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被允许学习和阅读,从长远看来不仅毁掉了写作,也毁掉了思考
每个人都被允许学习和阅读,从长远看来不仅毁掉了写作,也毁掉了思考
理查德·沃维 著 王珀译
选自《思想的后果》
当今文明的辩护者们说现代人受到了比前人更好的教育,这种说法实际上常常指学到了更大量的内容而已。人们的文化程度看上去是提高了,然而我们会质疑是否还存在一种比这更具有欺骗性的万灵药。在经历了这100年的经验教训之后,我们不得不重新思考尼采的那句尖锐评论:“每个人都被允许学习和阅读,从长远看来这不仅毁掉了写作,也毁掉了思考。”在这个问题上起决定作用的,不在于人们的阅读能力有了多大提高,而在于他们事实上读了些什么,以及他们可以通过自己所读到的内容而被塑造成什么(不管借助什么手段)。我们赋予了他们求知的能力,但是对于他们如何应用这种能力我们能放任不管吗?在一个言论自由,而且可以通过出名而得到好处的社会中,他们读得最多的是一些腐化他们的内容,他们的心灵一直被那台印刷机的控制者操控着——我将在后面的一个章节中深入讨论这个问题。我们不禁怀疑,假如我们找三个人来,其中究竟能否有一个人可以通过他自由选择的读物而获得真正的知识。他如今所面对的海量事实只能让他远离对基本原理的思考,让他更加远离知识的心。最能说明这种愚蠢现象的,就是作为一个文化水平很高的国家——德国的悲剧。
现在那些站在培根主义者一方、偏爱鞋子胜过哲学的人会回应说,这些都是无聊的抱怨,因为现代文明的真正辉煌在于,它让人们得到了享用不尽的物质财产。也许我们可以在数据上证明:如今一个普通人(假如他生活在那些没有被战争摧毁的国家里)拥有比前人更多可消费的东西。然而对于这个论点,我要提出两条重要的意见。
第一,因为现代人没有确定的生活方向,所以当他为一种“富足的”生活而努力奋斗的时候,他让自己陷入一个无尽的序列之中。结果,在表面上很富有的现代社会中,人们反而体会到一种匮乏感;而在古老的、简单的社会中,人们则感到很充实。这是一个最奇特的历史对比。查尔斯 · 贝基(Charles Peguy)曾提到现代人拥有一种“逐渐被经济窒息”的感受,现代人的生活方式使他们永远不满足于自己所拥有的。他所无法达到且不需要达到的那些消费标准,实际上变成了他的责任。简单生活的充实被复杂生活的匮乏代替了,我们似乎以某种无法解释的方式将质富足规定为值得追求的目标,而它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不过是一种虚构的想象。培根主义者要想得到辩护,就必须证明:用贪婪代替无欲无求,用一种螺旋上升的欲望来代替对必需品的稳定需要,可以把人们导向更幸福的状态。
我们暂且不谈这种由欲壑难填所导致的挫败感,我们不能不承认的一个事实是,比以前的人相比,现代人的确更富足了。然而,正是因为现代人更富足才导致了一种冲突,因为根据人性的恒常法则,一个人越是沉溺于物质享受,他就越不能忍受劳苦的纪律——也就是说,他就越来越不愿意生产消费品。劳动不再是生活中的重要功能性活动,它成了某种被迫用来换取每个人都有“权利”得到的财产和剩余物品的东西。一个陷于这种状态的社会就像是一个醉汉:他喝得越多,就越没有工作能力,就越买不起酒喝。翻开历史,我们可以无数次地看到,无论是对个人还是对国家来说,只要他开始信奉物质主于奢华生活的诱惑,他就会无力付出与这样的生活方式相对应的必要劳动。
但是让我们把所有这类特别的担心统统搁到一边,我们只需问个问题:现代人是否感到更加幸福了(不管他是否能对自己的幸福感给出一种明确的解释)?我们对幸福状态的理解不能过于肤浅,我们应寻找某种更根本性的理解方式。我乐于接受亚里士多德提出的“自我生命力之感受”的观念。基于这种观念,他应当问自己:他是否感到可以胜任生活?当他看待生活的时候,是否就像一个强壮的人以自信的态度看待一场赛跑一样?
