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人 作者:郝湘榛
1
苏大忠他爷叫苏来福。苏来福烂眼角子,半边眼圈发红,眼里常渗出些粘乎乎半液体物质,擦也擦不净,上下眼皮不断地一挤一挤,人都暗地里叫他挤眼子,再加上他没吃饱似的不舒坦面孔,实在是其貌不扬。
苏来福有心术,有长远眼光,他最早把大儿子卖了兵。鬼子占了县城,县长跑了,社会上没了头绪,蒋介石在庐山讲话,说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都有抗日的责任。这样一来,那些大胆的人,就纷纷拉起了队伍。除了于学忠的五十一军是正牌子以外,又有了什么第四师,保安第十八旅,保安独立第十五团,七、八、九支队,就连土头土脑的于大头,也拉了十来个人,搜罗了七八条枪,在桐山溜藏着,称什么忠勇救国军,静等着下委任状。
国民党的省政府,猫在山沟里自顾不暇,却乱发委任状,鼓励他们闹腾。这些大小头目们,打着抗日的旗号,却不敢戳弄鬼子,只顾扩充人马占地盘,甚至大鱼吃小鱼,窝里斗。上头又不发军晌,他们就只有向老百姓开刀,除了催粮逼款外,还摆他娘的什么官架子,叫人给他们听差。又没有电话电报,山沟里交通非常落后,光送信就累死人。还有什么劈柴、烧水、站岗、服侍太太等,说来好笑,大老爷们竟给太太端尿盆。
他们还不断地拔兵,就是按村庄大小分配名额,要村里送人去当兵,村里没法,就只好花钱雇。去年,五十一军来拔兵,苏来福就毅然把大儿子苏大吉卖了兵,得了五百斤谷子。后来,拔兵多了,价钱越来越贱,从五百斤降到三百斤,后来又降到一百斤。一百斤谷就能买一个精壮小伙子,唉!
苏来福在墙角挖了个洞,上面伪装得非常秘密,连儿子也不知道,藏起了约有三百斤谷子,每天只拿出半满不浅的一小瓢,顶多也不过一市斤,其他就靠野菜、树叶充数。他有数,每人每天只要有二、三两粮食就饿不死,萋萋菜芽是好东西,不难吃,不伤人,怎么做也中,有点粮食领着路,就能蒸成菜球,下锅里一撮面子,就能熬一大锅糊糊,拌着吃也行,只要有盐就能咽去。萋萋菜满坡都有,有它,就能活人。
春天大旱,五月里了,地里还不见苗子,红通通一片,苏来福就说,坏了,老天要伐这一方人!算叫他说准了。
苏来福有心术,看问题长远。麦后不久,有一个妇女领着个小闺女来讨饭,他就有意套近乎,三啦两啦,后来又领来家管了一顿菜糊糊,听话音知道那妇女愿叫闺女找个地方吃饭,就用三十斤谷子留了下来,给大忠当团圆媳妇。
苏大忠年轻狂妄,高低不要,连看也不看,自己到西厨去打了个地铺。那闺女才虚岁十二,夜晚害怕,不敢自己睡,苏来福就叫团圆儿媳在自己脚头上塞乎着睡。那闺女哭了一天,哭着哭着,也就抱着公公的脚睡着了。
2
自打去年,苏来福就有了自言自语的毛病,无缘无故,就自己咕咕哝哝,也不连贯,叫人听不清在说什么,好像是“瞎了,吃瞎了”的,还认为他年老脾气变了,在骂人,也没往心里拾。后来,渐渐走不动了,就猴在那里劈柴禾,把木柴弄得不长不短,或者单个捏高粱粒,把每颗高粱粒上的蒂巴捏下来。苏大忠知道,爷是在挣扎着干点活,千方百计不吃闲饭。孝顺孝顺,顺就是孝,由着爷的性儿就好。
今年秋后,苏来福吃饭就不行了。每次吃饭,光呆呆地坐着不动,催得急了,才不情愿地勉强吃一点点,一面吃一面咕哝:“废物!废物啊!”
