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沂河之恋(下)
新沂河之恋(下)
■张沂
沂河水,沂河情
仲夏时节,小暑至入伏期间,皖北、苏北、鲁西南,接连几场大雨,宿迁骆马湖水位急剧上涨,当水位超过警戒线时,就要开闸向下游放水了。嶂山闸闸门一提,下游各县、乡镇、村组广播通知到位:沂河淌来水了,行洪了!沂河淌内生产停止,交通停运,人畜禁止入内!
水从西边漫过来,逐渐上涨,慢慢地漫过了大桥面;过一两天,田野也漫上了水,只剩下几个像孤岛一样的小土丘。再过几天,田野、桥栏杆,皆浸没在水中。田野中的野兔、蛇蛙、昆虫,此时大难来临,纷纷向南北大堤林木深处藏匿。如果水中漂来一堆草垛或一段树木,那就是小动物的救生船。
这次水势来得急,远望一条白线,逐渐推进,轰隆隆滚滚而来,声如雷鸣,一两天时间,南北大堤之间就一片汪洋。东西望去,水天一色,海阔天空!南北望去,沧海横流,不舍昼夜,新沂河两岸林木森森,新沂河大堤一线沉沉!
水面波光粼粼,飞鸟翔集,东北风吹来,波涛涌起,一浪压着一浪,层层叠叠,次第向前,拍打着岸堤,汩汩作响。如果风高浪急,会淘去堤脚的泥土,即使北坡有一排排盘根错节的柳树和坚实的草皮,也不能掉以轻心,一旦大堤渗漏,后果不堪设想!此时正是防汛的严峻时刻,各乡镇、村,准备好堤防材料,组织好堤防队伍,严阵以待。
三百里新沂河,泄洪期间,烟波渺渺,成为苏北一道壮观的风景,吸引了四乡八镇的老百姓来看稀奇。
这一天,大桃的几个哥哥在南坡搭设村防汛指挥部。大桃也被嫂子、侄子侄女们拉到大堤上观水散心。大堤上人潮涌动,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好几条柴狗,黄的、白的、花的、黑的,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或聚成一堆,对着水面吠叫。
大桃家有一条半大不大,不到一岁的小黑狗,狗名“小黑”,也在腿缝中挨挨挤挤,有时会跑到大生跟前撒欢,李大生也在堤上。李大生以前到大桃家去,有时带一块饼,有时带一条小鱼,喂它,逗它,把它当成孩子哄。
小黑狗一脸疑惑,这个把它一手哄大的,可爱英俊的新姑爷,这一个月,咋不到主人家来了?
小狗不懂人间的事。这个新姑爷,已经被解职了。
远处漂来一个麦秸堆,上面好像有野兔之类的小动物攀附在上面。几条狗一边兴奋地叫着,一边冲下水去。岸边的看客也乐得看热闹。大桃家的小黑狗,也跟在后面,向被洪水浸没的桥面上冲过去,桥面上的水有腿肚子深,看起来很平静,其实水流很急。几条大狗在水深处站立不住,迅速跑回岸边。小黑身材矮小,力量不足,在桥面上站立不稳,被水流冲下桥去了。小黑狗一边在水里奋力的游着,一边吓得“嗷嗷”地叫唤,那求救的眼神焦灼地搜寻着岸边的主人。大生仿佛听到小黑在喊:“大姑爷,救我!”
大生对小黑狗是有感情的:“亲事不成情意在!小黑,我的爱情‘见证人’,我永远是你的‘大姑爷’,小黑,我来了!”
大生脱去汗衫,甩掉长裤,只穿一条裤衩,向大桥的水面上跑去。他用力跳跃,脚下不停地迅速地调整步伐的力道和角度,很快就来到了小黑的对面,迅速潜身下水,向小黑游去。岸上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呼声。大桃的心也吊到了嗓子眼!想喊,又好像被堵住了嘴。一边跟在人群后边跑,一边心里焦急地祈祷:“大生啊,你傻啊!谁叫你下去的?多危险啊!你这一根独苗香火,出事了可怎么办啊?老天爷啊!保佑大生平安啊!”
此时沂河淌水流湍急,一般人是不适合下水的。一个生产队,只有一两个水性好的老庄稼把式才能在这样的水情里游泳。沂河淌沿岸几千人口的一个村,在沂河淌发大水的时候,能在水里游个三五百米的,一般不超过十个人。
外地人,不熟水性的,不了解地形的,就更不能轻易下水了。
李大生在学生时代就是运动健将,身高臂长,灵活有力,打小就在沂河淌割草挑菜,跟在老庄稼把式后边学了一身好水性。他们村一个退伍的老班长,还曾经传授给他很多武装泅渡的技巧。风平浪静的时候,大生两手托举衣物,脚底下踩水,身体肚脐以上跃出水面能持续十几秒。
大生一手托住小黑,一手拼命地划水,脚底下三种踩水方式交替使用,晃动着身形,不停地避让着漩涡和急流,向下游踏去,在下游五百米外,大生托住黑狗上了岸,小黑挣脱出大生怀抱,奔着大桃方向冲过去。
大堤上的行人先是惊呆了,屏住呼吸,为他们捏一把汗。看到他们平安上了岸,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有人喝彩,有人鼓掌。
小黑蹿到大桃旁边,大桃上去就是一巴掌:“该死的东西,你今天闯祸啦!”眼瞅着大生的方向,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心里说:“你个死大生!你要有三长两短,我也不活啦!”
