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 勇丨捕猴者说



水沙坪是武陵山腹地一块坝子,坝子里的汉子多数长年游猎在外,以捕猴为生。老话说:四川的猴子要湖南人套。其实就是龙山沙坪人捕猴名声赫赫,享誉湘鄂川渝黔桂。去年腊月,我到了水沙坪,专门去拜访”猴王”向顺海。运气不错,刚进他家门,男主人就从外地风风火火赶回家过年来了。他放下沉甸甸的行李,邀我围坐在火塘边。火光映着他那酡红的脸,像是一本写满沧桑、探险、传奇的线装书。待我说明来意,老向端着酽酽的茶缸,眸子里慢慢透光亮……把我们带到那岁月和丛林深处。

水沙坪人捕猴是一块百年老字号招牌。向顺海捕猴的技艺是祖传的,据说祖辈是居住在坝子边缘一个叫猴子坡的地方。每年庄稼成熟了,成群结队的猕猴来糟蹋,有时它们还登堂入室,翻箱倒柜。对这些“不速之客”祖辈们深恶痛绝,用敲锣打鼓、火烧炮轰均不奏效,用药又怕伤了人畜家禽,真是喊天怨地。后来,他的曾祖做了一个梦,梦中悟出了一个捕猴的法子。醒来后做出机关,专门对付猴群,任它机灵古怪,猕猴纷纷落网。猴是山之精灵,见势不妙,扯风逃离。猴子坡猴患消弭,曾祖的捕猴之法得以传承,名为“对马笼”。沙坪人会套猴子,声名鹊起,远方不断有人来请祖父去捕猴,或为除猴患,或为科研,或为杂耍。祖父就此以捕猴为生,长年与猴为伴,深谙猴性,靠着此技度过灾荒、度过匪患、养活了成群的儿女。向顺海十四岁就跟父辈到处游猎,跑遍了大江南北,耳濡目染,深谙捕猴之道、山水景物和各地风土民俗。

第一次跑单是在成立人民公社之后,当时农村劳动力都束缚在生产队的土地上。应解放军某动物科学实验学院邀请,向顺海凭一技之长离开了乡土,开始了为公家捕猴的生涯。他每年给生产队缴三百元,即可得全年工分。运气好的话,套上一群猴子就能完成任务,便可免了在生产队一年的日晒雨淋。当时交通不便,二十出头的他凭着双脚,第一天走到咸丰,第二天走到黔江,第三天走到彭水,到了幽深浩荡的乌江边,也就到了作业区。那时国家对野生动物保护法制不健全,当地村民也深受猴群之害,他走到哪里都大受欢迎。因为有部队的介绍信,到哪里都能吃上生产队的“派饭”。村民们虽然家里不富裕,却热情慷慨,常常把珍藏的腊肉和刚下的鸡蛋拿来招待他。面对向顺海祖传的“对马笼”,猴群不识招,一个个在劫难逃。说起这段捕猴者的幸福时光,向顺海忍不住“嘿嘿”笑起来,有几份得意,有几份留恋。后来,川农大等几个单位都聘他捕猴,业务量大了,他回乡带了几十个人出来专业捕猴,悉心传以技艺,湖南人捕猴名声大噪。他们的足迹踏遍了湖北神农架、重庆巫山、四川雅安、贵州黔南黔东南、广西百色等野生猴主产区。后来,时过境迁,林业部门加强了对野生动物的保护,各地野生动植物保护站和旅游区纷纷设立。专业猎捕队作业需要资质和种类指标。再加上森林资源破坏和人猴争地严重,猴群已变得贼精,祖传的机关被它们识破了,“对马笼”十摆九空。向顺海不愧是新一代“猴王”,他绞尽脑汁设计出新的机关:“逗笼”和“堑笼”。说起捕猴的机关,向顺海破例给作了详细讲解。

