篱笆 原创 短篇小说 7290字 曹廓

曹怀重,笔名曹廓,山东作协会员。作品发表于《当代小说》《鸭绿江》《中国艺术家》《名家名作》《青年文学家》《牡丹文学>等多家期刊,共发表三十多万字。邮政编号274500地址:山东省东明县菜园集镇沿黄路17号。

春风舔动窗纸的“沙沙”声,打断了二福婶香甜缠绵的梦。她睜开迷糊的眼四下瞅瞅,就着窗子映进来的光亮已能辨清卧室内的方位。她习惯性地拍拍身边,没触住那身腱子肉。往里边看看,孙子眯眼张着鼻翼均匀地呼吸着。

他啥时离开了床?她记得清清楚楚的,两人刚才还做着激烈的“相扑运动”。二福婶坐起身子瞅瞅床那头,鸳鸯戏水图案的绣花枕巾平展展地搭在鼓鼓的枕腹上。是完事后走了?对,她记起来了,他出了门又趴在窗户边送来个飞眼,满足地看着她坏笑。二福婶瞄瞄窗户,透光窗玻璃上没有人影,只有一溜翘边的窗纸随风“沙沙嘤婴”地颤着响。

她穿衣下床对着镜子做每天要做多遍的“功课”:方中带圆的面孔白中透着均匀的红润,长长的眉毛向两眼角弯曲,鼻头微微上翘。她想,可是,如果颧骨附近的肉肉再往上移那么一点点,就显着年轻精爽多了。她上学时养成爱说可是的习惯,很多时候与转折并无太大关联。她梳顺头发在后面扎成个翘着的马尾辫,拨开帷幔拉开屋门。一股清凉的春风窜进屋内,撩拨得帷幔下布边沿,蛇身似的蜿蜒了两下。院中,大椿树像个硬汉男人挺立着。大椿树让她怕、敬畏、安心。堂房西边儿子的房门紧锁着,门头上面摄像头灯光被东天际的亮光映得暗下了许多。她走近外窗台看看,窗台上那盆绿针刺黄绒圆面的仙人球,球面湿润润的,土面湿润润的。她寻思:该不会是他用壶喷一层水雾了吧?她想,可是……

西羊圈里传来响动,她走过去开了木门。卷耳角黑眼圈绵羊骚胡,轻轻地触着卧在地上安然嚼嘴巴的两只母绵羊。二福婶轻轻拍拍骚胡头说,你啥意思?骚胡回头舔舔她手,“咩咩”地叫着嗤着鼻子扬起头看她。二福婶拍拍它脸:坏蛋,还敢动歪心思!你有俩伴,知足吧!

她想起人们常说的“五十四五,如狼似虎”的话,下意识地笑了:五十四岁的“如狼”不在身边,她这个五十五岁的“如虎”也只能像失去水源的绵羊渴着、忍着。准确地说,二福婶并不像五十五的样子。头发还黑得发亮,脸上皱纹也只有在大笑时才露些不深的印痕。更重要的是她身体并未像大多数中老年妇女那样发福,她是这年龄段仍很苗条的那种个例体型。她整日风刮不着雨淋不到,又很会贴面膜做保养,脸蛋、手、甚至包括起床后被衣服遮裹起来的白皙皮肤,都真真切切的细腻,就像五月的鲜桃一掐能流出一股水来。她自信满满的,根据国际最新年龄划分标准她还属于青年女性的最后阶段。她的二福与她相比就另当别论了。那时他整日风里来雨里去,脸黑、皮粗、手硬,整个人像根失去水分的干姜。干姜的他如狼的劲头,既让她喜欢又让她愧于当陪练,感觉自己稍显逊色。

往日,二福早早就起床了,把头天晚上剁好的寸草放木槽里,再洒上水拌上麦麸子。如今他不在身边了,她只好亲自上到“一线”了。她倒掉槽里的硬草棒子,从草篮里掐一把软草放槽里,再洒些水拌上麦麸子。羊们低头美美地吃,二福婶拍拍骚胡头:吃饱了可不兴捣乱哟!她想:那时公公婆婆在世时偶然见她做点家务,就开心地笑着说:“天哪!这哪是你干的活哟”!羊的形状变得一片模糊,她才知道眼不争气地流了泪。

水泥院墙顶的云瓦上面,尖锐的玻璃碴子泛出血似的红光,墙上的摄相头灯光完全消失。高墙下面的小红铁门还被铁锁将军牢牢地把守着。往日这时候,二福的行动像钟表针一样准确,喂羊之后便过了红铁门去侍弄院东边靠南北大街的小菜园。二福婶像被人拽着,身不由己地打开锁走出去,进了菜园。