泄洪七八天之后,暴躁的河水逐渐平静下来,河面平滑如镜,正是捕鱼捞虾的好时机。有在新沂河桥上撒网捕鱼的,有用探网、拖网在田间沟里捞鱼的,有用大罾小罾在河边扳鱼的,更多的是夜晚在河边挑小虾的。
大生的父亲腿脚僵硬,肌肉萎缩,行走不便已经有些日子了。东边唐家集镇上一位叫田继璜的老中医,是中医世家,诊断后说要补钙补钾,阴阳双补,最好的食补就是小鱼小虾,油炸酥透了,连皮带骨吃效果最好。大生准备今年多挑点小虾。
沂河淌的白米虾,是一道独特的风味名吃,虾子是吃青草、野萍、水藻长大的,出水时活蹦乱跳。可生拌青椒,可熟烩青菜,可油炸煎炒,做汤的时候撒上一点,汤色洁白,味道鲜美。夏收抢种,大忙之后,沂河淌的鱼虾滋补了沂河两岸的农家,让种田人迅速地恢复了体力。盛夏时节,家家户户都会晾晒小鱼干小虾干,村里村外,弥漫着鱼虾的鲜腥之味,猫儿也比平日里忙得欢。
挑小虾要在傍晚以后,到新沂河岸边柳树丛中浅水处去挑。
首先要做十几个小虾罾,再准备一个小马灯。
到集镇上扯上几丈白纱布,裁截成一平方米左右的正方形,然后用柳条或杨树枝交叉,把纱布四角挑起,绑扎好,再拴上饵料,小虾罾就做好了。小马灯也可以用土办法做:拿一个盐水瓶,瓶底四周绑上一圈棉线或细铁丝,瓶底在火上烧烫,然后放在冷水里一激,瓶底沿着线圈脱落,灯罩就做好了。再用一块木板,固定一个小油灯,把灯罩罩上,拴在一根小树棍上挑起来,一盏不怕风吹的小马灯就做好了。
李大生花了一上午半天的功夫,把这一切准备妥当,坐下来,一连抽了几根烟,现在抽的是“丽华”牌香烟,和“玫瑰”烟价格一样,都是二毛六一包,但是味道要辛辣一点,冲了许多,更能满足他越来越大的烟瘾。三毛七一包的“华新”烟、四毛四一包的“大前门”烟,大生可抽不起,只是待客的时候会买上一包。
此刻,在大桃家的院子里,大桃正在树下洗晒衣服——有时也会坐在那里绣花。透过院子的花墙,大桃的目光一直在搜寻着那熟悉的身影,一旦那个人下田或者回家,一道视线就像激光雷达一样锁定他。这个爱说爱笑的姑娘啊,脸上已经有两个月没有露出笑容了。
黄昏时分,吃过早晚饭,到新沂河边挑小虾的人们陆续出发了。他们沿着大堤北坡水边一字排开,把虾罾浸入水中,水越浑越好。每隔几分钟挨个依次挑起,每一罾都不会空过,那磷白的虾米在纱布上跳来跳去,一蹦老高。得赶紧把它们抖落进虾框(或桶或盆)里。
夜幕降临了,挂在柳树梢上的一盏盏马灯点起,一时间,灯光从朦朦曈曈、影影绰绰的树丛中倾涌而出,一团团,一簇簇,闪闪烁烁,明暗相衬,就像无数丛花朵在怒放,金光四射,璀璨夺目,像两条游动的长龙,又像一串串珍珠镶嵌在新沂河两岸。
放眼朝河里望去,水面上萤虫飞舞,水面下繁星点点,如耿耿银河。这条河,隔开有情人,无桥可渡。
大生好像听到背后有一丝窸窸窣窣的声音,掉转头一看,是一个已经离开的窈窕的背影,一条小黑狗,在大生身边挨挨挤挤,发出呜呜之声,久久不愿离去。虾框里多了一包韭菜饼,还是温温的。大生拿起一块,咬了一口,是那久违了的,熟悉的味道。
李大生学手艺
分手了的情侣,渐行渐远渐无声,从此以后,慢慢就成了路人。他们生活在平行的世界里,各自有不同的生活,岁月流逝,他们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着,只有时间轴这个维度是相同的,其他,几乎没有了交集。
八十年代初,像李大生这样的乡村高中毕业生,是一群尴尬的群体。如果能当兵、招工,或者考上了乡村合同教师,在婚恋市场上就成了香饽饽。如果还在乡间劳动,在婚恋市场上又被很多家长嫌弃。他们被说成是“漂浪货”“糠虾子”,“文不像个秀才武不像个丁”。
就像路遥小说《人生》里的主人公高加林,虽然刘巧珍打心眼里爱他,但是在刘巧珍父亲刘立本的眼睛里,远远没有会做生意的马栓那样符合心意。
李大生具有书生的气质,运动员一样颀长的身材,穿着白衬衫、运动裤、力士鞋,梳着分头,骑着铮亮的自行车,在村头大路上来来去去,简直就是乡村版的唐国强,一些姑娘看见,十分心动。但是提到处对象,很多家长嫌弃他的条件,说他“耕不会耕,种不会种;肩不能挑,手不能扛;不能吃苦,中看不中用(实际上大生的农活技术也已经像模像样了)”,农村选女婿,还要选那些精明强干,有把力气能干农活的。
再说,大生还有生病的双亲,哪家姑娘愿意一进门就服侍公公婆婆呢?