所谓“对马笼”,就是挖一条断头的壕沟,沟上做好遮盖。在猴群出没处沿路撒下玉米等食物,直到壕沟尽头。等到贪食的猴群走到壕沟尽头,就是关门捉猴之时。在狭窄昏暗的囵囹之中,猴子们一个个战战兢兢,束手就擒。猴子是群居的灵长动物,有严格的等级制度和组织观念。猴王是绝对的权威,它最有经验和勇气,对整个猴群负责。发现食物后,猴王走在最前面探路观察,称为“头打路”。其次是带路母猴,最后是“篡权”未遂被驱逐的“单帮猴”。往往一群猴后面跟同一群落的另一群猴,其猴王被称为“二打路”、“三打路”。猴王确定安全后,便吃饱先行离开,带路母猴一声令下,猴儿们才放心吃开了。如果没事儿,猴群第二天会原路返回,再次觅食。因此,猴王最先进机关却不能下手,否则就只能抓住一只。所以,老练的猎手有足够的耐心,总是从最后的“单帮猴”捉起,最后再捉猴王。向顺海曾经就观察到一只猴王,它发现猴群队伍越来越小,到后来几个最亲密的伙伴也不知所踪,百思不得其解,郁郁寡欢,最后“全军覆没”。“逗笼”就是将“对马笼”改进,把壕沟改成“八”字形的栅栏,让猴群从窄的豁口进,再启动机关,用围网封住宽的豁口。“逗笼”的最大优势是让猴群失去警惕。“堑笼”是在猴群拒绝人工投食,高度警惕人筑工事的情况下想出来的办法。就是在猴群出没必经的小路上,后面用锣鼓、鞭炮、火箭弹等吓唬追赶,猴群就没命地往前跑,前面就用几百米或者上千米的围网将猴群围住。围网里最好有一片林子,猴群更容易自投罗网。猴群被围住后东奔西窜,照样不好抓。所以,在“堑笼”里往往要设下“对马笼”,这样再狂野的猴子也会手到擒来。

说起捕猴生活的艰辛,向顺海的眼眶有些湿润。由于过去交通信息不便,千辛万苦的赶到一个捕猴区,常常因为有人枪杀、毒杀猴群,造成猴群消亡或长途迁徙。有时候三五个月找不到野猴的踪迹,盘缠用尽,衣裳褴褛,形同乞丐。有时水土不服,饮食或饮水不洁,伤风感冒,遭遇瘴气或毒虫筮咬,一病不起,元气大伤。至于风餐露宿、忍饥挨饿、日晒雨淋、巉岩畏途、孤单寂寞,更是家常便饭,非人生活酷似野外生存训练。俗话说,“父母在,不远游”,是极有道理的。捕猴人远离父母妻儿,一去千里万里,一年半载,父母有三病两痛,却不能床前尽孝。不少人捕猴千辛万苦,终有所得,带着礼物,想着给家人以惊喜和回报,却只有一抔黄土在家乡的山岗上等着他,留下终身的遗憾。捕猴工作本身就是一项高危职业,向顺海就有一个同乡在捕猴时,被猴子抓破阴囊,漏出了睾丸,丧失了做男人的资格,演绎了一幕惨烈的现实版“猴子偷桃”。有俩学徒在捕猴时坠崖身亡;一个老师傅在驾排过乌江时,暴雨大作,江水陡涨,排毁人亡。本来他是会水的,有自救的机会,只要他放弃背在背上的那两只刚捕到的猴子……工分、粮食、老婆骂、孩子哭,那一刻,他想的太多了。待伙伴找到他的尸首时,双手还紧紧拽着猴笼。到头来,反将他乡作故乡,空让故人挂念。暖暖的火光跳动着,映出了“猴王”眼角里的那份冰凉。

