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宪权丨大暑赤日照苍茫
当田野里的庄家苗开始疯长的时候,当人们试图脱掉它那件单薄夏装的时候,不知不觉,大暑头顶烈日,站在了七月的门口。
小暑小热,大暑大热,一点不假。大暑走进乡村后,乡村的空间被封闭成一个闷热的蒸笼。太阳在头顶旺旺地烧着,火辣辣的光不是照射大地,而是在向地上泼火,让居住在乡村里的人,实实在在地品尝到了没处躲、没处藏的滋味。
俗话说:“小暑大暑,上蒸下煮”。大暑节气,是一年之中最热的节气,古书《二十四节气解》中说:“大暑,乃炎热之极也”。曹植在《大暑赋》里说:映扶桑之高炽,燎九日之重光。大暑赫其遂蒸,玄服革而尚黄。卞伯玉《大暑赋》里说:体沸灼乎如燎,汗流澜兮珠连。元代刘将孙的《满江红》中也写道:“俯人间、大暑少清风,多炎热。”
是啊!“俯人间、大暑少清风,多炎热。”太阳刚一出来,地上已像下了火,一些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灰气,低低地浮在空中,使人觉得憋气。
大暑时节,让人首先感到的是阳光凶猛起来了。相对于“春江水暖鸭先知”的温柔,夏天浓郁的气息来自太阳的热烈。民谚说,热在三伏。大暑正在三伏中。此时的阳光,光线异样稠密,直直地打在身上、手臂上,炙烤着大地的每一寸肌肤,特别是在中午,走在街上灼热的烈焰中,让人无法喘息。难怪有人要把夏天称为“苦夏”。
在这样的季节,似乎有出不完的汗,那些汗水顺着毛孔汩汩流淌,用汗流浃背来形容此时的状态,再恰当不过了。人们被这样的季节弄得不知道该去哪里才能消停一会。去外面,街道上总能听到一种轰响。那是季节的轰响,阳光的轰响。公交车里似乎有火,人行道上似乎有火,商店门外更是有火。这样的火已经使身体对火热的忍耐达到了极限。
“伏天赤日照苍茫,果熟瓜甜互比香。嫩柳激情战酷暑,梧桐镇定锁阳光。” 这几句短诗可以说是大暑时节的真实写照。城里的人们躲进空调房子,享受着周身的凉爽,一刻也不愿离开。而在农村却不同,安装空调的人家不多,大部分人还是愿意待在外面,村子里的桐树、槐树们,静静地守候着各自脚下的那片阴凉,守候着它们在大暑时节里的职责。那片片的阴凉,在村民的眼里,虽不是避暑的世外桃源,但绝对是难得的心灵慰藉。
绿树阴浓夏日长,风起帘动透微凉。大暑时节,院墙里的树木葱绿欲盖、枝枝蔓蔓,透出一种“满架蔷薇一院香,三伏亦感幽幽凉”的意境。此时,宅院里家养的小柴鸡,在高粱篾儿鸡窝儿里的麦秸上下完了蛋,“咯哒咯哒”地叫上几声,扑扇几下翅膀,向主人讨些奖赏后,就匆匆地跑到宅院外的墙角边或槐树下,找一个能扑棱翅膀的土地,张着嘴喘着热气。坑塘边的柳树,触及地面的枝条随着微风翩翩起舞,形成一道别致的风景。树下潮湿的沙土,吸引着鸡们、鸭们、鹅们和村中乱跑的猪们、狗们在这里聚集纳凉。他们各占各的位置,各显各的本事。沙土之上的白鸡、黑鸡、麻籽鸡,不时地扑棱几下翅膀,发出“啪啪”的响声,扬起一团飞扬的尘土。那些绵羊、山羊也热得不愿去吃草,一只挨着一只紧紧地贴着,在远处的阴凉地儿找舒服。我至今也不明白,为什么天越热,穿着厚厚毛衣的羊们,却越往一块儿挤?挤得密不透风,不由得让人产生一丝隐忧。
农民出身的我,对节气特别敏感,也感到特别亲切,就像是旷野里的一棵树、一株苗,或者是乡村里的一只叫不上名字的什么虫。时时潜伏在田野的深处,聆听天籁敲响旷野的古钟。
俗话说,草木知暑。此时此刻,中原的旷野中,青纱帐一片比一片浓绿。那青纱帐,与大暑有着特殊的情结。孕育,向上,是青纱帐日日不变的主题。在中原一带,看到最多的作物是玉米,他们贪婪地吸收着太阳的热、土地的肥,咯吱咯吱地尽情生长,早种的玉米长得已有一人多高了,穗子在枝腋间招摇着;黄豆孕荚了,一簇簇地藏在透亮的叶子下面;绿豆已经开始成熟,“一喷儿”“一喷儿”的,黑老的豆角催促人们及时采摘;菜园里的丝瓜、倭瓜、辣椒等等,比着为风和光的恩赐而出色表现。红的诱人,绿的养眼,柿子椒灯笼般炫耀着,和花枝招展的朝天椒相映成趣,成了七月里老农们唠不完的话题。紫茄子、青茄子精神饱满,一个个伸展着腰身,枝枝杈杈里小花鼓动着,吹气般把果实张扬得饱满极了。跟黄瓜相比,苦瓜的花色淡了一点,是嫩黄的,但是那灼灼张伸的五指叶形,还有那卷曲精巧的瓜蔓,让它看起来更像是一挂放到哪都不会逊色的艺术品。庄稼开花、献蕾,棉花,在开花与献蕾的过程中,不断地完善自己。南瓜静静地开花,一个又一个大小不一的雏形瓜,卧在瓜藤的缝隙之间。田野里,芝麻的花朵,挂满枝条……。炎热的季节,人们看着庄稼在成长,心里有说不出的满足。