联姻,也是一种“政治”,讲究资源交换,强强联手,农村也不例外,都要考虑门当户对。
大生的条件简直是差中之差了,找对象越发困难了。一些残疾、弱智的女子,也进入了他的视线。
穷则思变。人都是被环境逼出来的,大生像一只困兽,四处寻求突围。
大生决定学一门手艺,选来选去,选一个介于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之间,学习成本比较低廉的手艺——木匠活。
大生的一个堂舅是乡村有名的木匠,大生买了一些常见的烟酒礼品,去舅舅家说明拜师来意,舅舅欣然同意,让他在后边打下手。几个月时间,大生把锯、刨、凿、拉线、解料这些常见的基本功学了七八分。
家里离不开劳力,大生回到家,买了木匠工具和几本《XX家具大全》,利用一些旧木料,一边实践,一边钻研琢磨传统的卯榫技术,不到一年,板凳、椅子、八仙桌、写字台、梳妆台、五斗橱、门窗、房梁,都过了关。很多卯榫技术的难题在大生的苦思冥想之下也悟出来了,比如一般民间老师傅都不会做的燕尾榫他也能做出来。他善于测画,计算,头脑里有空间概念,开工前就胸有成竹。他做出来的家具少用钉子木胶,多采用榫眼卯合。因此他打造的家具用料节省,造型优美,严丝合缝,结实耐用,领先潮流,到市场上深受用户欢迎。一年半时间,大生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小木匠。甚至有人请他上门帮忙打造家具,烟酒茶水供着,还给工钱。李家的生计好了许多。
堂舅的活计干不完,也会请大生去帮忙。在做活计的时候,大生手上功夫的熟练,雕龙画凤的灵巧,吸引了好多人的注意和称赞,也有人打听他个人问题解决了没有,大生不好意思吭声。堂舅这时候,往往会恭恭敬敬地向对方递上一支烟,用恳求的语气说:“您老耳朵放长一点,替我外甥关关心哦!”大生找媳妇的心思,又活动起来了。
大生的缘分到了
一九八四年初春,大生利用年后正二月农闲做了一些凳子用自行车拖到集市上去卖。凳子光滑结实,关键部位都用桑槐木料,不一会儿就卖掉了一半。一个年轻人走到大生的摊位前挑选凳子,刚一开口,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说:“老同学,是你!”
大生说:“拿几个回家坐吧!不谈钱!”
那个年轻人说:“那怎么行?又花本钱又花功夫的,不能让你亏本。”
两个人一再推让。那个年轻人拿了四个凳子,大生按照最低价,只收了本钱。
那个年轻人叫马大军,大湾村人,和大生是高中同届同学,大生在甲班,大军在乙班,住在同一间宿舍两年。
过了二十分钟左右,马大军又带了两个五十多岁的庄稼人来到了摊子前。大军说:“我大爷和我三爷看凳子好,也来挑几张。”
那两个庄稼人一边挑选凳子,一边端详大生,脸上有一丝不可捉摸的神色,还不时对视点点头,好像旁边牛行猪行那些中介在挑选牲口一样。
那两个庄稼人每人挑了两个凳子,民间老百姓买凳子椅子习惯买逢双的数字。由于是马大军的长辈,大生也给了他们很优惠的价格,两个庄稼人开心得笑哈哈。钱短人长,都是亲亲友友,不能太在乎钱。
第二天,马大军骑着自行车来到了陶圩村李大生家。
大生正在开木料,听说有人找,忙迎到门前路上。
大生一看是马大军,戏剧性地笑着说:“老同学,毕业两年,要就不见面,一见就两次。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平时去请也请不到你啊!”大生估摸着昨天集上卖的板凳被大军家看好了,接下来估计要接一笔生意。
马大军说:“老同学,找你有事,你的缘分来了!到屋里说。”
让到屋里主宾坐下,大生倒茶,按捺不住地说:“是我做好送去,还是我上门去做?”
大军说:“上门,上门!但不是去做木工活!我是来做媒的,有一段缘分,我想到了你,你看合适不合适?……”
大生的妈妈听说有客人来,赶紧杀鸡,做饭,买酒。
原来,在陶圩村西南二十里,有一个大湾村,大湾村有个姑娘叫翠凤,是马大军的堂姐,他大伯家的女儿。翠凤小学毕业,相貌出众,年青时定下一门亲事,对象是同村的吴大龙,吴大龙也是相貌英俊,一表人才。吴大龙家族里有不少人在外边工作。五年前被他二大爷带到西安市当兵,转成志愿兵,然后转业到西安市一家仪表厂。秀气的江苏青年,在粗犷的大西北是稀罕物,被厂长的侄女看上了。
吴大龙写了一封信给翠凤,信中说他生病了,失去了生育能力,现在照顾到西安市一家福利厂上班,身体不行了,只能像残疾人一样混个生活,打算孤独地度过一生。为了不连累翠凤,宣布父母包办的婚约解除,从此两不相干,各奔前程。
这封信,给了翠凤重重的一击。一时急火攻心,痰迷心窍,恍恍惚惚。
前几年,俩人订下婚约。每当容光焕发、英气逼人的吴大龙一脚踏进大湾村村头的时候,身后就围着一群看热闹的小孩,正在生产队做工的男女老少也驻目围观,然后一行人大张旗鼓地来到翠凤家。翠凤半是惊喜,半是害羞,匆匆接过礼物——里面肯定有上海产的霞飞牌雪花膏,就赶紧到厨房做饭。即使等到吴大龙离去,两个人也说不上几句话,但是,一切柔情蜜意,都在两个人的目光注视之中。
如今这悔婚的消息,成了压垮骆驼的一座大山。这几年,翠凤对吴大龙无数的思念,对未来家庭无数的憧憬,无数的设计,无数的梦想,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翠凤的脑筋转不过这个弯。
马家找吴大龙的父母讨个说法。吴大龙的父亲左右为难地说:“儿大不由爷,这死小鬼我也问不了!翠凤是个好孩子,对不起你们了!要打要骂,随你吧!”然后就低头抽烟不吭声。
吴家说彩礼不要了,翠凤父亲说:“我家不落这个下气!”回家就把彩礼钱物托媒人退给了吴家。
这件事还不算完。翠凤是个整头脑,一急,一伤心,痴掉了。
痴子有“文痴”和“武痴”之分。“文痴”只在自己内心折腾,不打人不骂人;“武痴”一腔怒火要往外发泄,打人骂人。
翠凤是“花痴”,类似于武痴。只要出门看见漂亮的小伙,或者和吴大龙有几分相似的,身穿草绿色衣服的青年,就扑上去又抱又亲又咬,一边哭喊:“大龙!我的大龙!你回来了?”让对方哭笑不得。
翠凤家里不得不留一个成年人,看住她不许外出,这件事,不但耽误了地里的功夫,也坏了女儿的名声,影响了女儿的前途。这个女儿,怎么嫁得出去啊!