说到猴子的习性,向顺海变得欢快活跃起来。他模仿猴王龇牙伸脖,“嗯”的一声,据说这样,大小猴子就会停止打闹嬉戏,站立两旁,战战兢兢。一声长啸,便能带着猴群,绝尘而去。猴群具有一定的社会性,猴子也通人性。在湖北神农架的丛林里,他跟踪观察了一只刚分娩的母猴。幼猴由于体弱夭折了,母猴大发悲情,紧紧抱着幼猴,数日不吃不喝。后来出于生存的需要,它终于进食了,可仍然郁郁寡欢,手中“宝宝”变成了尸干,也不曾放下。在贵州榕江捕猴时,伙伴们将一只母猴套住了。失去母亲的那只幼猴,饱受其他猴子的欺凌,真是苦不堪言。后来,这一情况被猴王发现了。它警告了其他恃强欺弱的猴子,并且撕咬了一只屡教不改的猴子作为惩戒。在迁徙时,猴王把失去母亲的幼子背在肩上,渐行渐远,不失为一名尽职尽责的好父亲。那模样、那情景让捕猴人陷入了深思,想起了那条回乡的路,想起了迎丰桥上送别的妻,和那襁褓里酣睡的孩子。

作为捕猎队头儿,向顺海总是要求队友们做好两件事。一是严格按照相关法律要求的方法、种类、数量捕猴,不能见利忘义。他跟徒弟们“约法三章”:不接受非法营销野生动物的生意;不用枪击、火烧、毒药这些下三滥方法捕猴;不得伤害国家明令保护的野生动物。“我套到过滇金丝猴、川金丝猴、黑耶猴、白耶猴……但我从来没打过它们的主意,尽管这东西在黑市上很值钱。”但是,利令智昏,他还是有几个同乡干起了非法捕捉、收购野生动物的勾当,先是狠捞了几笔,现在被国家关铁笼子里了。二是捕猎是要和当地人结情结义,处理好关系,不能犯忌。捕猎区大多数是少数民族地区,各地风俗习惯不同,不可放肆。关系处好了,有酒有肉,裤子都给你脱。否则,会摊上大事,民风彪悍着呢。在巴东,我们和当地人都是土家人,那就客气得很。就在长江边上的小屋里,燃起熊熊的篝火,大碗的酒满上,大块肉夹到了你碗里,怕你不接受还用筷子插在你饭碗里。酒劲上来了,就打开门窗。脚下是浩荡的江水,胸中是澎湃的豪情,直喝到皎洁的星月上来。在四川凉山,彝族老乡坦诚豪爽,和大姑娘开开玩笑,冇事;招惹了小媳妇,当心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阿坝藏族老乡性格刚烈,爱恨分明;云南傈僳族老乡勤劳、朴素。天南海北,民风民俗,奇闻异事,向顺海侃侃而谈,如数家珍。

现如今,政策变了,“三提五统”没了,土地可以流转了,农村养老和医保也落实了,生产力得到极大解放。前年,向顺海解散了捕猎队。挂靴归来,已然年过花甲。徒弟们有的已凭着捕猎技艺已发家致富,进军房地产业;有的徒弟已被各地风景名胜区聘请,专业驯养猴群。昔日的“猴王”,凭着修捕猴工事练就的技艺,既做木工活,又做泥工活,倒也自在逍遥。据说,印度新德里猴多成灾,正向全世界发“英雄帖”捉猴,月薪过万,问老“猴王”是否有意?向顺海连连摆手:“印度人崇拜大象和猴子,你一个外国人去了也拿不回钱来。再说,要尊重各地民俗,犯忌的事不能干!”

我问“猴王”最后的一个问题是,四十多年的捕猴生涯是否觉得值当?他沉吟半饷,用力点点头:值!就是凭着这捕猎技艺,我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改变了土里刨食的命运,养活了成群的儿女,游历了祖国雄起壮美的大好河山,广交天下朋友,通晓各地民风民俗。一句话,一辈子,自由,随性,像个爷!

离开水沙坪的时候,只见水泥公路通村达寨,昔日的濯濯童山,已是满目青翠。干涸的河道重现生机,清清的河水迤逦而去。“苛政猛于虎也”!“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一声声哀叹湮没历史的烟尘里。是呀,一个建设生态文明的伟大时代,召回了水沙坪捕猴的汉子,让他们流浪颠沛的心找到了港湾。看,在村寨上升起的年味渐浓的炊烟里,有几分温暖、几分甜蜜、几分和谐。

作 者 简 介

尚勇,湖南省龙山县人,在县环保局就职。喜爱旅游和散文创作,有多篇作品获奖。是《中华文学》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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