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散文‖【压箱底儿的记忆】◆邓秀晖
作者简介
邓秀晖,笔名枫叶,湖北巴东人。语文高级教师,爱好写作,喜欢乡土文化,农村是我的故土,愿在写作中把文字沉进泥土,让情感流过乡野。
压箱底儿的记忆
2006年,我们搬进了现在的新家,一晃又是十四年了。那口木箱一直安静地放在衣柜的上面,几乎没有动过,连灰尘也没有拭去的机会,记不清什么时候锁扣也被损坏。但每当看到这口木箱,满箱的记忆就沉甸甸的。
最近需要一次房屋装修,那口木箱被我们小心翼翼地抬了下来,记忆力、好奇心、神秘感陪着我们打开了木箱。这个晚上我们就泡在木箱的记忆里,嬉笑、高兴、流泪、不能自已。犹如两个老年痴呆,时而捧腹,时而傻笑,时而老泪纵横。
木箱里装着青春,装着爱情,也装着亲情。一沓厚厚的家书里,一个发黄的信封,几行熟悉的字迹,让我眼前一亮。那是我读师范时父亲写给我的信,应该是父亲留给我唯一的字迹了。我一字一句地读着,纸巾湿透了我内心的思念。
我读师范时,父亲快六十岁了,祖祖辈辈终于出了我这个读书人,一家人都高兴不已,在父亲黄瘦的脸上被纵横交错的印记雕刻了一个永恒的笑容,从此铭刻在我的心里,在父亲剩下的岁月里,父亲就一直在我心里笑着。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的确很穷。自从我拿到入学通知书后,父母就没消停过,卖木材,卖山货,只差卖瓦片,为我准备路费和行李。特别是那床被盖,至今也没弄明白,他们从哪儿来的金钱和见识置办那么高档的被盖,印花的包单,绸缎的被面儿,崭新的棉絮,还有母亲匀称的针线。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如此高级的被盖,或许陪嫁姑娘的嫁妆里也难得一见。
上学时,父亲坚持要送我,总说路太远,中途还要过夜,不放心。其实我已是二十一岁的大小伙了,在父亲的眼里我离长大还差得很远。那时交通不便,建始师范在我心里也是个遥远的地方。没有直通建始的班车,连老家搭个便车的机会也没有,步行到野三关三十多公里,清早就出发,傍晚才能到。
那天晚上,母亲几乎没睡,天不亮就叫我们吃早饭了,父亲准备把我送到野三关后当天返回。等我睡意惺忪的起床,母亲把饭菜都端到桌上了,父亲早已为我收拾好行李。吃过早饭,踏着露水启程了。父亲穿着蓝色长裤,白色短褂,带着一条毛巾,很随意地挂在脖子上。一路的羊肠小道,不是下山就是上山,蜿蜒曲折,步履维艰。
行李不是很重,不足一百斤,沿途就靠路边的“懒凳”歇脚,几次我要替换父亲,他都说不重,坚持一个人背着,还边走边叮嘱:上学后,一定要使力读书,把高中没读好的补起来,家里不用担心,没得钱了就写信回来。我在后面不停地答应,但心里已不是肝肠的味道。五十七岁的父亲,头上难得找到一根青丝,古铜色的脸上千沟万壑,汗水从一个沟里流到另一个沟里,最后集中在那短粗的胡须上,呈现出一颗颗晶莹透亮的希望。
中途找了一个好歇脚的地方,我要求父亲放下行李吃支烟了再走,父亲同意了。当父亲离开背篓的瞬间,我的心酸疼酸疼的,他的短衫早已湿透了,连裤腰都是汗水。我终于找到机会背上了自己的行李,背上还有父亲留下的温度,当这两种温度重合的时候,我才感觉到肩上的重量并非父亲说的“不重”,只是父亲把这重量看得很轻而已。
我们走了八个多小时,才走完这段送子上学的路。当晚,我没让父亲连夜返回,给他说尽了好话,我们在旅社偷偷地挤在一米二的床上住了一夜。月色朦胧的夜晚,他睡得很香,我摸着他长满老茧的脚板,在月光里读着这脚板的故事,久久不能入眠。
次日凌晨,父亲醒得很早,轻轻地下床,生怕弄醒了我的瞌睡,直到对门车站有人在走动才叫我醒来。上车后,我一再叮嘱父亲要吃点东西了往回走,他一直开心的点着头,但我没想过他身上是否有钱和粮票。等汽车行驶在茫茫的大山里,我突然觉得他会饿着肚子回家。
到校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父亲写信,最重要的事是问他那天吃东西没有。今天,我再次读到他的来信时,他除了告诉家里情况和鼓励我好好读书,没有回答我想要知道的问题。
我站在木箱前,一遍又一遍地读着父亲的文字,那枯瘦的身影,满头的白发,戴着黑边老花镜,工工整整地给我写信的形象仿佛就在昨天。信笺上一层又一层重影的字迹,让五十七岁的我久久不能释怀。我把信原封不动地放回木箱,连同我的思念和记忆装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