正赤的朝阳露出了头脸,流动的光泽透过街树给菜园篱笆墙涂上一层胭脂般的颜色。

去年入冬,二福修补了篱笆墙,撒上菜种蒙上了白色塑料布。今年阴历二月下旬,她掀开布篷,见到了里面的一片绿茵。如今长高的菜蔬新绿中还泛着晨阳的红艳。上海青叶子狼狗耳朵似的,往上赳赳着。葱是两齿三齿钢钗样的气昂昂地挺着。小油菜青中透黄,春韭叶片肥厚成株成垅的……靠街的篱笆墙边,几棵油菜满枝皆是开得灿灿烂烂的黄花。她看到黄花上一对依恋着翩翩起舞的红花点胡蝶,心里激起两朵骚动的浪花。她想,可是………她从园中生物叶上聚着的晶莹露珠上,嗅到了一息孤独凄苦的味道。

以往这个时候,二福要么在小菜园里浇水、拔草,要么坐在菜园北头的石块上抽烟,烟雾在轻风中旋转着上升着散去……她在小菜园怔怔地望,呆愣愣地看,审美倾向不能专注于哪株菜或哪朵花,游弋的目光发现,篱笆墙外的街道上连个瞎人鬼都没有。

她无聊地拔几棵小葱掐两把上海青叶,过了小铁门回到靠大门的厨房里。她认真地择、洗、切,刀刃在她握菜的食指上划个浅浅的血印,她忙含嘴里吮了。锅开始“嗤嗤”地冒水气。手机响了,她说,我做好了饭刚要炒菜,一会叫醒千千吃饭再送他上学……他很活泼很乖……我身体棒棒的……你俩安心打工……她叹口气想,可是……

以往都是二福吃过早饭去附近建筑地打工时捎带上孙子,把孙子送到学校。晚上收工再把孙子捎来。二福是半路出家的泥水匠,白天忙外,晚上忙家,忙得她开心、省心、如意。如今她得亲自做饭,亲自喂羊,亲自浇菜,亲自接送孙子,亲自……她盛上饭菜,叫醒孙子千千,看着孙子狼吞虎咽地吃,像他爷爷的吃相。她揉下眼,择葱的手竟然还有辣气。

太阳升到两竹竿高时,二福婶送孙子上学回来,想凑街上几个看孩子的妇女说说话。原先她没有过“凑人拉呱”的想法,她嫌那些老娘们有点“那个”,怎么说呢?与她们合不来吧,或者叫做话说不到一块儿。她上过初中,在大城市的电子厂干过,在厂里结识了二福。二福说在外面打工太苦,嫁给他就让她“小资”起来。她在二福家混砖垛四合院里悠闲,刚要择菜,婆婆忙不迭地说,二福家的,你放下罢,别累着身子。她刚要到菜园拔草,公公说,二福家的,这哪是你干的营生,快回屋里看书罢……她溢起浅浅的笑。公婆满脸皱纹,像两片皴裂的土地。她白净高挑,像一只在皴裂土地上吃食的高贵的天鹅。

“二嫂,二福哥走了,有事你说话。”她根本不用看他满脸含蓄的微笑,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三福。她努力克制住内心的慌乱,仔细看看自已的双腿,发现它们并没有作太大幅度的抖动。她不知道应了一声还是没应一声,转身回家。到家院里紧紧抱住那棵大椿树,心还“怦怦”直跳,像一松手就会被老和尚抱走似的。

村里有她的丈夫二福,自过门从没见过大福,但有个与她扯不清道不明关系的三福。二福姓刘,三福姓常,他仨原来同在镇中读书,同年级,她在一班,他俩四班。上学时不算认识,或者说虽然认识并不熟悉。后来都去那个大城市的电子厂打工,一块到街里下过几回馆子,才真真实实的熟悉了,也可称是同道中人。三福目光明澈,圆阔下巴。她感觉三福的温和就像中春的煦阳,不做作、不张扬,很低调、平平稳稳的。三福很“小儿科”地拉过她两次手,那手温热得像刚充过电的手暖。他暗地里塞给她两回信,信写得缠缠绵绵的,像巧妇缫的无尽头的丝。他还送她两次花,那花是有绿叶衬托的花蕊纤细花瓣层层叠叠的十一朵红玖瑰。据说十一朵花是一心一意的意思,还挺浪漫的。她把花插到寝室床头的花瓶里,上班走时看看,下班回来闻闻,郁香的味道渐渐在心里溶化了,继而生出愿望没能得到满足的失落感。