翠凤的父母,听说哪里有名医,就带去诊治;听说哪里有针灸高手,就请回家施法。大枣甘草浮小麦,礞石菖蒲胆南星,不知吃了多少。治来治去,也不见效果。
那天赶街上集,马大军发现卖板凳的李大生和吴大龙有几分相似,都是“桃子脸”,高个子,眉清目秀,简直像亲兄弟。
大军一直牵挂姐姐的命运,此时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心病还要心药医。”大生的情况他大致也知道,就去小猪行附近找他的大伯和叔叔说了他的想法,并把伯伯叔叔拉来相看,二位老人一看,果然有几分相像,回家一商议,那就试试呗:请大生装扮成吴大龙来“冲喜”,就说是吴大龙回心转意回来娶翠凤了。如果翠凤能认可,就将错就错嫁给大生。反正,像大生这样的家庭条件,也没有多少选择,家里像个火坑一样,没有多少姑娘敢往里跳,俗话说“贫不择妻”,翠凤虽然痴了,但是模样周正,嫁给大生,说不定大生高兴还来不及哩。
大生和大军边吃边聊,大生沉思一番:只要是个女人,成就一副人家,也比打光棍强。如果能生下一子半女,就更对得起祖宗了。痴子,不能劳动,不就是多一张嘴嘛,我养着她,供着她。
大生用肯定的语气说:“我同意。我去试一试,我不嫌她是痴子。”
结缘“花痴女”
不几天,挑了一个好日子,大生穿了一身草绿色65款式半新旧军装,天还有点冷,里面加了一件毛衣——还是大桃帮他织的,骑着自行车顺便走集上买了一点礼物,便直奔大湾村而来,马大军在村头接着,俩人悄悄来到翠凤家。
每到春天,翠凤的病情加重,这几天,翠凤正发病,家里请了一个白胡子老头来针灸。据这个白胡子老头讲,翠凤身上不干净,有东西附体上身了,这次下针要重一点,要把这个怪物赶走。
大生跟随大军悄悄地站在门后,与翠凤父亲略一点头。屋里翠凤妈妈和姐姐按住翠凤的手脚,那个白胡子老头手拿银针,取不同的穴位,虎口人中是免不了的,一边不停地捻,刺,挖。一边念念有词:“你走不走啊?啊?你走不走?还不快点走!”
翠凤痛得大喊大叫,挣扎着,眼泪鼻涕一大把。大生看了,升起恻隐之心,禁不住一阵心疼。
“哇呀!亲妈妈呀!我下次不了!”翠凤发出刺耳的尖叫。
……
大生隐隐地感觉躺着的这个女孩子已经和他有了一丝联系,他看不下去了。使命感和责任感驱使他上前一步,拦住老者说:“不要再针了,我来吧!”
那老者推开大生,说:“那家伙眼看要支不住了,马上就要跑了!”
大生用坚定的语气说:“下次,下次再请你来!”
那老者一脸狐疑,望着翠凤父亲询问:“这是何人?”
翠凤父亲撒了个谎说:“这是我姨侄,是个医生。那,那下次再下针吧!”
女儿的痛苦模样,他也看不下去了。女儿从小到这么大,他一个手指头也没有动过,更别说针挑针挖了。
那白胡老头忙得一头汗水,说:“好吧。看看效果吧,这次应该有效了。那个东西伤得不轻,也应该害怕了,我看见它已经往西边跑了。”
翠凤父亲谢过老头,给了诊治费用,客客气气地把这个老半仙送走了。
翠凤妈扶起翠凤,嫂子端来一盆温水,姐姐帮她洗脸,整理好衣服。翠凤仍然痴眼迷离,这时大军对翠凤说:“翠凤姐,你看是谁来了?是吴大龙!他回家要和你结婚!”翠凤一惊,朝大生一望,眼里陡地放光,一下子扑了过来,“我的大龙啊!你终于回来了啊!你怎么到现在的啊?”张口咬住大生的肩头,再不松嘴,大生肩头一阵剧烈钻心的疼痛。不一会,翠凤晕厥了过去。
晚饭后,大生说:“我陪陪翠凤谈谈心吧。”众人都同意说:“好!”
大生拉过一张椅子坐在翠凤床边,安慰她。翠凤一时哭,一时笑。半夜时分,翠凤呕吐了很多粘液。大生并不嫌弃,认真清理打扫,就像《卖油郎独占花魁》里的秦重。
等到天麻花亮的时候,翠凤好像清醒了许多,突然睁开眼盯着大生说:“你不是吴大龙!你是哪个?”
大生一五一十地说:“我是陶圩村的李大生,和马大军高中同学……”于是就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把自己的家庭情况向翠凤说了一番。
翠凤说:“我信任你,你是个好人,我不嫌弃你的家庭。你以为我是真痴啊?”
翠凤呜呜咽咽地接着说:“一开始,我给负心的吴大龙气痴了,我迷迷糊糊,也不知那些天干了什么。后来,有七分痴,三分清醒,但是没有办法啊!我只能痴下去,我没有脸见人了!”
大生温柔地安慰说:“这下好了,你的病好了。你好好调养身体,至于嫁不嫁给我,你好好考虑,我不强求。”
翠凤说:“你嫌弃我?我决定嫁给你。你是好人,赶紧带我走!”
