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宁海】宁海丝厂,情丝绵延五十年(下)
情丝绵延五十年
作者:浩海紫烟
说是大观园,岂止十二裙钗;
说是女儿国,也不乏俊男英才。
哭起来,风悲雨哀;
笑起来,春暖花开。
恍惚烟波十里,仿佛瑶池仙台,
银光曲原是飞篗(读:越)声声,
丝絮云恰似白雪皑皑。
戏开场,生旦净末丑,皆由造化安排,
终不免,蚕蛹儿破茧,如何换骨脱胎。
高楼替了残垣,门庭改了招牌,
问路人,谁还记得,虬枝老槐?
情丝绵延五十年
(下)
开工缫出来的第一批丝,敲锣打鼓送到县革命委员会报喜。后来满负荷运转时,年产60吨左右,每吨白厂丝价格2万5千元到3万余元之间。是当时出口赚外汇的拳头产品,成了宁海工业系统纳税大户。
有一年利润12万元,占全工业系统的一半。这一傲人的成绩,是每个工人辛勤劳动得来的。一个缫丝工一天大约缫丝1000克,长约450千米。那么一个月呢?一年呢?我们常常唱那首歌“咱们工人有力量”,正是这种力量,撑起了中国制造业的天。
缫丝的下脚料一点不浪费,反而“兴香拍门”,供不应求。蚕蛹优先卖给种桑养蚕地区,作肥料或饲料都行,毛丝和“汰头(茧的最里层)”做成丝棉,是高级的被絮,新人嫁娶必不可少。清雅芳香,轻柔温暖,情丝万缕,地久天长。不过有谁知道“汰头车间”是最脏最臭的地方。就连喂蚕蛹长肥的猪,看上去红光焕发,肉也是一股浓烈的蛹气,我是不喜欢的。
丝厂的作息时间与别的工厂不同。日班的早上6点到11点,加上下午2点到5点。夜班的中午11点到下午2点,加上晚上5点到10点。日夜班按周轮换一次。家住城关的人,每天上下班的路要走四趟。
清晨自西大街向东大街,饭盒搪口杯叮叮当当的声音从一条条小巷子里传出,然后汇合到大街上,一路说说笑笑,给住在街边的人报晓。夜里,同样的说笑声自东向西,又归入到各条小巷。搪口杯里食堂做的可口的面片,还没到家就吃光了。这就是县城无论酷暑严寒而披星戴月、风雨无阻的一支周而复始的交响曲。
业余时间,她们也都发挥各自的特长,手工、绒线、钩编、裁缝、乒乓,大显身手。每逢重大庆祝活动、集会游行,丝厂的队伍人最多,一色的白饭单。
几百号娘子军,绝对是宁海县街一道靓丽的风景,引人注目。就连后面远远跟着的几位男工,也并非是可有可无的点缀,他们之中有电工、钳工、木工、保全工、技术员、文秘,在各自岗位上都是一把好手。
就这样一家生机勃勃的厂子,就这样一群青春靓女,并非生活在世外桃源,时代的的桎梏,紧紧约束着她们的言行。思想教育一刻也不放松。女孩子爱美,喜欢梳两根干练的短辫子,在白饭单外露出多彩多变的“假领头”。
“假领头”据说是为伟大领袖发明的,老人家没有像样的内衣,于是就做个没有前后衣片的领子,没有袖子的袖口套。在会见外宾时,不至于太失礼。莫非这就是“领袖”一词的来历?明明是货真价实的领子,因为没有衣片而称作“假领头”。但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却是一种装饰,“假领头”风靡全国。
于是,“毛将(麻雀)尾巴彩牌楼,红红绿绿假领头”这句顺口溜就成了宁海口头文学的经典,它的原创者是已故前宁海县妇联主任,宁海丝厂首任党支部书记王美玉,这位马列主义老太太俨然是西海王母、女儿国王、红楼老祖宗,对姑娘们视为己出,恩威并重。
姑娘们当面都叫她王同志,而私底下都尊38岁的她为“王老太婆”。有姑娘穿了件红色的“的确凉”(一种化纤布料,质地挺刮,做成的衣服不易折皱)衬衫,被她好一顿批评。
尽管后来她也认为有点太过分,其实她是要求她们注意生活作风,不忘艰苦朴素。不要老是“日忖的确凉、夜忖找对象”。丝厂囡都是她的女儿,她不知是多少人的丈母娘,包括我!
