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三十不立，妻子嫌弃戏谑：清代河北“奋发追妻复合案”探究
清代，直隶固安人王立猷，才华横溢，数次乡试考中副榜，年已三旬，犹未得志。平日在家，他总是闷闷不乐，庚午年，再次参加乡试，因母亲生病，王立猷考完不及等候发榜，便立即启程返回。抵家后，王母病情稍有好转，王立猷亲视汤药，心里还挂念科考之事。某天晚上，母亲安然睡下，妻子也倦怠而卧，王立猷独坐一旁，念诵自己头场写的三篇文章，津津有味，陶醉其中，不胜感慨：“如此佳文，掷地都会发出金石般的响声，主考官难道就欣赏不来吗？”话音未落，只听墙角传来嘻嘻之声，好像有人在窃笑。
王立猷大骇，以为是窃贼，但笑声娇细柔软，不像男子所为。他急忙起身探察究竟，原是一位年纪二八的少女，眉目如画，碧衣红裳，手拈一枝菊花，飘然离去，转瞬消失。王立猷惊诧不已，非常恐惧，自认遇到妖怪，遂不敢再读，匆匆就寝。两日后，临近揭榜，他兴致复起，独自在房间燃烛展卷，恬吟朗诵，声调抑扬顿挫，念个没完（剌剌不休）。上次的少女忽然现身，掩笑而入，径直走到桌前，伸出纤纤玉手故意盖住他的书卷：“像你这样的文章也只能用来屏遮酱罐，你还有脸絮絮叨叨地念个没完没了，扰人睡不安宁！”
王立猷大惊，灯下熟视，但见女子容颜如玉，秀发如云，确实是位绝色佳人。他内心虽然竦惧，但平日一贯以名流自负，如今竟被一女子嗤笑，不免让他深感不平。王立猷起身作揖行礼：“你也懂得文章？只怕拿来遮盖酱罐的文章还不如我。”女子微笑道：“依我看来，这两者相差不大。”王立猷越发不忿，直接拽其衣袖，让她坐下，“你试阅我的文章，如此绝妙，倘若还不能月宫折桂，那必是嫦娥瞎了眼！”女子坦然就坐，仍然笑道：“嫦娥不瞎，是你的心瞎啊。”随后取案上红笔，开始批阅王立猷的文章。她神情专注，纤腕不停，各有勾勒，三篇文章很快评改完毕，最后还题有八个字：“桂枝半折，掇取为幸。”
王立猷目瞪口呆，急忙取过细阅，辨章引句，研析文脉，无不恰到好处，切中要害。他不得不心悦诚服，请教姓名，女子笑道：“你应执礼拜我为师，何以迫不及待问人姓名呢？”王立猷坚持追问，女子方才答道：“姓成，小名弱翠，家住附近。”两人谈论古今文章，弱翠都能一一点评其中的妙处与不足。王立猷愈发钦佩折服，便请她以手中菊花为题赋诗。弱翠提笔疾书，立成一首律诗：“采菊东篱学隐沦，指尖犹带露华新。奇擎掌上鸦黄淡，笑数风前凤嘴匀。摘去秋光寒翠袖，分来佳色艳罗巾。不因把玩香盈手，错认金钗欲赠人。”王立猷反复吟诵，大赞道：“诗意清新秀艳，恐怕连《香奁集》都比不上。”
弱翠又打趣道：“这首诗和你的文章不分伯仲，没想到竟能得你谬赞。”王立猷十分惭愧，想留她住下共同探讨，弱翠推托道：“我和你还是做文字之交吧，如果再有其它关系，你家床头醋娘子，保不准要发脾气呢？”从此，王立猷对她心生爱慕，每晚独居静候，却再也未见女子的倩影。数日后，全县喧传，某州的某人高中，某县的某人高中，固安县惟有一人考中副榜。王立猷一打听，正是自己，对弱翠的先见之明，由此益发五体投地。晚上，他备下酒宴，屏退侍从，向外祷告：“恭候翠娘子光临。”话刚说完，身后传来吃吃笑声，回头一瞧，弱翠已在屋内。王立猷请她安坐，感谢道：“你卓见高识，真不愧是我的老师。”