二福比三福直接了当,比他利索,比他猛烈。二福目光犀利,高颧骨,直鼻梁。她喜欢他的英俊。那天同乡人周末一块吃饭,她买包卫生纸落了后,他们前行了。当她忐忑不安时,蒙着一脸诡秘神情的二福现了身。他说,皮鞋,他娘的坏了。她感觉他“老中医”一样沉稳的声音有点刻意的严肃,也就自然地让人体味出了掩藏在言语深处的虛假。她微笑着打圆场说,再名牌的皮鞋也会出毛病的,可是……两人经过厂旁边那个小广场的紫叶梨树丛时,他猛地吻了她,猛得让她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她并未认真地推脱,觉着两人之间的间隙被挤得密不透风,鼻子被压得有一种顾下上呼息的匆忙。亲吻后,她对二福的好感、安全感,像雨后的野草疯长起来了。

又一个同乡聚会的夜晚,她无意间给二福送个媚眼,身子被人拽着似的落在了后边,又见了等她的二福。二福弯腰摸着脚说,他娘的这皮鞋!她说,自然,可是……还是在那片紫叶梨树丛里,没有必要的过渡,他们零距离野外宿营,她也并没怎么反抗。深夜回到宿舍,她看着那瓶玖瑰花分析刚才不反抗二福的理由,她感觉不是因为那天在银河水从天而降的雨中,二福给她送一把急需的雨伞。不是因为有两回,她感冒发烧头疼欲裂时,他给她拿了药送了美食。也不是因为过年回家时,他给买了她喜欢的很时髦的红面雪貂毛领羽绒袄。真实地说,她并不怎么在乎低层面的物欲之奉,更喜欢每次互动带来的高层面的精神享受。

他娶了她,他说你是我的,她成了他家高墙大院里漂亮的“老婆”。结婚后,二福不让她外出打工,他也在家附近干了泥水匠,每天打工离家不远。原来同学夸她漂亮,现在家人夸她漂亮,邻居见了夸她漂亮。当惹得男人火辣辣的眼光观注时,她十分得意地搓脸、描眉、涂口红。这很是让二福担心,担心别人会从墙外摘走引人眼馋的红杏。当招来众多女人忌妒被孤立时,她真想往脸上抹点锅底灰啥的。她想,可是,有点不妥吧!二福倒希望她脸不那么俊,不那么惹人注意。可媳妇是朵招人喜爱的花,他得精心侍弄着,守护着,他要当好护花使者。二福二十多岁爱着她。二福三十岁生了儿子还护着她。他四十多岁,儿子像连放的幻灯片一样由娃娃长成了小伙子了,又娶了儿媳妇,二福仍然守着她。二福五十多岁时,孙子都七八岁了。这时候的二福,在声音外貌诸方面都像个标准的老头儿了,依然小心翼翼地当着她的护花使者,因为外人都说他老婆是他女儿,特别让他上心地爱着、护着、守望着。

家院四周的水泥墙是坚固的,明净的阳光给高墙坚固的院子铺上一帧花树琦丽的图案。她的身体被禁锢了,她的行为被禁锢了,她的念想也被禁锢了。禁锢的生活虽然让她偶尔厌烦,可是大多还是让她安适、快乐。她一直认为嫁给二福是她一生的幸运、幸福。她想,这样也好,省了许许多多的是是非非。像美丽的花草适应了暖篷温湿的环境,像笼中娇鸟再也无有能力去辽阔的原野去觅食一样,她一出院子,就感觉外面的风是强劲的,强劲得让她站立不穏,与级数大小无关;外面的阳光是炽烈的,炽烈得让她眼花缭乱,与季节变换无关。她想,可是,还是有点意兴阑珊的味道………

