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别|傅聪的音乐人生
一代音乐大师傅聪先生因感染新冠病毒于昨日在英国逝世,享年86岁。傅聪先生是世界闻名的华人艺术家,有“钢琴诗人”的美誉,他的钢琴演奏自成特色、卓然一家。他出身书香世家,其父是著名翻译家傅雷。今天,我们将傅聪、傅敏兄弟在《群言》上发表的两篇文章摘编出来推送给大家,以此寄托对傅聪先生的悼念,并重温他们父子相沿的敦厚家风。
父亲的影响
“孩子,我从你身上得到的教训,恐怕不比你从我这得到的少。尤其是近三年来,你不知使我对人生多增了几许深刻的体验,我们与你相处的过程中学得了忍耐,学到了说话的技巧,学到了把感情升华!”
——摘自傅雷致傅聪函(1954年1月30日)
1956年,傅聪与父母在书房
(傅聪:)所以那时候我和父亲之间已经像朋友一样了……1956年回上海,跟爸爸聊天的时候,他那种特别的感觉,就是父亲和儿子真的变成朋友了!他对我说的很多话都会肃然起敬,我讲的音乐上的道理,他觉得已经到了一个水平。对他来说,这不是父亲和儿子的问题,而是学问的问题,在学问面前他是绝对谦虚的……特别是跟我爸爸,简直是促膝长谈啊!谈的是各种各样的题材,音乐的、美术的、哲学的,真是谈不完,后来我回到了波兰,爸爸给我信上说,“……你跟我两人的思想和感情,不正是我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吗?清清楚楚的我跟你的讨论和争论,常常就是我跟自己的讨论和争论。父子之间能有这种境界,也是人生莫大的幸福。”
(傅聪:)我爸爸的临别赠言,其实我从小就听他说过:做人,才做艺术家,才做音乐家,才做钢琴家。对我来说,怎样做人是一个很天然的事情。我从小已经有了一个很明确的信念——活下来是为了什么?我追求的又是什么?
父亲说先要做人,然后才能做艺术家。艺术家的意思是要“通”,哲学、宗教、绘画、文学……一切都要通,而且这做人里头,也包括了基本的人的精神价值。这个面很广,不一定要在琴上练的,而是要思考,我的这种思考无时无刻不在进行。
整理:傅敏
原文标题:傅聪——千年学府畅谈音乐与人生
原载《群言》2003年第1期
在艺术世界里“忘我”
(傅聪:)我爱音乐,可弹琴是苦事……其实,我小时候的钢琴底子很差,真正弹琴只有很短一个时期……我真正花功夫弹琴是17岁从昆明回到上海,不到两年我就登台公演,在布加勒斯特的世界青年联欢节的钢琴比赛中得了奖,又过了一年多就参加了肖邦钢琴比赛,得了奖。说起来这真是“天方夜谭”!这是全世界学音乐的人都觉得是不可置信的事情,我现在想想真是荒唐,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怎么可能?
(傅聪:)不过,我对音乐的那种天生的感觉非常强烈,这一点我是知道的。我刚刚开始学琴的时候,有一点我深信不疑,为什么那时我父亲、教我的老师都觉得“孺子可教也”。因为小时候虽然我什么都不会,连最基本的东西都不会,可是我能“忘我”,弹琴的时候非常“忘我”,非常自得其乐,觉得是到了一个极乐世界。在这一点上,恐怕很多世界上第一流的钢琴家一直没有达到过!这跟他们的技术、修养都无关的。可以说是上天给我的一种特殊的东西!
(傅聪:)我父亲在音乐上,他有一个主张:他说中国音乐的发展,要从语言里头去发掘……他说中国的音乐应从吟诗里头去发掘,赵元任在这方面作过很多很成功的尝试。我想这一条路至少是发展中国音乐的很重要的一条路。我觉得他完全是对的。
整理:傅敏
原文标题:傅聪——千年学府畅谈音乐与人生
原载《群言》2003年第1期
音乐与传统文化
(傅聪:)我在各国讲学时经常谈到黄宾虹《画论》里的话,如黄宾虹说的“师古人,师造化,师古人不如师造化”。最近,又翻了翻他的《画论》,发现他说得更妙了,他说“师今人,师古人,师造化”。然后,他以庄生化蝶来比喻,说“师今人”就好像是做虫的那个阶段,“师古人”就是变成蛹那个阶段,“师造化”就是“飞”了,也就是“化”了!我觉得这道理讲得太深刻了!