弱翠谦逊道：“我只是侥幸言中，哪里谈得上先见之明？”两人并坐欢饮。弱翠渐渐忘形，不再拘束，谈到深夜，犹无去意。王立猷趁机挽她同枕而眠，“欢洽之际，退避逡巡，犹然处子也”。弱翠感叹道：“原本只图和你做个知交好友，未曾想如今竟成夫妻之实。笔墨文章里也有陷阱魔障，女人真不能多管闲事啊！”天色发白，弱翠起身离去。此后她每晚必至，然行迹诡异，王立猷不说，家人也莫能察觉。一天弱翠对王立猷说：“我家离此仅有数步之遥，而你始终不曾拜谒家父，似乎颇为缺憾。”王立猷当即欲动身随她前往，弱翠提议道：“明早你向家人托言访友，向东出村，我自会前来引路，如此可行。”
次日一早，王立猷穿戴整齐，赶到村外，果见弱翠在郊野等候。她从袖内取出一方红巾，遮住王立猷的面孔，笑道：“请郎君随我移步。”王立猷抬腿向前，如踏败絮，柔软不胜脚力，心中很是恐慌，也只能勉强跟从。不久，闻弱翠说道：“到了。”揭开红巾，王立猷瞧见竹篱茅屋，景物清新雅致。一位老翁早已扶杖门前等候，拱手行礼：“远来辛苦！”弱翠手指老翁介绍道：“这位乃是家父。”王立猷见他眉发花白，面容清奇，衣饰古朴，精神矍铄，便立刻上前去以子婿之礼相见。老翁请他入内，虽然只是数间草屋，却纤尘不染，毫无烟火气息。寒暄完毕，即有垂发女童端茶奉上，味道甘冽清香。
饮过之后，老翁向王立猷道谢：“小女自幼丧母，茕茕无依，老夫现在将她拖累给你，心中着实万分惭愧！”王立猷唯唯诺诺，表示谦逊。弱翠转身离开，亲自做饭（躬亲治具），不大一会，桌上摆满佳肴美味。王立猷执盏为老翁祝寿，老翁也举酒回礼答谢，刚对饮完，老翁吩咐女童：“请你姐姐出来吧，王郎并非外人。”弱翠随后含笑而至，紧挨王立猷坐下共饮。席间老翁叩问他的乡试文章，王立猷担心被弱翠讥笑，嗫嚅不敢直言。弱翠在旁笑道：“父亲不必究问，文章再好也是名落孙山。”老翁怒目相视：“你这岂是侍奉夫君之道！”弱翠默然无语。酒意渐浓，老翁随即手指庭中芭蕉，让王立猷赋诗一首。
王立猷酒后兴致更浓，顿时忘却身旁坐有一位扫眉才子，便随口吟道：“清阴如柳碧如苔。”弱翠不禁蹙眉：“用词太俗，比拟不恰当。”王立猷不顾理会，又吟道：“伴尽纱窗翠色裁。”弱翠忍不住掩口笑道：“你这前一句太实，好比沟中之泥；后一句又太空，犹如水面抛石。”原是讥讽他没能做到切题点化，似通不通。王立猷脸有愧色，故不再吟，老翁强行让他继续，王立猷只好硬着头皮上阵：“剪剪春衣秋雨里。”还未及想出末句，弱翠突然抢答道：“我已代你想出。”随即吟道：“绿毛狮子到阶来。”说完哈哈大笑，老翁也忍俊不禁。王立猷不堪戏谑，变色起身：“你这根本是瞧不起我，没把我当丈夫，那我还坐这干什么！”
老翁急忙致歉，王立猷执意不听，拂衣出门，只见四周青山环绕，茫无人迹，根本找不到来路。正踌躇不知去往何处时，一个独骑赤栗色小牛犊的牧童，横笛而来。王立猷立刻上前问路，小童惊诧道：“你不是我家的新女婿吗？何以这般惶急？”王立猷愤诉缘故，小童镇定道：“想回家不难，坐上我的牛背即可。”王立猷勉强听从。小童让他闭上双眼，王立猷登觉如在云雾穿梭，不到一刻时间，人已抵家，张目四顾，看到熟悉的村外，遂下牛背。小童辞别欲去，王立猷拉住问其行程，小童答道：“你刚才所在的地方是四川峨眉山。”说着取一包黄连相赠，人牛瞬息不见踪影。王立猷十分惊骇，回家后也不宣讲这段神奇经历。