首先,人们必须考虑到所遭受的严重的精神焦虑和大肆流行的神经官能症,这使我们的时代变得独一无二。一个典型现代人的样貌,就是看上去像被追赶的猎物一样。他感到自己失去了对客观实在的把握。这进而造成了一种崩溃,这种崩溃使人无法做出合理的预测,使人即使在神志清醒的状态下也无法安排自己的生活。而与之相伴的恐惧感则释放了仇恨的力量,后者对秩序造成了巨大破坏,以至于国家遭受威胁、战争接连爆发。如今几乎没有人敢保证他们的子孙后代们不会全部葬送于战争;而且,即使这些灾难暂时不会发生,他也不能高枕无忧,因为他知道那具有毁灭性的技术可能会扭曲或摧毁他为自己制订的生活计划。这种天生就爱瞻前顾后的生物发现,身后是过时的生活方式,前方则是全然无法预知的。
此外,还有另一个问题。如今,人类常常宣称自己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更加强大,但是在日常生活中他却感到无能为力。设想这个人身处一座大都市人口拥挤的街区,如果他处于一个商业组织之中,那么他将牺牲自己各个方面的独立,换来的仅仅是一种靠不住的经济上的独立。现代的社会团体和公司的系统组织性使得独立性成为一种代价不菲的东西;事实上,正如斯图亚特 · 蔡斯(Stuart Chase)所指出的,对于普通人来说,那种普通的完整性(integrity)也许已经变成了一种昂贵的奢侈品。他不仅在日常工作场所中成为一名佣人,他还以其他方式受到拘禁、拘束和限制,而这些约束手段在很多情形中仅仅是为了让人们可以在有限的物理空间里生活在一起而已。因为这里所缺乏的是人们理应享有的,所以结果是令人感到挫败的,而那些心灵尚未麻木的人们,脸上写满了饥饿和不幸福。
这些都是那些赞颂进步的人应当回答的问题,当然有人会反驳:时代的衰败是人类的永恒幻觉之一;有人会说毎一代人都会对下一代人怀有这种错觉,这就像家长们永远不太相信他们的孩子有能力面对世界一样。为了回应这种反驳,我们首先必须确定,根据我们所描述的情况,每一代人的确是在衰败,因为毎一代人都会向深渊迈近一步。在这种转变的过程中,毎一代人都会经历一些变化,我们可以从历史的客观记述中看到,那些高度组织化的文明都走向了瓦解。我们只需想想希腊、威尼斯和德国就可以了。如果我们认定代际变化是一种错觉,并且认为这只不过是一个生物学更新换代的问题,那么我们就是在否认标准、否认知识,这种态度恰恰是导致我们的文明衰落的根本原因。
文明只是一种间歇性的现象,而我们沉浸在物质成就的傲慢中,对这个事实视而不见。很多晚近发展起来的社会都展现出了炫目的辉煌,它们有能力控制自己的感官欲求,这种能力的重要影响远远超过了它在其他方面的表现。类似这样的成功是有可能实现的,但是这些社会的问题在于它们反对那些与自由选择相关的人格状态(而这种人格对于一个社会来说是至关重要的),这是值得我们学习的重要一课。
在本书最后,我们要问的是,我们该如何恢复那种思想完整性从而使人有能力理解诸善的秩序(order of goods)。所以,开篇的一章要讨论的是我们感受世界和思考世界的终极来源,它为我们对生活的判断提供了必然性和正当性,而非变动性和偶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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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人们多被海量的无义的信息占满了大脑。这就像人的胃,吃的过饱而无法蠕动。大脑没有独立的空间与时间去思考人生的走向,而饱食于无义而忙碌重复的生活享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