紧跟着大暑节气而来的是中伏。“初伏萝卜中伏菜(白菜),末伏种芥菜。”也有说“中伏萝卜末伏芥,立秋前后种白菜。”总之,中伏前后,乡村的菜园子也在变换着,许多蔬菜都到了换种下茬的时候了。农民对时节很敏感,啥时种些啥,啥时收些啥,天天算计着,天天记挂着,他们不会因为自己的过失而错过任何种与收的时节。大暑里,黄瓜架和豆角架完成了引领和支撑的使命,黄瓜秧和豆角秧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到了拉架拔秧的时候,清出了杆架和枯秧,在充满期盼的眼神里,黑色的菜籽与咸涩的汗珠又一起种进了新翻的泥土里。
草木知署,百虫同样知暑。最明显的是蝉,蝉们不仅在树上鸣叫着,还在玉米、高粱、棉花等的茎干上吱吱地唱,知了的高歌放大着夏天的酷热。大暑时节是乡村田野蟋蟀最多的季节,他们也在草根下不知疲倦地左翅刮着右翅,簌簌簌簌,簌簌簌簌,音阶短促而连绵不断,如急雨拂过,漫进庄稼深处。至今,我国一些地区还流传着人们三伏天茶余饭后斗蟋蟀的风俗。
大暑时节,是音乐的天堂,七月,随处都能听到来自大自然的乐音,特别是夏夜,蛙鸣在塘边,纺织娘在草丛,此起彼伏,鼓点悠扬,大暑的节气是有灵性的,它安排很多闲不住的虫鸣蛙唱,用诗情画意讲述着日子的快意,把个生命的生息演绎得活灵活现、生机勃勃。
我国古代将大暑分为三候:“一候腐草为萤;二候土润溽暑;三候大雨时行。”世上萤火虫有2000多种,有水生的也有陆生的,陆生的萤火虫产卵于枯草上,大暑时,萤火虫卵化而出,所以古人认为萤火虫是腐草变成的,显然是谬误,但是乡村的夏夜,树林里,草丛中,萤火虫翩翩起舞,忽明忽暗,与夜空闪烁迷离的星光交相辉映,既给夜色带来动感,又增添几分旷远,点点流萤为这炎炎夏夜带来了无限的美丽与喜悦。听听周邦彦的惊叹:夜色澄明。天街如水,风力微冷帘旌。幽期再偶,坐久相看才喜,欲叹还惊。醉眼重醒。映雕阑修竹,共数流萤。细语轻盈。…… 在夏夜,看流萤飞舞,也不失为一大乐事。
农家的孩子们,没有高雅玩乐场所,但也不缺少玩场。只要从宅院里跑出去,任何一个地方,都会聚起童趣,飞出笑声。大暑时节,最让孩子们开心的,就是夜晚跑来跑去抓萤火虫。芦苇下、草丛中都是萤火虫的发祥地,只要有绿草、露水的地方,夜晚便可见到那忽明忽暗的点点白光,就像天上的星星,闪闪发亮,孩子们把一只只萤火虫抓进了准备好的瓶子,追着撵着,串串流萤,阵阵嬉闹,让乡村的孩童享受着独有的欢乐。
而今,只在记忆中有萤火虫的印象。久居城市高楼,夜间远眺,路上的车子开灯爬动,倒像是当年的萤火虫,但车子的灯光无论如何也无法勾起当年的些许童趣。
我们很难去选择季节,只能去适应季节。即使高温,人们还得去工作,赶着热浪,迎接酷暑,顶着骄阳,挥晒汗水。该出门时还得出门,该干活时还得干活,
天越是热,农田里的农活越是不能荒废,“大暑处在中伏里,追肥除草任务急。春夏作物黄金期,防治病虫抓良机。”农妇趁着早晨的露气,一把一把地把尿素撒到棉花的根部,一趟到头,半身浸透;男人们则念着“三遍豆子粒儿圆,八遍谷子米汤甜”的农谚,很随意地扣顶破烂草帽,伛偻田间,任汗雨挥洒,但庄稼长得诱人,内心却是美滋滋的。
大暑的节气里,农家最盼的,就是下一场清凉的雨。盼一场雨,是男女老少一致的心愿。乡村的孩子们,喜欢一场雨“隆隆”的雷声,喜欢一场雨“哗哗”的脚步声;喜欢在雨后用竹扫帚拍捉红蜻蜓、绿蜻蜓,喜欢光着屁股到村头的坑塘里洗澡。…… 在大暑季节,我们常常遇上黑云压城的时刻,风从北方的某个地方吹来,带着浓墨一样的黑云,翻腾着,汹涌着,滚动着,携带着霹雳,那些霹雳把天空炸开一个个缺口,不知是用瓢泼,还是倾盆,把雨水注入大地,自然界的一切似乎都在颤抖。
大暑的日子,尽管没有秋天那样天高云淡,但因为伏天里有一场接一场不期而遇的雨,仍能不时地为你传递舒爽。芳草横阶随意绿,庭花无人自在红。伏雨后的陡然晴朗,让人推开家门便有一种“午阴清处一蝉鸣”的意境。
