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园诗话 | 诗中叙事句的特点
诗中叙事句的特点
叙事性的句子,要能在简洁精当的叙事或描写中,准确把握事物的特征,是人如见其形,如闻其声。
如杜甫的《羌村三首》其一: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唐肃宗至德二年(757),杜甫从被安史叛军占领的长安逃脱,九死一生投奔在灵武即位的肃宗,任命为左拾遗。但刚上任,就因上书援救被罢相的房琯而触怒肃宗,险些丧命。八月,被放还鄜州。在亲人居住的羌村写下有名的《羌村三首》。
此诗为第一首,写作者刚到家时夫妻团聚的种种感人情景。在个人“生还偶然遂”的辛酸和喜悦中,折射出安史之乱带给广大民众的无穷灾难。在这首史诗般的描述中,给人印象深刻的是其中叙事或描景类的句子锻炼得准确而形象,如首句“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就是如此,“峥嵘”形容晚云在夕阳的照射下奇特而多变的形态,“日脚下平地”则在此之上又加上动态感,仿佛太阳有脚,太阳落山就像是他迈开双脚走下平地。
这种句式自然给人生动突兀之感。“柴门”两句写到了家门口时的情景。寂静的村落里,已经还巢的鸟儿在诗人的无意惊扰之下喳喳地叫个不停,鸣叫声惊动了屋内的妻子,出门一看,竟是丈夫从千里之外跋涉归家了。“千里至”三字,既写出了归途中的艰辛,又包含着乱世还家的欣喜。总的来说,前四句有声(鸟雀噪)、有色(赤云)、充满动态感(日脚下平地和鸟雀噪),而且以动写静,鸟声的喧闹正反衬出村落的荒凉死寂。
借景物描写传达出动乱之中久别归来的特定心理感受。“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是夫妻刚见面时的特写镜头。当丈夫突然出现在眼前时,仍不免惊疑发愣。待情绪稍稍平静后,才明白眼前所见为真,一时间悲喜交集,不觉流下泪来。这一“反常合道”的生活细部准确把握,将乱世中夫妻团聚的场面写得何等逼真感人!“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写诗人对自己劫后馀生的无限感慨,是对上两句的补充说明,也是下面“邻人歔欷”的原因。“偶然”二字蕴含着极丰富的内容和深沉的感慨。诗人从陷叛军数月到脱离叛军亡归,从触怒肃宗到此次返家途中的风霜疾病、盗贼虎豹,殒命之虞不止一次,而今终得生还,能说不偶然吗?妻子之怪,又何足怪呢?“邻人”两句,以邻居们围观时的叹息进一步反衬诗人“生还偶然遂”的辛酸和喜悦。
以上六句是叙写诗人刚到家时的情事,时地是在黄昏屋前。结尾两句写诗人与妻子掌灯对坐的情景,时地则是室内深夜。久别初逢,夫妻均兴奋得不忍也不能入睡,因为今日的团聚太“偶然”了,故两人在灯下痴坐相向之际,仍然怀疑眼前发生的一切是不是在梦中。诗人没有去写夫妻聚首后的互诉别情,而是选取了秉烛夜坐、相向无言这一真实的生活场景来做心理刻画,展现出难以用语言表达的万千感慨,收到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抒情效果,有着极强的艺术感染力。全诗以叙事白描来抒情,语言质朴凝练。
诗人抓住具有典型性的生活场景,来传达夫妻团聚时的种种心理活动,在客观的真实叙写中,包含着强烈的主观抒情因素,二者合为一体,达到了水乳交融般的境界。王慎中评价此诗是:“一字一句,镂出肺肠,才人莫知措手。而婉转周至,跃然目前,又若寻常人所欲道者”(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五引)。
这种“寻常人所欲道”而终使“才人莫知措手”的叙事白描手段,展示了诗人极高的艺术造诣。杜甫的《赠卫八处士》同样表现了杜甫准确把握事物特点的炼句功力:人生不相见,动如叁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乃未已,驱儿罗酒浆。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梁。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这首诗写于759年春天,杜甫自洛阳返回华州的途中。诗中的卫八处士已无考,大概是诗人青少年时代的朋友。
说他是“处士”大概是位隐居者。诗的前四句就很见叙事的功力:前两句是比喻,用天空无法会面的参星和商星来比喻人间的别离。后两句突然逆转,本来是无法相见今日居然相见,真让人意外之惊喜。“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将诗人与友人由离别到相聚,亦悲亦喜、悲喜交集的心情把握得异常准确和形象。
这两句的深意还不止于此:此诗写于759年春天,这是安史之乱的第四个年头。叛军猖獗,局势动荡,诗人的感叹中隐藏着对这个乱离时代的感受,这就使诗句的含蕴更加丰富和深刻。另外一些诗句,像“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梁”等都是把握事物特征异常准确形象的炼句。“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写久别后互相打听旧友的下落,竟然有一半都不在世上,两人对此的震惊和叹息可想而知。这两句不仅形象地道出久别后的人世沧桑,与后面的“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都是概叹变化之巨,而且其中又揉进时代的特征。诗人写此诗时不过48岁,其友人也值壮年,何以死亡过半呢?其中的暗示就是安史之乱给民众带来的巨大灾难。干戈离乱、生灵涂炭,这就是旧友半为鬼的原因所在,也是两人“惊呼热中肠”的深层原因。“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亦是写世事的沧桑,与上两句不同的是,前者是震惊、叹息并夹有时代的感叹,这里只有人事倥偬、迟暮已至的深长叹息。诗人在此用了一个“忽”字,表达了一种如白驹过隙的人生感叹。“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梁”更是个出色的叙事名句。
诗人经过精心锻造,至少表达出以下三层意思:一是写出了田园情致,体现“处士”特色。卫八处士是位隐居者,招待客人只有家常饭菜,这也更能体现不拘形迹的“故人”情谊,就像孟浩然《过故人庄》所写的那样:“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也像诗人在浣花溪村居时招待客人那样:“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二是突出主人的热情:菜是冒着夜雨剪来的新长出的韭菜,饭是新舂的小米饭;三是通过典故给予深层的含蕴。汉乐府中有《韭露》篇,用“韭上露,何易晞”来比喻人生的短暂。
炊黄粱则是出于唐人传奇李公佐的《枕中记》,也是形容人生短暂,荣华富贵,一枕黄粱而已。诗人在此用这两个典故组成工整的对句,与此诗概叹人生短暂、世事沧桑的基调是一致的,与开篇的“人生不相见,动如叁与商”,结句“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贯穿成全诗前后一致的基调,把故人相逢的温馨置于世事的苍凉巨变之上,这正是杜诗内在沉郁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