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明意》的卦变图和意本论 （实录）
主讲人：“寇方墀经典讲读”群学术顾问温海明教授
温海明教授简介：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北京大学中国哲学硕士，夏威夷大学比较哲学博士，北京大学博士后，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现任国际易学联合会秘书长兼学术部部长，孔学堂书局、《孔学堂》杂志副总编辑。兼任国际儒学联合会理事、学术委员会委员,山东大学易学与中国古代哲学研究中心、北京中国学中心(TBC)客座教授等。出版中英文《周易明意》《道德经明意》《儒家实意伦理学》、 Chinese Philosophy、 Confucian Pragmatism asthe Art of Contextualizing Personal Experience and World等论著。在国内外哲学期刊发表中英文论文数十篇，其中《中国哲学思想》被译为多种语言并在国外出版。
温海明教授：最近出了两本书：《周易明意》和《道德经明意》。介绍新书之前，先提一下余先生。余敦康先生是我最为敬仰的前辈学人之一，我在北大读书的时候认识他，那时他来答辩，风趣幽默，慷慨激昂，恍如昨日。后来多次去余先生家问学，上下千年，纵横万里，真正当世最伟大哲学家气象。余先生留给世界最棒的作品，就是寇老师。寇老师应该是有史以来第一位全解64卦384爻卦爻辞的女易学家。你们太有幸了，因为寇老师是易学史上绕不过去的人物。
先介绍一下最近的拙作《周易明意》和《道德经明意》。《周易明意：周易哲学新探》（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772页，85万字）在历代解易既有成果的基础上，对《易经》64卦384爻和《易传》作系统诠释和哲学解释。《道德经明意》（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370页，33万字）在通行本的基础上，结合新出土文献和最新研究成果，从哲学的角度对《道德经》的文本加以调整和取舍，建构意本论。两本书都是意本论的新哲学诠释，《周易明意》的核心是“人天之意”，《道德经明意》的核心是“自然之意”。可以说，我认为《道德经》和《易经》都是讲道的哲学书，它们的道是相通的。两部新书都以传世版本为基础，对原文作了仔细考辨，难字有注音，有解释，适合入门者，当然，书中的哲学注释和哲学发挥，更适合中高层次的学习者。
下面介绍一下《周易明意》的特色，跟诸位师友们交流一下。宇宙的结构是《周易》作者追问的问题，河图洛书、卦爻象一定程度上都是为了表达和解释这个问题。中国文化传统当中，《易经》是根，开出道家和儒家，分别以《道德经》和《论语》为本。
我先介绍《周易明意》的特点。在对卦爻辞的解释方面，《周易明意》继承历代义理和象数学说，尤其是卦变学说，并有所推进，提出文王卦变圆图和方图（错综图），此书在《周易》卦爻辞的诠释方面融汇义理象数并有所突破。大家读一下刚才开讲前发的介绍（自序），有助于理解我写这部书的思路。这个介绍（自序）提到我为什么写这部书，如何继承马恒君先生的卦变说。马恒君先生的《周易正宗》以卦变说为核心，融贯象数和义理。我跟寇老师继承发扬余先生易学一样，其实也是继承发扬马恒君易学思想。
卦变说很难，可能大家也很陌生。卦变最重要的根据是《彖传》，比如“刚柔始交而难生”（《屯·彖》）；“刚来而得中”（《讼·彖》）；“天道下济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谦·彖》）等等。虽然对这些彖辞的理解，历代都有争议，但我当年在北大读研期间，就开始认同马恒君先生的卦变说，常跟马恒君先生问学。如果说这部新书写了二十多年，就是从北大读研开始琢磨这些问题的。
我去年在《周易研究》上发表的论文《卦变是理解卦爻辞的总纲》，提供给大家交流。我的第一篇论文《王阳明易学略论》，1998年发表于《周易研究》，可见在北大读研那几年几乎天天都在研究易学。
对于卦变不熟悉的群友，请看看这几幅图，看看是否能够理解，比如，这是解释《损卦·彖辞》的“损下益上”的示意图；
《涣卦·彖辞》的“刚来而不穷” 的示意图：
《随卦·彖辞》的“刚来而下柔” 的示意图：
《周易明意》认为，基于卦变，可以把卦爻辞的来源，也就是卦爻辞每个字的来龙去脉讲清楚，这是历代易学家苦心孤诣要搞明白的问题。
唐代李鼎祚在《周易集解》里面说：“文王观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之象而系属其辞”。
“观象系辞”是古今易学家的共识，可是，圣人如何观象系辞，数千年来莫衷一是。虽然义理派易学可以把大部分卦爻辞的意思讲清楚，但是有些地方一直有困难。
所以卦变说有其合理性。卦变说指的是卦中阴阳爻交换而变化，一个卦理论上可能从多个卦变来。马恒君先生的《周易正宗》以“辨象证义”为核心，基本上把卦爻辞的来源搞清楚了，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参考。他的书建立了一个十二消息卦变出另外五十二卦的体系。我在我的博士生韩盟的帮助下，对马恒君先生的卦变体系略加修改，形成了《文王卦变方圆图》，这是历史上没有过的。
马恒君先生的《周易正宗》：
马恒君老师《周易正宗》卦变图的示意图
温海明《周易明意》文王卦变圆图示意图