她的记忆无论如何抹不掉去年春天那个白天的印痕。那个白天本来同春天的许多白天一样普通,可是,因为有了那件事就让她刻骨铭心了。

那天,天空像铺一块巨形的蓝色锦缎,锦缎上缀着一个圆圆暖暖的春阳。没有风,也没有雾。公婆两年前先后驾鹤西游了,儿子儿媳外出打工了,二福到前村搞建筑,孙子上了学。她上午看会书,感觉有点乏困,有点单调,打个吹欠想睡会晌觉。她有个习惯,不管白天还是夜晚,只要困觉就得一丝不挂地光着,她觉着这样睡觉舒服解乏。她还有一个别人不知道的致命弱点,就是当她深度睡眠时,霹雳把天石震塌下来一块,她也会浑然不知。她梦见在一个铺天盖地到处是花的小园里,又好像是她家的菜园,三福微笑着来了,她与三福子像影幕上的男女主角一样耳鬓厮磨、卿卿我我的。她半睁开眼朦朦胧胧地看看,见三福子真的在她身上疯狂地做着实质性的动作。当她控制不住笑醒时,一看,身边躺着喘粗气的三福子。她眯上眼,先体味一下“撕破禁锢”后吸到新空气的舒适,继而生出一种“禁锢”被撕破后的愠怒。她懊恼地说,可是,你……咋能这样?三福说,我从外地打工回来找二福哥喝酒,正好见你光光地睡觉,叫叫你,你唤我的名字冲我笑,我就……她没多说什么,她认为,无论睡着还是醒着她都爱微笑,至于睡着后微笑着叫他名字,也绝不能作为她有啥想法的证据!她并没怎么恨三福子,原因是她还怀念着他年青时送的花,那花挺美的;怀念拉她的手,那手挺温热的。三福离开后,她生出一种被狗咬一口的感觉。她小时候一次被邻居家的狗咬了,打了三次疫苗针后仍然惊恐、担心、还有一点点恶心。

出事就出在二福手机安着云视频,他能时时刻刻监控着家中的一切,偏偏那一幕让二福看到了。二福先让她看了那段视颁,他的脸被愤怒扭曲成了天津十八街麻花,眼睛射出两柄闪着寒光的尖刀。“你给我滚!”犀利的话语像只投枪直穿她的心脏。“叭叭!”她感觉脸上挨了坚实的极有爆发力的双击,非常疼,有点麻,还有点辣。她照镜子时发现,两颊红中透出了青紫的颜色……院中的三福听到巴掌声踅进屋内,低垂着头,站着站着就跪下了:二哥,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人的错,杵捣磨研下油锅,你只惩罚三福一人!二福眼里喷着火:你滚!少给我添堵!你不配做我兄弟!

事情被盖得很严实,缩到了无法再小的范围,谁都知道裤子里沾上黄油被人看见的结果,问题是聪明人得把那玩意儿当成黄油。她一直后悔二福那病在去年冬三月迅速扩散、转移以及没能喝上春节的饺子,与她跟三福有了那事而一直生闷气有关,答案简直是肯定的!

春风徐徐地吹,四周很安靜。

她坐在二福原先爱坐的那块石板上呆呆地看菜。小油菜很寂然,上海青很静寞,只有支梭着圈圈螺旋形叶片的苔菜顶上的那几朵碎花不经意地对她晃了两下小脑袋,像叹息。菜园边街上有人说着话咳嗽,隔着篱笆她没看清是谁,也没听清是谁的声音,好像是三福,一会儿又恢复了寂靜。她看了会油菜花,惶惑不安地等了一会,盼有人来,又怕有人来。她极力压抑住涌泉般的诸多联想。

她去了羊圈,添了草,加了水,拌了料,拉个凳子坐下来,看着羊靜靜地吃草。她靜靜地看,靜靜地听,听羊“咯吱咯吱”嚼草的声音。

她忽然记起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猛地跑向厨房,剥了葱,择了菜,打开水龙头反复冲洗。又切了姜片,姜片改成姜丝。把豆腐切成薄薄的小方块,放在锅中,加了水、葱丝、菜叶、八大味、蚝油,慢火炖煮。她又打几个鸡蛋,冲洗了刚剪过的春韭,将它切成菜段。油冒起青烟,“嗤啦啦”变戏法似的,出锅一盘黄中带绿的炒鸡蛋。她再盛上一盘炖好的白青相间的豆腐,把两盘菜摆到小桌上,这些菜是二福平时爱吃的。她点上一枝烟放桌边,倒上一杯酒摆桌上,这也是二福喜欢的。她轻声说:当家的,原先我限制你抽烟控制你喝酒,可你对我的话像是刮过的一阵轻风,终究让你的肺闹起了别扭。可是……不管咋说,还是让你受了委屈!现在好了,你终于逃离了人世间的纷繁束缚!今天是你生日,烟你随便抽,酒你畅开了喝……还有,她想说一下藏在心底的一句话,唉!难开口呀!话到嘴边改成了:“我想叫给……三福兄弟来……陪你喝酒……”她知道,这样说也是触碰到了二福的“红线”,他一定会发出海啸般的怒涛来。她摸摸自己的脸,脸往外冒着缕缕热气。

二福走后的这些日子,三福两次给她说过出走的计划,她做过几次与三福远走高飞的梦,她把这计划当成一个努力追求的梦想。她原来听老人说过,寡妇要“跨二道门槛”,需在亡夫百日祭那天,在干坟土里埋把大剪刀,再对亡夫坟拜上三拜,然后不能回头一气走进家门。

