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日记 2
十年前的春天我脑出血了,右半身报废。
生命又一次被打碎,满地碎屑,修补起来已不是过去模样。
在医院连治疗带康复用了三个月,我拒绝了亲友的探望。出院回家后也怕见到朋友,怕聊那些病中的事情,不想一遍遍像祥林嫂似的表演一番,就扔出了病中所写的日记。我更适应文字的交流。十年过去,我还好好地活着,这是当初没想到的。
重发病中日记,纪念再生。
4月1日
右手可以从身体远端拉到近处。
医生说我严重缺钾,给开了钾水,其实就是注射用的氯化钾,喝过的人说那是恶梦一样的味道。为了喝下它,我打开一瓶美味的饮料,预备灌下药水后用来急救。我屏住气,面目狰狞地把药水喝了一大口。药水入口时没什么感觉,只是咽到嗓子眼时,有一点点苦咸味儿。然后喝了一口饮料也没觉得甜美。原来是我的味觉不正常,吃东西尝不出味道。
以前以为这个病就有一样好处,就是从身体中间划线,左右均分,病的一边决不越雷池一步。可现在我发现左边的鼻子、嘴巴、舌头也被侵犯了,一齐失去了味觉。真是没天理呀,太不公平了!
这下好了,我可以彻底灭绝人欲了,连馋都不会。
4月2日
手背能感觉到被掐痛了。
4月3日
得病一月整。脑袋里的凝血被吸收了,智力在恢复中,慢慢找回一些记忆。说话还是像病前一样不流利。
可以用左手托着右手捡起大药丸装进药瓶。
喝了三天钾水,身体觉得不那么虚弱了。不知为什么在中心医院时医生没有让我补钾?本来缺钾是在那里造成的。脑出血会造成脑水肿,要消除脑水肿,就要用利尿剂,把身体的水分向外排,这同时就会丢失大量的钾,人就会虚弱无力,严重时会引起心跳骤停。我没死在那里真是幸运。
4月4日
右肩可以稍稍耸动,把右臂转到一定角度,可以伸直支在床上稳定身体。我就以右臂为支点,把身子歪着坐上半钟头以锻练右臂的支撑力。所有努力都是要让右臂好起来。我告诉按摩医生,只揉搓右臂,右腿不用管,它本来就是废的。
4月5日
清明节,医院放假三天。今年扫墓弟弟一个人去。
没有治疗的时候照样得锻炼。用左手拎着右手做各种运动四百下,早晚各一次。右手能够不用左手帮忙把药丸装入瓶中,那几粒药反复倒出装入,眼见吃不得了。用右手转动轮椅,只能稍微晃动,无法移动位置。
4月6日
护工小孙出去办事,我让她把我弄到走廊里再走。屋子里很挤且不安静。
医院每个病房原来是三张床,为了多收病人,又挤进一张床。我们屋从窗口到门边,四张床的病人分别是:41床七十二岁,一个护工小张照顾着,儿子常来看望;42床八十七岁,二十多年前就中过风,但不太严重,自己可以动弹,这回来住院好像不仅是她来治病,她的两个女儿也都沾了光,每天走马灯似的打开水,烫这烫那,开的药女儿跟着吃,护士给老人量血压时,女儿们也要捎带量一下;43床是我;44床六十二岁,比较重,老伴和儿子轮流日夜照顾。
在这种全都是不能自理的脑血管病人的房间里,妻子照顾丈夫,儿子伺候老妈都很常见,男男女女都混居着。夜里床上床下都是人。早上一个病人一个简易坐便,满屋浊气。不过幸运的是我闻不到,没有嗅觉。
床和床靠得很近,中间只夹了个床头柜。有时我们在桌前吃饭,身后不足一米就有人在解手。
有时早晨一睁眼,看到八十七岁老太太正扶着我的床栏杆练站立呢。她眼睛不大,鼻孔却很大,一齐对我凝视着。只要和她对上眼光,她就会和我没完没了地说话。听说她中风前在天津街买端午节的小饰品,和我是同行,我们也许曾在相同的时间相同的地点买过相同的东西。她那躲红袖箍的精神头还在,虽然她口齿不清,耳朵也不灵,但别人说话,她都要问个明白,追根究底,探索发现。为了逃脱她的热情询问,我就装睡。我会一直睡到她站累了,回到自己的床上为止。她的两个女儿嘴巴也是没有闲的时候。
所以,我表现得很勤奋,没事就在走廊里练习转动轮椅。
4月7日
睡到半夜忽然发现右手放在床栏杆上感到凉凉的。我有凉的感觉了!我很兴奋,一遍遍地试,试多了就不灵了。早晨用温水洗脸,右手放进水里时,没能感到温热。