大生说:“你不嫌弃我,我也不嫌弃你,那我们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翠凤的病好了,饮食也正常了,身体也逐渐健壮起来了,脸色白皙红晕,还能帮助家里做一些轻活,看起来,已经是一个正常人了。
翠凤的母亲有些后悔,只是请李大生来“冲喜”的,相当于帮了一个忙。真的要把女儿嫁给那个穷家破业的穷小子,翠凤妈妈觉得有点亏。听说大生刚学了木匠手艺,但是嫁过去就伺候公婆,这是苦海无底洞啊。
老俩口正在窗外商量“后悔”这件事,窗户里的翠凤听了一个真,一急,又痴了。这次嘴里喊的不是“吴大龙”,而是“大生啊!李大生!”
老俩口慌了神,喊来了马大军,吩咐他:“赶紧去请李大生!”
李大生一到,翠凤的病又好了。
“莫非他们真的有缘!”翠凤的父母这次不再疑三惑四,斩钉截铁地对大生说:“回家收拾收拾,你两个抓紧结婚。下个月初六,你家来带人。”
三月里,正是桃花绽放的时节。“菜花黄,痴子忙。”往年,菜花桃花一开,就是翠凤这个痴子忙乱的时候。今年,翠凤做了新嫁娘:高挑,文静,秀气,含蓄,稳重,大方。站在大生家大场边井台下的一棵桃树下,洗衣,淘米,摘菜。好一幅“人面桃花相映红”的乡村美人图。
大桃恋爱再受挫
大桃也谈了一个对象,男友是镇上杨书记的侄子,在镇粮管所做会计,目前工作还没有转正。粮管所是肥得流油的单位,平时福利分米分面,分油分糖,节假日还有水果。
小杨会计是县城的高中毕业,长得一表人才,比农村青年多了一丝大方和精明,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他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穿着乳白色涤纶筒裤,有时是深蓝色喇叭裤,尖头黑皮鞋,骑着一辆“凤凰”牌自行车,来来去去,像一阵风一样。每次到大桃家,脸上洋溢着带有夸张表演的笑容。他说话周到,礼貌客气,眼皮活套。有时他会给大桃带一个头饰,有时是水果,有时是几本杂志。他在大桃面前侃侃而谈,谈文学,谈电影,评论电视剧,经常谈到张瑜、陈冲、刘晓庆。谈到他游览过名山大川,讲得绘声绘色,让人身临其境,心驰神往。
春天里,大生结婚了,大桃默默地为他祝福。她对着自己的内心告白:“这一页翻过去了,再见了,大生!你只能一辈子藏在我心田里的那一块自留地里了!”
面对小杨会计的追求,大桃的心里像古井里扔进了一块小石子,泛起了波澜。春天来了,那个姑娘愿意辜负春光呢?小杨会计年轻帅气,活泼,工作好,见多识广。每次来都能给她带来意想不到的喜悦,让她感受到,呼吸到了外面的空气。
陶老旺老俩口对这门亲事也非常满意!不但和杨书记攀上了亲家,而且汪大舅爹的神算说女儿的婚事应在西南方或者东北方。粮管所,不就在西南方吗?看来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天作之合啊!
四五月份,小杨会计跑得勤,每星期天都会来。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比如到田埂上去散步,小杨会计的手就会有点不老实,大桃的言辞和动作明确拒绝了他,但是在心里又默默原谅了他:城里青年嘛,总要比农村青年活泼一些。在婚姻敲定之前,大桃不会轻易交出自己最宝贵的东西。
七八月份,小杨会计突然不来了。大桃想,是不是对他太冷淡得罪他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或许是夏季征收公粮太忙了?会计是大忙人,没有空?没有空也应该递一句话过来啊!
大桃决定到镇上粮管所问个究竟。到了粮管所,进了大门,到小杨会计的宿舍门前,一个铁将军把门!透过窗户朝里望去,人去屋空。
再到门卫处打听,门卫是一个抗美援朝时期的老革命,曾经冻掉了一个脚趾头。老人说:“小杨会计转正提拔了,调到新沟粮管所去做副所长了,听说谈了一个对象,新沟医院的护士,准备结婚了。”
大桃一听,浑身像散了架,软软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人家接下来说的话也没有听清楚。
大桃推上自行车,怎么上车,怎么转弯,一概没有印象,迷迷瞪瞪地回到家,一头钻进屋里躺下,蒙头大睡。
大桃冰封的心,刚解冻,又封起来了。
一九八四年的沂河淌汛情退得比较早,一番太阳烧烤,沂河淌的田野露出一层肥沃的泥沙。从洪水里沉降出来的淤沙,浸透着鲁风皖韵,补充了被洪水冲刷而去的浮土,也为沂河淌人家的田地带来强劲的肥力。
又到了秋播的季节,此时家家户户耕田种麦忙。除去少部分人家用手扶拖拉机耕种,还有大部分农户仍然用水牛、黄牛耕田,有时候还要辅助以人力。节气农时不等人啊!家家户户早出晚归,披星戴月,田野里人声鼎沸,热火朝天,牛喊马嘶。直到夜幕降临,田野里还有点点星火,凉爽的夜风中,擂歌此起彼伏。擂歌是农人耕田时吆喝耕牛的歌声,唱擂歌又叫“打擂擂”。
耕牛在前边驾辕,庄稼把式在后边扶犁,一边挥动两丈多长的——够得着牛脖子,结着绳疙瘩的麻绳鞭,不时在空中“啪”地挽一个响鞭花;一边唱出吆喝的歌声,歌声控制着牲畜行走的节奏,夹杂中各种信号指令。歌声、鞭声、虫鸣,汇成了一支田园交响曲。
老庄稼把式,一般也是唱曲的高手,唱擂歌也是一唱三叹,那一声唱出来:“呕呕——唉唉——哎哎哎——嚯来……”在田野里随风飘荡,百转千回,初听有“梳妆台”的多情,再听有“八段锦”的诙谐,最后的尾音,又有“孟姜女”的哀怨。
尹老成和王四爹的擂歌,脱不了淮海戏的韵味:“七子韵”、“十字韵”、“五字夺”、“满台腔”,“更儿里调”。尹老成高亢明亮,嗓音如旦角;王四爹沙哑沧桑,膛音似老生。不仅老水牛听了走得欢,旁边人听了也不困有精神。
有些农闲时搭伙唱曲的老把式,在各自的田地里打出不同的“擂擂”,这些“擂擂”声,在田野的夜空中互相推拉,迎送,承接,避让,衬托,补充,垫漏,勾缝,远近应和,此起彼伏,听起来就像一台戏。这原生态的“沂河淌歌剧咏叹调”,如果没有年轻人继承下去,就要失传了。
那些年轻的后生,比如西庄的大杆子、前庄的二呆子、东庄的小虽子几个人,打的“擂擂”,功夫欠缺,完全是麻将歌的翻版。
李大生耕田时不会打擂擂,只是默默地扶着犁跟在牛后边走,有时挥动一鞭,轻轻地打在牛屁股上,只有转弯换垧的时候才吆喝一声:“那踩咧啊!”