百日祭那天云翳密布,细雨蒙蒙,她上了坟。坟头土湿漉漉的,土上匍匐缠绕着两棵狗狗秧,卵形叶片托着几朵绿杆紫脉粉红色喇叭花。她在坟前拜了三拜,看看带来的小剪刀手哆哆嗦嗦地把它埋到了坟前的泥土里。她瞥了最后一眼坟土上缠绕的那两棵狗狗秧,蓦地转身往回走。一路上脑海里按捺不住地跳出她与二福以往生活的画面:二福说,只要不让我的帽子沾染绿色,要天给你半个,你就尽情享福吧。他收工回来承包了全部家务,喂羊、浇菜、掂尿桶,洗完衣服系上围裙进厨房,给她端来碗笑着看她吃……二福像个母鸡让她躲在他的翅膀里。她是个行动力创造力都十分短板的人,二福给的福不享白不享,可是……回来路上她忍不住回了三次头,忍不住呜呜地哭,忍不住泪流满面,泪水混着雨水擦了还有,擦了还有,她感觉自己就是沧海中一个漂浮不定的粟粒……

一股春风吹进屋内,香烟的烟气,菜的热气兜个圈儿混在一起,再旋个圈儿消散了。她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启唇露出洁白的牙齿,又低头深深地叹口气。

她幻想着与三福结合后的情形。她想,可是,这事若能得到二福的许可就好了,一许可就说明得到了他的谅解。虽然知道二福已经无法作出可不可以的明确判断,但她仍然想鼓起勇气把与三福子的计划说出来了。她呆呆地想,可是,自已若真与三福走了,二福不气恼吗!不悲伤吗?儿子儿媳长年出外打工,家谁给看着?孙子谁来照顾……

“奶奶——奶奶——放学了,你怎么不接我?”她猛地一惊:“谁送你回来的千千,我的乖孙儿!”她爱怜地拉过孙子的手。“三福爷。他说你爷爷去了很远的地方,你奶奶难过了才忘了接。我说,我爷爷去天堂打工了,他会驾着轻风再飞回来接我回家的。”

她笑了,感觉这童稚的声音是精美的金钟玉镯,很难想像人世间还有什么东西比它更珍贵的了。她说:乖孙子说的对!奶奶以后也会去天堂打工,也会驾着轻风再飞回来看你的。

那时他与二福结了婚,两年后生了个白胖小子。白胖小子一幅方中带圆的面孔,长长的眉毛向两眼角弯曲,目光犀利,颧骨高挺,鼻梁挺直,鼻头微微上翘。她看着儿子像自己又像二福,是她与二福的完美的结合体。儿子结婚后又生了儿子,她儿子的儿子仍然有她与二福的影子,让她爱,让她疼,让她想时时想捧在手里含在嘴里……

她问,你三福爷呢?孙子说,他送我到门口走了。她说,你先陪你爷吃,我到外边看看去……

二福婶快步跑到了小菜园。天空没有让仙人腾飞的五彩祥云,篱笆墙外的街上寂然无声,只有一只黑翅紫冠红羽毛公鸡在肆意地轮番挑逗几只啄食的母鸡。环境静得瘆人。她模模糊糊看见三福子跳进了菜园子里来,站到了她面前,目光还是那样明澈,下巴还是那样圆阔。她记起了在电子厂时他两次偷偷拉过她的手,那手很温热。她也记得他的两封信,信写得缠缠绵绵的。她还记得三福送的花。那花是有绿叶衬托的花蕊纤细花瓣层层叠叠的十一朵红玖瑰。她睁眼看看,又不见了三福的影子。她猜测,三福把孙子送进院内,一定会躲到街边那棵大柳树下一边抽烟一边往这边窥视,也许这会就站在菜园边墙拐弯的旯旮里。她无法控制住这种精美电影镜头一样的想象,极想跳过眼前这道篱笆去找三福,两人变成比翼双飞的鸟儿。

她模糊地看见,菜园北头石板上坐个人悠闲地抽烟,那人目光明亮,颧骨高挺,鼻梁挺直。他吐出的烟雾在轻风中旋转着上升着消散去………

她不相信只有在高微空间才能见到的情景,摇摇头再睁开双目,眼前只有篱笆编制的菜园墙。篱笆又像是钢丝,是带着锋利无比尖枪头的钢棍,她感觉很难跨越过去。儿子孙子拉扯着她,扑朔迷离的前景变得十分恐怖。她心绪搅成杂乱无章的麻团,一点不能确定下一步行动方案……

中国作家网2021、06、22号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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