不久,就不进食了。都知道,人到了不吃食,也就快走了。
苏大忠垫了把草,铺上个破蓑衣,把爷抱下地。当地风俗,人不能死在炕上。苏大忠用小盅子当羹匙给爷喂水,苏来福摇着头,硬闭着嘴不喝,水从腮边流下来,湿了一片。苏大忠见爷起泡的嘴唇上,像摆了一串黄豆,再看看爷的表情,联想到爷的不愿吃饭和不断咕哝,猛然醒悟:爷是在绝食。
绝食而死,是苏来福预谋好的自杀方式。他坚信:人不喝水,三天就会死亡,只喝水不吃饭则需七天。他在琢磨采取哪种方式,一年来,他不自觉地咕哝,就是这个预谋的产生过程。他自言自语说瞎了瞎了,是说自己吃瞎了,吃饭白吃,一点作用不起。他说废物废物的,是说自己已经成了废物,应该扔掉。他看到儿子狼吞虎咽的吃相,就断定儿子肚子里缺得很多,看到团圆儿媳幼稚发黄的脸,就想到她薄得眼看就要透气的肠子,觉得很对不起她。欠人家很多债,还不完的债。他觉得自己不吃,就能省三、四两谷子。三、四两啊!是玩的吗?摊在他们二人身上,每人就是一两多。想来想去,苏来福选择了不吃不喝,三天就能走的道路。
苏大忠醒悟了爷是在自杀之后,轰一下眼前发了黑,猛一下咬住左手,狠劲往下一撕,在大拇指那儿撕开一道口子,立时就冒出血来,团圆媳妇吓得没了主意,抹天抹地,只会哭,慌乱着抓起一把土按了上去,却被苏大忠一脚踢了个跟头。他恨自己太不懂事,怎么早没发现爷的企图,他恨这个团圆媳妇像个孩子一样,瘦得像小猴,愚昧无知,没谱没调。
就在这时,保长徐玉贤来了。徐玉贤,上月才被众人抬成了个保长,俗叫“抬死驴”。这些年,谁也不愿意当他娘的这个差事。上面又不发薪水,本村又没有油水,不缺的就是上下两头受气。自从成了保长,脸上就没了笑模样,像掉了一些钱似的。他刚刚被八支队的一个副官捣了两枪托子,走起路来还一瘸一拐的。他知道苏来福还藏着点粮食,卖兵的粮食,肯定还没吃完,他想叫苏来福拿出五十斤,好歹打发那个副官滚蛋。他一进门,见苏来福躺在地上,眼看就要不行了的样子,两个年轻的哭成一滩泥,知道情况不妙,就把要说的话临时改成了:“大爷这病……?”
苏大忠没好气地问:“你来干什么?”
徐玉贤见苏大忠这么粗野,也就不讲客气了,哭丧着脸道:“我刚刚被八支队的一个副官捣了两枪托子,非拿上粮食不走,我也实在是没了办法,你看……”
苏大忠怒道:“你还欠我粮食呢!”
徐玉贤也没好气,瞪眼道:“我怎么欠你粮食?”
苏大忠猛一下站起来,伸手指划着,眼看就要戳到徐玉贤鼻子上,唾沫星子喷出老远:“俺哥卖兵的粮食,村里根本就没给够,还差八十多斤,你不知道呀是咋的?”
徐玉贤看事不好,退了一步,”那是王立文办的,你找他要去!”
苏大忠什么也不顾了,伸手摸家伙,没有摸到,抓了把燎壶凑上来:“你是保长,不找你找谁?”
徐玉贤一见他要拼命的样子,赶紧倒退:“你……你……”一瘸一点地逃了。
苏来福走时,是用破箔帐卷的,箔帐就是用高粱秸编成的帘子样的东西,因为太短,前面露出头皮,后面伸出来两只脚。苏大忠在坟头磕头没完,磕到二十多个还不止,地上深深地磕出了个坑,苏大忠额上血乎淋拉,他只有用这办法来送爷。
困觉则成了问题,几个婶子大娘一商量,就“窠落里上头”圆房。“窠落里上头”非常省劲,再节约不过,很是实用,就是在烧火的灶头上,将女人的辫子挽成簪,向灶王爷磕个头,说一声别笑话,再到天井里向老天爷拜天地,就万事大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