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秀琴丨那一杯苦涩的咖啡

柏突然发来一封短信约我喝咖啡,地点仍然在麦当劳,见信后,我没有犹豫立刻回复了几个字:“老地方见。”

柏是我在广州结识的第一个朋友,万万没想到,从结识柏那时候起,我生命的船就改变了航行的道,从一个平静的港湾不知不觉驶进了使我葬身的百慕大旋流之中。

对于一个初来广州的人,最可怕的是身边没有朋友,没有亲人,陌生的环境让你恐惧,高耸入云的楼房让你望而生畏,应聘不到合适的工作,又让你感到无所适从迷惘无助。惊慌失措的我常常站在红绿灯闪烁的十字街头,不知向何处去。走进安利会场,无数双热情的手向我伸过来,这是一群想成功想创业想发财想一夜暴富的异乡人,大家的梦想一致目标一致方向一致,一起乘安利这艘打造了五十多年的大船,乘风破浪,披荆斩棘,向成功的彼岸驶去。这伙人天天在一起聚会、呐喊,分享、定销售指标,相互吹捧赞美,渐渐地我也进入这个圈内。但成功却如镜中月、彼岸花,残酷的现实也像一个又一个大浪,将我一次又一次打翻。

柏在我身上下了很多心血,不厌其烦地亲手教我做各种产品示范,背诵那套营销说辞,一遍又一遍领我跑市场。我们每天提着两大塑料袋安利产品,在中山大学对面的布料市场转悠,花花绿绿的色彩在眼前飘拂,清一色的冷漠的脸从身边刷过。柏总是满脸堆笑,把手中的名片递出去,怪异的目光在我们身上扫来扫去,像看两个外星人。我们走过一家又一家铺面,嘴里重复着同样的话语,脸上浮现着固定的微笑,手里的塑料袋似乎越来越重,两条腿也越来越沉,但连一支牙膏也没有卖出去。在一家当口,我们给一个女老板做洗洁精的产品示范,柏做得很认真,一边演示一边讲解,说辞背得滚瓜熟烂,从全球的环保问题讲到家庭使用的锅碗瓢盆,讲得口干舌焦汗流满面,女老板才慷慨解囊,买了一瓶洗洁精。我俩不住地向她点头表示感谢,拿了三十二元钱,好像捧了一个金元宝。柏说,比当年在汽车公司卖掉一辆车子还兴奋。我也兴致勃勃地说:“喝咖啡去。”

我俩有点疲惫不堪,风尘仆仆的走进麦当劳。那三十二元马上变成了两杯咖啡两个汉堡。空调里散出的冷气吸干了身上的汗水,在洗手间痛痛快快洗一把脸,然后,坐在靠墙角那张小桌前,俩人面对面一杯接一杯喝起咖啡。柏雄心勃勃,说安利做成功,一定要带二百个弟兄姊妹去欧洲旅游,去巴黎喝一次咖啡,去西班牙看一次斗牛。我说安利成功后,我要提着电脑,带着相机,去最原始的地方采风,写一部自己的人生苦旅。我们沉浸在未来成功的喜悦中,找回了刚才扫大街丢失的人格和尊严。我依然是趾高气扬,柏也是自命不凡,品着这杯苦苦的咖啡,俩人聊得天昏地暗,从毛泽东谈到希特勒。柏激动得两眼发亮:“一定要成功!”我回应道:“会成功的,你是一名勇敢的战士。”相互鼓励,举杯对碰,一个下午就这样过去了,从麦当劳出来,我手里依然拎着那两个大塑料袋,迎面扑来的热气又将我包围起来,袋子的重量似乎还在加重,手掌被勒得火辣辣地疼。在公交车站牌下,我们俩不约而同地说:“明天各跑各的市场,各扫各的大街,再不喝咖啡了。”“一言为定!”但第二天,我们在布料市场转呀转呀,突然又碰到一起了,柏朝我嘻嘻笑笑:“这叫冤家路窄。”他说今天卖了一瓶纤维素,我也告诉他今天扫大街扫到一个老总,他对安利很感兴趣,明天和我一起去说服这个人做安利。

“好,一言为定!”柏爽快地答应我。在欢乐的笑声中,我们又一起走进了麦当劳,依然坐在墙角那张桌前,慢慢品着那淡淡的苦咖啡,享受着独有的宁静和温馨。我说扫大街很有意思,能接触形形色色的人,以后写小说都是难得的素材。柏说写小说时千万不要忘了写他,我点点头。他说我是一匹从草原来的黑马,我说他是一头勇猛的狮子,为了明天的好日子,今天吃点苦又何妨,我们都想乘安利这艘快艇早日到达成功的彼岸。安利也像一棵让千千万万创业者、失业者、流浪者、迷途者乘凉的大树。十年前,树大人少的时候,它是个乘凉的好地方;如今,想乘凉的人越来越多,很难有一席之位,我不想让柏看出内心的郁闷和无奈,只是闷着头喝咖啡。