曾几何时,全国上下开展“双批”运动,关了“林家铺子”,砸了“孔家店”。丝厂姑娘有些连自己名字也写不全,也要口诛笔伐古今的这两个“老二”。于是,发言稿上不会写的字,画个图,“叛党叛国”的“叛”字画个圈圈,读成“盘党盘国”,“横扫牛鬼蛇神”,干脆画把扫帚。如此脑洞大开的私下玩笑,到了王老太婆口里,成了“文化低,觉悟高”的先进典型,在各报告会上宣讲。
真正的乌龙事件发生在伟大领袖逝世时。追悼会上全场悲怆,哭声一片。不料竟有多事者“检举”某人手捂着眼睛在笑。这还了得!马上叫到派出所。她哪里见过如此大阵势,吓得号啕大哭,泪如雨下,可众人一看,她嘴角分明是向上翘着⋯⋯
演文艺节目也是如此。正好,丝厂女工多,主角一定是个女英雄,一定要有个破坏生产的阶级敌人,还必须是个男的,像《海港》里的“方海珍”“钱守维”一样。于是一位削瘦的送茧工被选中,好说歹说,才同意出演。结果他在台上演得入木三分,效果极佳。扮相大方秀美、身法娴熟的女主角还差点笑了场,差点被他抢了戏。
厂广播室紧跟时代的脚步,除了播放样板戏以外,还播放“好人好事”,坚守“反修防修”的阵地,播音员的声音也十分甜美。
对姑娘们的生活,厂里安排得十分周到。锅炉房有热水供洗澡;大井头供洗衣洗被,栏杆树丛都可晾晒;一日三餐有食堂;小毛小病有厂医,特别是针对女人特有的生理变化,能妥善解决。若卧床不起,食堂大师傅做的加荷包蛋的面条会送到床头。
空闲时,姑娘们也是花样百出,寝室里空天闹热,上演“拉娘配”,把某某两人的枕头并排放到一张床上,说是拜堂!啊,时候一到,荷尔蒙起作用了。
扬翻车间的女工年龄稍大,成了一些大学毕业生的首选目标。可“臭知识份子”是被看不起的,军人才是那个年代唯一最高尚荣耀的职业。常常看见有姑娘手里的大搪口杯上写着“中国人民解放军某某部队”。有人接到部队的来信,不识字,找要好的小姊妹读读,并且写回信。要是小姊妹口风不紧,也会秘而外传,让大家“学习学习”。一见到有穿军装的后生做客某寝室,观者必是里三层外三层,直到他成婚后,依然是众家的“兵哥哥”。
大姑娘必然要求高, “厂谣”说:“相貌像演员,态度服务员,身体运动员,政治是党员,工资六十元,屋里小花园。”或许只是调侃,但也是人心的总结。于是思想教育工作快快跟上,借男同胞的口,条件是不是降低些?
相貌像演员,自家相中;
态度服务员,满面笑容;
身体运动员,呒病呒痛;
政治是党员,积极靠拢;
工资六十元,两人拼拢;
屋里小花园,阳台种葱。
就这样,女孩子陆续都有了自己的归宿。生儿育女,王老太婆自然升级为外婆。
厂里办起了托儿所。谁曾想日后这帮小孩大都成长成才,有金融界的高管、法学界的精英、IT行业的工程师⋯⋯都说是丝厂的蚕蛹营养好。我吃过,不喜欢那股气味。如今孙子倒是喜欢吃。
丝厂先后招了五批工人。后来也招了部分知青。好景不长,也就七八年的工夫,生丝销路不好了,省公司外贸生意每况愈下。丝厂刚刚达到鼎盛,就开始降产裁人,人员分流。工业系统内部消化。橡胶厂、丝绸厂、印刷厂⋯⋯
1999年,丝厂转制。大部分人都下岗了,留下的也变成了雇用的劳动力。
离开丝厂后,她们之中有人成了领导;有人成了外资企业的白领;有人评上高级职称;有人开店经营五金螺丝。
北斗路上,一夜之间冒出个“下岗饭店”。几个女工合伙创业,卖起了早餐,包子、豆浆,别的不说,包子馅绝对是好肉。我也光顾过一次,看着她们忙碌的身影,只觉得是一种错位,又说不上错在哪里。
2009年,建厂40周年庆,
在跃龙宾馆举行了一次大聚会。
基本上都退休了。
一晃又是十年,
大舅子,小姨子,
你们都好吗?
丝厂员工宿舍
END
见2019年3月25日
《今日宁海》文化周刊
文字:浩海紫烟
编辑:濯清涟
图片:网络、丝厂好姐妹群
聚焦文化工作室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