为什么我说这个重要呢?现代科技发达了,CD到处都是,学音乐的人很容易就可以听到很多“今人”的演奏, 也可以听到很多“古人”,也就是上一代大师的演奏,可是真正音乐的奥秘——所谓的“今人”和“古人”的演奏, 也就是从“造化”中去体会出来他们自己的体会!所谓 “造化”是什么呢?在音乐里头,就是作曲家作的伟大的经典音乐作品本身,对音乐家来说,这就是“造化”。为 什么“造化”这两个字特别妙呢?因为音乐比任何其他艺术有更加自由的流动性和自由的伸缩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音乐是最高的艺术。“造化”这个词我在国外讲学的时候没办法译……“造化”这个词,只有中国人的文化才能出现这个概念。这个“化”字很妙,可能有道家的“道”的意思在里头,就是什么都是通的……其实,真正的“造化”是在作品本身。
傅聪(左)与傅敏
整理:傅敏
原文标题:傅聪——千年学府畅谈音乐与人生(续)
原载《群言》2003年第2期
傅聪在父亲的培养下,对诗词、小说、戏剧、绘画, 甚至于网球、足球,以及一切美的事物都有非常强烈的感受,无形之中形成了他在钢琴演奏艺术上的独特性。他的这种独特性是从中国文化艺术传统里脱胎而来的。在他的演奏中你会感受到里边有唐诗宋词,里边凝聚着很多文化。傅聪演奏的是纯西化的音乐,那么他是怎么把东方的文化化进去的呢?傅聪自己说,“我可不是故意这么做的!一个人的气质,内心的修养,是无形中带有的。作为一个中国人,假如我身上有了中国人的文化修养,我在演绎西方音乐时,就多了一个角度去理解西方音乐。中国的文化就像高山大海那么深厚,给了我很多养料,无形之中一直在给我一种想象力,或是一种境界……其实,全世界的文化艺术在最高处和最深处都是相通的,人类的理想应该是所有的文化都互相的、尽量的nourish(滋养)和stimulate(激励)。
整理:傅敏
原文标题:望七了,仍觉得无法做到不惑——在昆明与傅聪聊天
原载《群言》2001年第9期
永无止境的追求
傅聪叹口气说:“唉!我喜欢这些作品,大概是因为我自己也到了后期了吧!我60岁时说过:孔子说‘四十而不惑’,我却觉得‘六十而不惑’,到了60岁,才真正懂得了音乐,现在望七了,还是觉得没有做到不惑。有时候自己以为做到了,可是发现不过是幻觉而已,现在只能说稍微懂得多一点,可是离开完美还差得远呢!完美是一辈子也追求不到的,也是永远达不到的。音乐是所有艺术中最无止境的,永远会有新的东西出来。所以我最反对评论家说什么“绝对的演奏”(definite performance),音乐不存在绝对,你可以说在那次你听的时候觉得十全十美,可是一定还有新的内在东西可以发现,作曲家本人都不知道他的作品有多少可能性。越是伟大的作曲家,他的作品越有机会出现新东西。”
傅聪想了想说:“重要的是出发点。现在学钢琴的人很多,可是他们并不懂得弹钢琴是一辈子的苦差事……我真是谢天谢地有这样一个爸爸,还有我从小所受的教育,至少文化根底放在那儿,还不至于一下子把自己毁掉了!我生活在欧洲,学的又是西方音乐,长期在那环境中,一天比一天感觉到音乐艺术的高度和深度,我越老越觉得自己的不够,懂得越多越觉得自己是刚刚起步的人。音乐真是一辈子的学问,真是要活到老学到老。我现在真是觉得可惜,深深感到人在这个世界上真是个过客!一下子就过去了!回过头来看看,时间所剩不多了,精力也不如以前了。”……傅聪感慨地说:“时间是无情的,尤其对钢琴家来说。像我这样陪着黑键白键做一辈子奴隶的人,感悟必然要多一些,追求的境界也要高一些,可从生理上来说,总是不如年轻时那样,因而对我来说显得特别困难。”
整理:傅敏
原文标题:望七了,仍觉得无法做到不惑——在昆明与傅聪聊天
原载《群言》2001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