麦当劳的情调让我心醉,这里自由随意,也很实惠,五元钱一杯咖啡或奶茶,可以不住地续杯。我和柏都喜欢这个地方,每次喝咖啡都是他买单,去中山大学食堂吃饭时,我买单,这样的AA制很自然,不会让我们感到别扭,一来一往中,我们的友情也像这咖啡一样渐渐变浓。我习惯在咖啡中加一点糖,喝起来苦中有甜,边喝边用白色的塑料棒慢慢搅着,不禁脱口说一句:“生活就像这咖啡。”

柏说:“咖啡原本只有一种味道,或甜或苦都由自己去调,慢慢调理,才能调到适合自己的口味。”

中国有茶文化,酒文化,那么咖啡是一种什么文化呢?一种时尚的洋文化?或许它体现的是一种生活的品味,一种情调和浪漫吧。和柏喝咖啡的日子很开心。在安利公司那段日子也令我难忘。

后来,我渐渐发现,做安利就像跑马拉松,感觉自己的经济实力无法支撑继续从事这份工作,于是决定退出,并选择了电子商务网络生意。柏不赞成我进入这个行业。他说这种拉人头生意会让你越做越累,朋友越来越少。我说,在安利成功的希望很渺茫,三五年之内挣不了钱,在广州这个鬼地方,想喝西北风也刮不过来。现在许多人做得都沦为难民,处境是脸上无光,口袋精光,穷得丁当响,朋友跑光,难道非得在这棵大树上吊死?柏无语。其实,他的处境也很艰难,安利只是给我们画了一个大饼而已。

那天,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喝咖啡,心情很沉闷,面对面坐着谁也不说话,各自想自己的心思。柏为了让我成为他的得力助手和合作搭档,下了很大辛苦,如今,我突然要退出安利搞其他产品,他心里一定很难过,挽留是无用的,我已决定的事从不去更改。俩人慢慢品着咖啡,回想在一起相处的日子……元旦夜,我们在天河一家正宗的成都巴食吃火锅,在繁华的天河城散步,天河的灯是那么亮,天河的夜又是那么温柔美丽,远处,传来一阵悠扬欢快的歌声。沿着宽阔的路,我们慢慢走着,踩着幽幽的树影,闻着淡淡的花香,很感动也很兴奋,身边有朋友陪伴,我觉得这一刻非常珍贵……

分手后不久,柏给我发来一封短信:“如果一天,你走得太疲倦,只要一转身,我的祝福就在你身边,不管有多远,不管多少年,化这祝福为夜空中繁星点点,闪在晨曦,闪在夜幕,闪在你生命中的每一天。”我回信说:“希望闲暇时,我们能在一起喝咖啡,不要把杯子放下,苦闷忧愁失意时,一起来品尝那苦苦的味道……”

在我离开华泰会场没几个月,柏也去一家外资企业打工,这家公司委派他去外地熟悉业务,离开广州时,他给我打了电话,但我没有去送行。那时,我的爱可欣做得很火暴,每天忙着接待客户,当然这不是理由,最主要是我无法面对他,一种难以言说的隐痛在折磨我,总觉得愧对他。但网络生意也像绾好的套环,我钻进来以后,再无法挣脱也无力自拔,更无退路。我不能向柏诉说内心的苦衷,也始终不好问柏为什么也离开了安利这个平台。之后,我们的联系也只有短信了,内容很空洞,他来信:“蔚华,忙什么呢?”我回信:“不忙啥。”没话了,一种失落感和无法排遣的郁闷弥漫心头。多少次,疲惫不堪的我路经麦当劳时,就情不自禁地走进去,一个人独坐在那张桌前,要一杯咖啡,慢慢饮着,桌子依旧,迷离的灯光依旧,但那咖啡却变了味儿,苦涩得难以咽下。我好疲倦,身子倚着绿色的椅背,似睡非睡,带着淡淡忧伤的音乐在空气中飘荡,我的眼睛有点润湿……

“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我要人们都看到我,知道我是谁。假如你看见我有点累,请你为我倒碗水……”柏喜欢听崔健的《苦行僧》。此刻,我真想给他发一则短信,告诉他我又在喝咖啡,想从那杯苦涩的咖啡中,寻找已失的东西,寻找我那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潮水般的激情。

注:①、扫大街:直销行业里的一个专用属语,指沿门挨户去推销产品。

作 者 简 介

郝秀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诗词协会理事,中国著名行走散文作家联盟成员,自媒体《行参菩提》签约作家。出版散文集《六合琴声》《漂泊羊城》《等你,在最初的地方》,中短篇小说《参商情缘》长篇小说《血之梦》《 雪伦花》《浮云若梦》。2012年10月,内蒙古大学新闻传播学院中青年文学研究班毕业后,直接漂泊到北京,历经艰难创办了北京文悦时光文化传媒公司,出任总经理、图书总策划、主编等职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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