一个合适的姿势安顿下来。
“妈妈,我好紧张!如果明天遇到的都是我不会的题目怎么办?”
“怎么可能?”肖一鸣温柔地说,“语文是你强项,你最近从没考过一百以下;数学你正常都在90以上,所以你一点都不用担心——你最后这学期每次考试都在进步,对不对?更何况真正高考时难度没有平时高。”
“我英语不好啊,我现在想想好像什么都不会!”
“没事,你英语还考过96。!”
“那还是高一的时候呢,高三我就没考过这么高!”
“那也没问题,你语文数学两门拉这一门,没问题的,你只要正常发挥就一点问题都没有!所以你完全不用担心。”
肖一鸣知道自己的话是多么苍白无力——怎么可能不担心呢?十二年,对于一个并不热爱学习的孩子而言,是多么辛苦和漫长啊。但此刻,她还是要鼓励和安抚女儿,同时在心里暗暗祈祷,在女儿的身上,能发生网上流传的祝福语:考的都会,蒙的都对。
她努力想些别的话题来说,也不知过了多久,母女俩才睡着了。
七号早上五点钟,三个妈妈就起床了。赵、肖、孙三人一起包饺子。本地风俗,重大的事情或是要出远门,都要吃饺子——在此地,饺子不叫饺子,叫弯弯顺,寓意万事顺利,谋事皆成。
肖一鸣拿出面粉倒到盆里,又打了两个鸡蛋,加了水开始和面;孙玉秀则骑了电动车去菜场买肉;赵燕用绞肉机将豇豆打碎,放在肖一鸣的锅里炒熟,晾凉,准备和猪肉一起拌馅。
也就十来分钟,孙玉秀回来,三人一起动手,麻利地撖饺皮,包饺子,六点钟饺子就都包好了。三个妈妈各自喊自己的孩子起床。
趁着孩子们忙着刷牙洗脸,三个妈妈分了饺子和已经热好的粽子,各自拿回家将饺子下到锅里,盛盘上桌,招呼孩子来吃。每家的空气里都飘浮着一种刻意渲染出来的轻松热闹的气氛。
高考的第一场是语文,九点开考。但学校规定学生八点十分到校门外集合,发放为防万一由带考老师收着的准考证和身份证。沈雪莲因在本校考,离得近,可以迟点走,薄荷和金亮在七点四十的时候就得出发。两个孩子由自己的父亲骑电动车一起送往考场。
肖一鸣看着坐在父亲电动车后座上回过身来跟她说再见的女儿,不禁有些感慨。三年的时光,她的所有努力和辛劳,不知道会开出什么样的花结出什么样的果。
小宝已经醒来,像往常一样出脚就到肖一鸣这边来了。肖一鸣一边将下好的饺子放到电饼铛里煎,一边像平时一样逗她:“小宝,哥哥干什么去了?”
小宝的答案早已滚瓜烂熟:“哥哥考大学去了!”每次哥哥出去补课,小宝都说是考大学去了。
肖一鸣将饺子夹给她吃,夸道:“小宝你真棒!这次你说对了!”
小宝跑开去了。肖一鸣端了小板凳出来坐下剥毛豆。此时夏至未至,暑热未来,天高而远。院外直插天空的意扬的叶子正由新绿转向葱绿,被风吹得“哗啦啦”地响。肖一鸣只觉风凉水便,说不出的神清气爽。
“请问,这里有空房子出租吗?”
肖一鸣抬起头,一个中年女子正笑意盈盈地站在院门口。见肖一鸣抬头,脸上的笑意立刻加深了一层:“两间就够了!我女儿下学期上高三,我准备过来租房子陪她——请问这里有空房子吗?”
肖一鸣恍惚了一下,好像看到曾经的自己从三年前的旧时光里走了过来。
(完)
作者:驿路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