这天下午,大生在前边犁地,翠凤在后边拌肥撒麦种,她已经是家庭的好助手了。傍晚时分,大生早早就收了工,翠凤这几天有点拣口,早点回家做饭,可不能亏了翠凤的身体。
大生牵着黄牛,扛着犁耙,翠凤推着自行车在后边走。正好大桃用自行车推着一袋小麦种子往北,他们在路上相遇了。
太阳即将落下地平线,田野里铺着一层霞光,大桃、大生、翠凤,耕牛,路边的野蒿野菊苦木苔的花正开着,都沐浴在金灿灿红彤彤的夕阳余晖中,他们头上,脸上,眉毛,额头,都披上一层亮色,挂着红晕的脸显得更红了。
他们都停下了脚步,结过婚的大生再也不避讳在公开场合和大桃说话,他一手扶着大桃的车龙头,一边说:“世上还有过不去的坎?”目光中带着鼓励和关切。大桃紧抿着嘴唇,用力地点点头。翠凤别过脸去,望着远处,远处清亮亮的新沂河水,正静静地,缓缓地向东流去。
翠凤回到家,拿几件衣物到方塘边去洗,好大一会没有回家,天渐渐要黑了,大生心中牵挂,放心不下,急忙到塘边去寻,远远地看见翠凤站在塘沿的一棵梧桐树下,手里拿着一个团镜框子,一动不动,默默地端详着。翠凤等到大生走近才发觉,脸一红,急忙收起。大生早已瞥见,那是一张相片,相片上的那个头像,和自己很相似,大生心中明白了。
大生微笑着说:“想他了?”翠凤显得更羞涩了。大生感叹一声:“留在心中那片绿地里吧!唉,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块情感自留地啊!”翠凤小声地说:“也没有去想他,刚才洗衣服从口袋里掏出来的。”
大生摸了摸翠凤微凸的肚皮,转移话题:“小家伙生下来,如果是男孩,也取名叫大龙,好不好?任你疼,任你打,任你骂。”
翠凤会心地一笑,伸出拳头,轻轻地打在大生的肩头。
大桃的婚事
俗话说:“英雄怕见旧街坊”,“当地不摇货郎鼓”。
潮南县沿沂河淌一线的姑娘喜欢嫁到潮北县去,一个看一个,好像那里离花果山市近一点,似乎条件就比家乡好。但实际上,农耕生活都是艰苦的,嫁过去,也吃一样的饭,受一样的苦,遭一样的罪,当然,也享一样的福。
既然感觉人生是走到了高处,哪怕是一种幻觉,那么,她们回娘家的时候,要刻意地打扮得风风光光,宁愿倒了酱缸,也不能倒了酱架子,架子端得高高的,带给娘家的礼物是丰厚的,遇到熟人打招呼是高调的,小夫妻带着孩子,一家人一路大秀恩爱和睦,以证明她们当初的选择和眼光是正确的。
沂河淌南北联姻,像大树的根须一样,织成了一张大网,潮南县和潮北县两县结合处,结成了千丝万缕的亲戚关系。
有一种情况是特殊的。有些沂河南岸爱情受到挫折的姑娘,多选择嫁到潮北县去,而且嫁得远远的,越远越好。那里是她们告别过去爱情,关闭少女心扉,抚平心灵伤口的世外桃源。这种选择,当初有一丝无奈,有一丝苦涩。但是,这些才貌出众,心高气傲的红颜,大都是一些能干的角色,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多年以后,她们往往会在异乡大放异彩,轰轰烈烈,收获到许多意想不到的成功和幸福。
大桃姑娘,两次恋爱失败之后,即使守身如玉,背后也免不了有人指指点点,一个百里挑一的姑娘,在农村婚恋市场竟然掉价了,高不成,低不就。在这种情况下,远嫁潮北县,是她最好的选择,也是她婚姻的宿命。
陶老旺启动了远方的亲戚关系,拜托他们为大桃的婚事多关心。
陶大桃,婚姻真的应在东北方,五十里开外,一百多里远。
经远方一个姨妈的介绍,大桃嫁给了潮北县东北乡海滨村的村小学校长——朱大勇。
朱大勇,今年28岁,潮北县中学高中毕业,高考多次落榜,两年前考上了村小学合同教师。其父是本村多年的大队书记,资格老,家族大,社会关系熟络,东北乡上上下下都给老书记三分面子。
朱大勇工作肯干,能说会道。他多年的高考经验,最大的收获是中小学知识体系熟,文化基础好,基本功扎实,站位高,视野远,加之他洞悉差生的心理,同情差生的处境,了解差生的不足,所以,大勇很快成为补差教学的专家。
基础薄弱的农村教学,谁抓住了差生,谁就抓住了质量。当年在县高中,大勇也把自己当做是差生,虽然同学之间相处关系不错,但是多次落榜,大勇那种多年的自卑屈辱的心路历程,让他刻骨铭心。他与差生,有强烈的共情心理。
实际上朱大勇的知识水平,已经达到了大学录取的水平,但是他遇到大考就怯场,发挥失常,多次落榜,让他失去了信心。因此他在教学中,特别注重学生自信心的培育。遇到学生到乡镇小学去竞赛,他都要现身说法,为学生做心理辅导,为学生鼓劲加油。他还亲自下厨,提前为学生包好粽子,摊好葱油饼,鼓励学生说:“我们这次考试一定答对了,考中(粽)了,名次还能往上冲一冲(葱)!”