大暑是丰满的,到处被成熟、被肥硕的浓绿覆盖。大暑是贪玩的,总是跟着神出鬼没的黑云,摇落大把大把的珠子,摊在荷叶上,舞弄风情;大暑又是安静的,收敛了狂躁,天真地躺在村口的槐树下聆听夏夜。
古往今来,大暑的炎热,给人们在茶余饭后吟咏提供了良机。外出纳凉,是古代诗人经常描写的题材。杨万里《夏夜追凉》诗云:“夜热依然午热同,开门小立月明中。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以淡淡的几笔,勾勒出一幅夏夜追凉图。“何以消烦暑,端居一院中。眼前无长物,窗下有清风。散热由心静,凉生为室空。此时身自保,难更与人同。”作为现代城市人,在酷暑的日子可以深居简出,享受空调的切肤凉爽,领略网络时空的神秘快感,如此,又怎么会觉到暑之苦呢,又何来吟咏之乐呢?
北宋前期婉约派词人晏殊曾有“无端画扇惊飞起。雨后初凉生水际”的诗句。而今,在我老家的乡下农村,晚饭后,塘边河畔依然是纳凉的好去处,人们把草席住地上一摊,个个摇把芭蕉扇,或坐或躺,说些旧闻,哼唱几句豫剧或是坠子。小孩子不愿意听这个东西,一使眼神,大一点的孩子便一起疯跑去了;小点的孩子在大人印有“扇子扇凉风,拿在我手中,谁想跟我借,等到腊月中”打油诗扇扇动中,迷糊着眼半睡不睡的,看着繁星点点,听着似鼓蛙声,整个村庄沉浸在一片祥和的天籁里。
生活总是以不同的形式,展示他不同的层面。夏天的阳光,给了我们酷暑的感受,也让我们在广阔的田野阡陌上,闻到了扑面而来的芬芳。不但有“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艳丽芙蓉图,也有“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的乡村风景……
但生活在城市的人们,却常常生出些许叹息和抱怨:现在这天气,真是不让人活了!天气热得要死,要么旱得土地冒烟,要么涝得洪水四溢,真正的风调雨顺似乎有点不正常了,据说这些都是“温室效应”造成的,虽然很多科学家和环境保护者都在呼吁:“共同保护我们的地球”!但谁又拿出了一个好的方案来呢?
据说人类已经到了现代文明社会了,车多了、路多了、房子多了,但是,还是远远满足不了人们的需求,听说城市里还有很多老百姓四世同堂住一间房子,所以人们还在继续努力为他们盖房子。土地在不断硬化,水泥地板在不断吸收着热量。林立的楼房上,成排的空调在尽情地往外喷吐着热气,把城市的温度提升了几度,让城里的人感到酷暑更热。可人们好像都喜欢热闹,一个劲儿地往城里跑,一进门却又把房门紧紧关起来,有的住上几年也不知道邻居姓谁名谁。偶尔碰面点点头就算是打了招呼。
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人类文明到底是在给人类造福,还是在扼杀这个世界?到底要尽情享受自然给予我们的丰盛物质,还是要提倡低碳生活,过着贫穷日子,来保护自然环境?
暑天里的人们也许都懒于思想,伴随着外界气温和时令的疯狂。“蓬头卧永昼,起冠汗沾缨”,宋人的生活经验仍然是我们今人的写照。但大暑依然是迷人的!它有着最纯粹的至阳至刚,果断利落的大开大合;它一手牵着烈日,一手握着暴雨;人们期待着:较量一场三伏过,和风劲吹送秋凉!
作 者 简 介
苏宪权,笔名雪野热风,河南滑县人,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中国乡土文学委员会理事,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诗词学会会员,安阳市散文学会理事,滑县作家协会副主席,滑县诗词学会会长。《中华风》(北京)杂志编辑,《滑州儒学》执行主编,《滑台文学》诗词编辑。在《人民日报》、《河南日报》、《中国散文家》、《华夏散文》、《中国报告文学》、《魅力中国》、《奔流》、《参花》、《中华风》、《当代小说》等百余家报刊发表作品。出版有《半树槐香的抚摩》、《郭万增传》等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