4月8日
在右手的努力下,轮椅可以一厘米一厘米地前进了,我在走廊里转了几个来回。左手只是在把握方向时帮一下,转动轮子都是右手出力。
4月9日
右手可以握住床栏杆前后摇晃身体,仿佛是我的伸展运动。我戏言,不把栏杆摇坏不出院。那八十七岁老太太也喜欢上了,我让她摇自己的栏杆,别争我的。
小孙要去铁岭看望得了重病的朋友,她和我商量请两天假。没有她,我这两天怎么过啊?室友们劝我换个护工就是了。可我和她已经有了感情,不想再换。好在是休息日没有治疗,我让弟弟把我接回家。我和她约定,周一上午九时她必须及时回来,否则我就要再找一个护工。她也不想丢掉这个比较轻松的活儿,保证按时到岗。
4月10日——4月11日
家里室温14度,冻得我浑身僵硬,四肢麻木。
可是我一进门就得紧忙乎。床上、沙发上都不能坐人,满屋都是猫毛,黑白灰黄色都有,好像这一带的猫都在这里就过寝。我离家时把门钥匙给了邻居,留下几十元,让她每天进家给猫儿老白吃一根火腿肠。为了老白出入方便,窗户不关严,给它留了道儿。哪里知道它极不负责任,不知道看家护家,还招蜂引蝶,想着大庇天下寒猫俱欢颜呢。把屋子打扫干净后,我决定以后老白看家的时候不让它进里屋,就在厨房的椅子上给它放个垫子,对不起,将就着睡吧。
我的老白并不懂得负荆请罪,还是那样粘着我,留在家里陪了我两天。我走的时候,它在窗前默默地看着。以后的日子它还将独自守着我们的家。
这一次我从家里带回了纸、笔、照相机、下载了很多歌曲和小说的MP4、一本《读者》合订本,一本唐宋诗词。我感觉生活还有希望正常进行。
4月12日
上午十点,小孙回来了。
在她回来之前,我等她的时候,发生了一些事情。
同屋的人都说小孙不会回来了,就是回来也不应该继续用她。她们说我一天花80元雇个人来帮助上厕所、刷碗、倒水,实在不上算。何况她还那么懒,走哪儿躺到哪儿,对我的照顾很不周到,并且常常找不到人影儿。我说这都是我的原因。我能干的事就不用她伸手,没有事的时候就让她自便,我不喜欢身边总是守着个人。结果她闲极了就懒呗。她们说我不会使唤人,有事就应该让她做,实在没事儿就让她给你按摩按摩,或打些开水泡泡脚,怎么能让她闲着呢?我说我如果事事都靠她做,我就永远都需要她的照顾;而我自己能做的事越多,对她的依赖就越少,我希望有一天能够自己照顾自己,把护工辞掉。但是现在还不行,那厕所的台阶我就上不去。
八十七岁老太的女儿说医院里应该还有别的厕所,她自告奋勇推着我的轮椅把全楼转了个遍。还真让我们找到两个没有台阶的厕所。一楼的楼梯口那里有一个很小的卫生间,轮椅进去后关不上门,而这里正对着急诊室的通道,人来人往,我也没勇气这样丢人;六楼的康复大厅是病人理疗训练的地方,早晨七点半开门,下午四点半锁门。里面有一个男女混用的卫生间,门口有坡道。但马桶的座坏了扔在一边,只能当男士们的小便池了。这番考察没给我增添一点信心。憋了一肚子尿,只好等着小孙回来解决。小孙在九点时给我来了个电话,说已到大连,让我再等一会她就到。那会儿,我真有点望眼欲穿的意思了。
4月13日
朋友送一瓶豆子让我练习手指,有云豆,有绿豆。现在用手指捡豆装瓶的技术好多了,五十个豆子一会儿就装完。每天有空就无休止地倒腾豆子。尽管麻木不仁,右手也能做许多事了,可以协助左手撕纸、拧毛巾、拧瓶盖。
4月14日
病后第一次用右手拿着馒头吃饭。
4月15日
从家里回来就一直处于感冒状态,浑身不舒服,右侧身体又酸又麻又胀,好像针灸时“得气”的感觉。嗓子里觉得有痰却吐不出,不会咳嗽。和针灸医生说了。她拿出一根长针,让我张嘴,唰唰唰往喉咙里捅了三下,那个疼啊,我忍不住拚命地咳嗽起来。
又是在夜里发现,右手可以握紧拳头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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