精神的力量是无穷的,连续两年,朱大勇教得好,考得好。工作得到了领导的肯定。老书记再一活动,朱大勇被任命为村小学校长。
走出书斋的朱大勇,兢兢业业地工作了两年,年龄蹉跎到28岁,还没有对象。以前一心高考跳农门,无法落实对象。当小学教师两年,对象也不好找。
为什么呢?因为朱大勇家族的遗传的特征是:个子矮,腿短黑胖,好几代媳妇都不好找。老书记发誓,这辈子有点权有点势,要拿这个有利条件换取儿媳妇的容貌,俗话说“一代无好妻,三代无好子”,儿子这一代一定要“换种”!一心要找个漂亮媳妇改良基因。儿媳妇的条件是:漂亮,个高,肤白,苗条,争取抱上一个浓眉大眼、白白胖胖的大孙子。
朱大勇虽然其貌不扬,但是满腹锦绣,在找对象的看法上和其父是“英雄所见略同”:自古才子配佳人,美女爱英雄,我在农村大小也算个人物,我为什么不能爱美女?
谁知附近的十八九岁、二十出头的漂亮女子看不上他。美女是稀缺资源,她们攀一个高枝易如反掌,为什么要嫁一个二十八岁的小老头?相貌一般的女子,朱大勇父子又看不上,就这么着,婚事也蹉跎下来了。
千里姻缘一线牵,缘分来了。
大桃的二姨,家住潮北县东北乡海滨村。
大桃到二姨家,一是散心,二是帮忙。她在棉花地里拾了两天棉花,引得满庄轰动。这样一个貌若天仙的女子降临,棉花地登时喧腾起来。不少小伙子不再偷懒,有的拾得比以前更快,有的背的比往常更多,他们不失风度地,最大程度地展示了自己劳动的力量和技巧,像孔雀开屏一样,期待引起异乡美女的注意。胆子大一点的小伙子借口到大桃二姨家串门,一些大妈大婶拿着针线活,也到大桃二姨家问这问那。一瞥之间,大桃身材高挑,曲线玲珑,眉如春山,眼如秋水,肤如凝脂,貌若芙蓉,款腰拂柳,玉步临风;白的确良衬衫,衣领上钩有红色花边,裤子熨出两条裤线,既大方又洋气,又显得别具一格。那气质相貌把海滨村的第一、二号村花美女都比下去了。二姨说:“也是考了两年大学,没有考上,今年到我家来认认门。”
早有人把消息报到朱书记那里,老朱书记将信将疑,百闻不如一见,登门一看,比心中预想的还要高强一百倍!心中大喜,机不可失,赶紧请了媒人登门,然后通知大勇校长,你的婚姻问题,老爸已经在努力了。
大勇校长有点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狐疑地对老爸说:“是不是有什么缺陷?或者是风流女子?”老朱书记教育儿子说:“怕就怕大袖笼子(狐臭),这个放心,她二姨不是,再到沂河南访一访就知道了。”
老朱接着说:“身体不像有缺陷的样子,你看她在棉花地里活蹦乱跳的。我做了多年的生产队长,这个我清楚,女人家身体好不好,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老朱书记感慨万分,有点激动地说:“风流女子?你以为风流女子就不是好人?你以为一般人想风流就风流的?风流女子哪个不是一等一的人才?哪个是凡人?哪个没有本事?想当年……”老朱书记停了一会对儿子说:“全力以赴,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
朱家的媒人到二姨家说明来意,二姨说:“老家也有很多人提亲,暂时还没有看好。姨侄女的婚姻我也不当家,和朱校长可以先看一看,最后的意见还是她的父母拿。”媒人说:“那就先看看吧。”
二人见面,朱大勇校长扬长避短,坐在一张高椅子上尽量不站起来。虽然其貌不扬,但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加上新近做了校长,培育了一丝官架子,气场也有了。在相亲的这段时间里,朱校长谦恭有礼,谈吐不凡,先后谈了古今中外,天文地理,唐诗宋词,又谈人生,谈理想,一个年轻有为事业有成的有志青年跃然眼前,呼之欲出。听说大桃也是高中生,朱大勇校长脱口背出了《岳阳楼记》《曹刿论战》《孔雀东南飞》的课文片段,展示了扎实的高考功底,大桃只有不停地颔首以示肯定。大桃高中学的那些课文,只还有一点模糊的印象,章店集中学二年制的高中生,对眼前这个滔滔不绝的潮北县中学毕业的高中生,不由得肃然起敬。
大桃找对象的标准,对相貌这一项已经看淡了。李大生英俊,杨会计帅气,但又有什么用呢?最终有情人难成眷属。大桃对男友的相貌简直有心理阴影了。人不能光看外表,外貌再好看,也不能当饭吃。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就认定这个朱校长了。男人外貌欠缺一点,顾家,本分,老实,也不能算缺点。甚至,对面这个朱校长,还给她带来了一丝安全感。人世间,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呢?