他内心暗暗发愤：“大丈夫不能出人头地，连平民妇女都要羞辱于我，更何况是女中之仙？”于是深自勉励，闭门苦读。不出一年，他果然学业大增，再取自己从前认为写得好的文章，玩味品读，亦不禁哑然失笑：“我自读这些文章，也深觉只是徒有其表而已！”由此愈奋心志，也更思念弱翠，然而她终究没再出现。壬申年，王立猷乡试中举，第二年会试又接连高中，被安排在京候职。一日，他在旅舍正觉百无聊赖，忽见弱翠掀帘而入。王立猷面露喜色，起身迎接，弱翠神情庄重地行礼致歉：“我过去倚仗你对我的喜爱，偶然戏言，惹你生气，之后又连累你迷失深山，几乎回不了家。我负罪良多，所以无颜相见。”
“今闻郎君接连高中，实在高兴，因而不顾羞惭，腼颜来贺。自此一别，我将遁迹故园，没脸再和你白头偕老了。”说罢要走。王立猷含笑拽道：“你不要这样，我为你朝思暮想，谁还有时间计较那些陈年旧事？”弱翠于是笑道：“说朝思暮想，那是真的；但说不计较，可不一定。否则你怎会发奋图强呢？”王立猷感到奇怪，问她如何得知。弱翠羞涩道：“其实这些日子我天天陪伴你左右，只是你不察而已。”遂并肩而坐，面述原委：“当日父亲怒我羞辱你，把我赶出家门。我只好化身放牛娃，以红巾作牛，送你回家。此后我无处栖身，不得已在书房陪你，却不敢露出行迹，我何尝有一天离开过你？”
王立猷犹然不信，弱翠细述他某日读什么书，某日作什么文，丝毫不差。王立猷由此深信不疑，喟叹道：“倘非你从前的哂笑讥讽，我也断然不会如此努力。我能有今天的飞黄腾达，多亏你的激励。汉代乐羊子之妻为激励丈夫坚持求学，持刀断布，你可以和她相媲美了。”弱翠连连谦让。当晚，两人久别胜新婚，情意缠绵，倍胜往日（欢倍畴昔）。
弱翠吟诗一首，庆贺王立猷：“一声胪唱展蛾眉，忘却临岐双泪垂。今日与君重举案，御香好向皒边吹。”次日，两人迁居别处，对外宣称弱翠是新娶的妾。弱翠白天现身，人们见过也没感到奇怪。后王立猷凭二甲进士被选为京官，派人从家乡接来家眷。不久，王妻病殁，弱翠转正，育有一子二女。数年后，她托言思念父亲，欲回家省亲，一去不复返。
作者文末留言：过去仙人中姓成的，惟有智琼，弱翠应是狐仙。她言谈风趣，颇具东方朔的口才，能在谐谑谈笑中，辅助自己的丈夫青云得志，多嘴的长舌妇岂能与之相比？从她父亲的住所即可看出，其父也是风雅文士，又怎知不是父女俩共同谋划用计激将，使王立猷发愤图强从而成就一番事业？所以我不敢把她看作狐狸，而是当作真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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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案译自《萤窗异草》中【弱翠】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