大桃回家把情况一说,父母欣然同意。姑娘大了,赶紧嫁了吧。
然后双方父母见面,传柬,定亲,过礼,一切按照流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翻过新年的正月初六,大桃出嫁了。大生让妹妹去出了五元的礼,五元的礼金标准,是一九八五年苏北农村同学和好朋友之间的礼金标准。翠凤的身孕需要静养,大生一个人来到沂河淌麦田撒化肥。
年前下了雪,年后田野里的积雪还没有化完,油泥地的道路还有些泥泞。行人必须要趁着早晚路面紧冻的时候出行。朱家迎亲的队伍来得早,来了一辆手扶拖拉机,十二辆自行车,车上扎上红花彩球。当时,潮南县的婚嫁风俗是,新娘子中午或者下午到家。但是潮北县的风俗一向标新立异,与众不同。比如说小孩过九岁的生日,新生儿十二朝、满月酒,小青年做二十岁生日……都是那边兴起来再传到潮南县来的。现在潮北县的婚俗是新娘子到婆家必须不过晌午,贵宾要等新娘子到家再开席。而潮南县的婚嫁酒,上午十点钟就可以开始,一直流水到晚上。
迎亲的队伍匆匆吃过酒宴,又急匆匆出发,大桃套着父亲的鞋走出门,一把大红伞罩着头,伴娘是海滨小学的小学教师,也是村花。两个人,红衣红伞红皮鞋,把地面周围三尺映得一片红。围观的亲友一阵啧啧赞叹。陶家上上下下并没有多少离别的伤感,而是舒出一口气:大桃姑娘,终于嫁出去了!
大桃的陪嫁很丰富,由于几年前就开始准备了,新棉被就有十套。
朱校长笑得合不拢嘴,骑着自行车载着新娘子,一长串鞭炮炸响,迎亲队伍转向北,沿路两个小桥,都放了鞭,散了烟。
上了沂河堤,送亲的女方亲属回转,迎亲的手扶拖拉机转弯向西,绕道走西大道省公路。自行车队伍要抄近路,走沂河淌回去。他们浩浩荡荡地下了大堆坡,过了沂河生产桥,向东,再拐弯向北,直奔岑池河渡口而来。
岑池河看花墩渡口,与外地渡口有所不同,一条大水泥船,没有机器动力,也没有船桨船棹,只有一根竹篙,动力是依靠一根缆绳来回拖拽。南北对岸,两根槐树桩钉下一米多深,上端拴着一根粗尼龙缆绳,横跨两岸。渡船出发时,艄公用竹篙把船撑离岸边,然后站立船头,依靠两手交替拉拽缆绳,牵引渡船前行,快到对岸时,再用竹篙把船抵靠岸边,让行人上岸。
春节这几天,南来北往行人很多,一般情况下,行人等不及逮渡的艄公来,就自行上船拖拽,来来去去也很方便。
自行车娶亲队伍来到了渡口,偏偏此时渡口空无一人,船老大也不在。朱校长有些等不及,必须赶在中午前到家,耽误不得!大海边的人,对一般的河流不在乎,看得就像小山沟一样。实际上朱校长这些年轻人,自小就在学校里长大,并没有几次下海上船的机会。他站在河沿一望,对渡船运动的原理了然于胸,于是招呼同伴(多是高中初中同学,学校年轻同事)上船,朱校长今天要在佳人面前展示能文能武的两手。他自告奋勇,站立船头,面向大桃和伴娘喊一声:“兄弟们站好蹲好了!开船喽!”便拽动缆绳,信心满满地向北岸驶去。
旷野中的西北风,风力强劲,河中也有东去的水流,船刚离岸,就东摇西晃直打转,船头掉不过来了,横在河里直晃悠打转,朱校长手忙脚乱慌了神,手抓缆绳,身子前倾,眼看就要落水。大桃紧张得说不出话。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矫健的身影像一道闪电,冲到船边。原来是李大生,他鞋也来不及脱,站在水里拦住船,推到缆绳下,然后跳上船,抓过缆绳,自如地拖拽起来。
原来拽渡船也有一番技术:拽船人站在船头,只要站直站稳就行,手上用力拖拽,船身不管原来竖着还是横着,船头自然就会在中途调整过来,先靠上对岸。
大桃见是大生,心里百感交集,眼眶又红了,眼望着西边,不远处南河崖,两年前,两个人曾经在那里洗脸,谈笑,休憩。上游向西十里,就是传说中“五里槐”,大生,今生,我不送你到“五里槐”了!
大生望大桃一眼,默默无语,尽量集中注意力拽船。
船靠岸,朱校长敬给大生两包烟,感激地说:“兄弟,你是好人!今天幸亏你了!”
娶亲的队伍上了北岸,热热闹闹地远去了。
红伞下一道目光留恋地回望着故乡的方向:“大生,回去吧!赶紧回去吧!莫要冻着了!”
在阴云四合的天幕下,飘下了雪花,洒落在大生的头上、嘴边、肩头。
渡船口,茅舍旁,大生久久地伫立,一动不动像一株木桩,任凭北风吹动额头上的乱发。心里说:“心上人啊!今生我只能送你到桃花渡口,再见了!从今往后,你要和别人去另证三生。你我的三生石上,今生没有彼此的姓名。大桃,我们今生无缘!如果有来世,大桃,你和我不喝那碗孟婆汤,记住彼此,早早相见,再续前缘!”
不知什么时候,大桃家的那条黑狗,来到了大生的身边,茫然地注视着这一切,它唯一能做的,就是贴紧大生的腿边,给他以温暖。
广袤的天幕下,无垠的田野里,娶亲队伍变成了一条黑线,消失在沂河淌的河川道尽头。大生和黑狗,红伞下的目力已经不及,变成了两个黑点……
在这高远的天地间,新沂河儿女的情感是四季的风。有强有弱,有冷有热;有的温柔,有的猛烈;有的短暂,有的长久。
在这无边的田野里,新沂河儿女都是生命力顽强的七角菜、芦蒿、苦木苔、巴根草……在沙砾中坚韧地生长,在苦涩中酿造甘甜。
作者:张沂
作者简介:张沂,男,1970年8月出生,灌南县人,祖籍涟水张官荡,1993年毕业于淮阴师专化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