卦变图的具体情形今天讲不了，大家只要知道，这两个图的卦变大部分是差不多的，基本上不可更改，但少数卦变《周易明意》做了调整，使得整个图显得工整对称，而且圆融无碍。
文王卦变图可能一直是秘传，孔子可能见过文王卦变图，所以才能整理传述于世的《易传》系统，使之与卦爻辞对应得天衣无缝。文王卦变图春秋战国时代已经失传，到汉代荀爽、虞翻之时，已经无缘得见此二图，只能根据十二消息卦和错综卦来解释卦爻辞，不过至少失之未远。到唐代孔颖达《周易正义》之后，文王卦变图可谓湮没无踪，幸好李鼎祚《周易集解》保留了汉易的重要线索。宋代陈抟、邵雍传出图书之学，朱震、朱熹重提卦变说，使得卦变说的合理性得到重提，但争议和否定之声不断，甚至很多重要的易学家都视卦变为畏途，直接加以否定。
卦变说一路走来历经艰难险阻。卦变说经历明清到近现代众多易学家前赴后继的不懈努力，顶住了巨大的否定之声，得以蹒跚而行至今日。通过卦变说可以把经文的每个字的来源讲清楚，几乎可以说能够彻底还原文王观象系辞的过程。当然争议难以避免，但从今往后，人们不应该再继续认为，无法把易经每个字的象讲明白。
我的《周易明意》力图在讲明白每个字的象的基础上，以意为中心，说明观象系辞时，那种近似于西方现象学的哲学思考，从而建构“意本论”哲学体系。该书建立了一套“意本论”哲学系统，认为中国哲学意识的根本缘发点是人天之意——即接通人的心意与天道——来推演哲学运思的独特方式，“人天之意”哲学思维方式塑造了中国哲学独特的“哲学意识”。《周易》哲学是启发人用“意”去运世之化的一整套精深哲理，用意本形上学、意本创生论、意本认识论等来阐发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和《易传》的哲学内涵。
全书分导论、意学分论、意学总论三部分。其中《导论》说明解读《周易》的基础知识，可以说是“意本论”的总纲。《意学分论》是对每卦每爻的精准解释和哲学建构。《意学总论》基于《易传》对卦的总说来建立“意本论”诠释。《周易明意》一方面在卦爻辞的解释方面，继承传统易学并有所推进，另一方面其“意本论”是继宋明理学的殿军刘宗周之后的“意学”哲学体系，是系统性地基于经典建构新哲学思想的著作。
我以丰卦为例，简单介绍一些《周易明意》的内容。丰卦为坎（行）宫五世卦，立“意-行”论第六。丰是多而大之意。这是我意本论的内在结构。初学易者需要把先后天八卦，六十四卦、八宫卦等理解得比较清楚之后，才能理解学习《周易明意》意本论的内在结构和逻辑关系。
丰卦由泰变来，泰卦下乾（天）九二与上坤（地）六四换位变丰，象征天阳地阴流动交通，所以亨通畅达。泰变丰，泰六四来到下卦中位（为主），遇到初九，并与初九比邻，所以说遇到相匹配之主（六二）。也就是说，能遇到与自己相配的主子。六二来自上卦坤（数十），下卦变离（日），十日为旬，所以十天内没有祸患。
我的卦变说基本继承马恒君卦变说，有些地方有所调整，因为马恒君的正宗易学已经非常完备了。
心意之丰，可丰天地，光明正大的意向性之积累才能让天地有丰的盛大气象。心意丰盈即有雷电之威，无危势则难以丰大，有危势才能断案审案，适用刑罚。革后之丰，心意光明，但形势又乱又不好。这是从意的角度对丰卦作新的诠释。
意念的性质随着意念方向的变化而变化，该行动的时候，意念不应犹豫不行。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讲的就是自身控制意念发动而行的力量。等待当中，时空能量不断转化，过了行动的适当时机，就难以与旧日主人共享时光了。相信自己真诚的人天之意，最终可以拨云见日，让真相大白。这是相信内心被遮蔽、被曲解的光明之意，就像日食导致的黑暗一样，不用太久就可以重新光耀天下。人意念的变动，导致行动的变化，可以说通过爻在卦中的推移来体现。受伤曲行是为了保守内在真诚的意性不失。郭象说万物皆“独化于玄冥之境”，放到人生当中，可以理解为人生时刻在黑暗之中，要有伴同行才能找到方向，这个伴就是“夷主”，一个跟你平等的，又可能为你的意识方向和意识之行做主的人。其实，每个人虽然都睁着眼睛，但没有几个人看得清前进的方向，当我们碰到心意相投，能够给我们的意识之行指明方向的人，其实就是我们的夷主。丰卦说明人间成事于心意之通，败事于心意不通。即使在无边的黑暗当中，意念之行也当灿烂如阳光。心念生生，念念接续天机，不受日全食这样外在的情势的影响。
以上我以丰卦简单介绍《周易明意》的卦变说，文王卦变方圆图的解易特色，还有基于卦变说建构每一爻的意本论。
问答阶段
（寇方墀老师）问：建构“意本论”哲学体系非常了不起 ，我们知道王阳明心学四句教：“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意本论”可否理解为阴阳始分，善恶初判之时的那一念之动？是王阳明心学四句教所言的第二句，当意动时便有了善恶，因此，此意是从人的主体出发？以意为本，如何对待善恶的问题？
（温海明老师）答：寇老师的问题一下子就触到了关键之处，非常深刻到位。意本论，顾名思义，以意为本，是要回到意之前，王阳明的心之前，朱熹的理之前，老子的道之前，以意为本。阴阳未分，善恶未判，乃为意本。始分，已判，已是后天意，需要回复先天意。
（寇方墀老师）问：如此说来，“意”与“道”同，是从人的角度出发而言之。
（温海明老师）答：我的《道德经明意》就努力在意与道之间，建立意本，而不是道本。历史上大部分哲学家都认为，先有道后有意。意本论认为，先有意后有道。想要理解这一套意本论哲学体系，需要认真研读体会意与道的关系。
（焦其国）温老师《道德经》第十二章的“三生万物”怎样理解？
（温海明老师）《道德经明意》的注释部分：此和气即万物之本源，阴阳和气化生万物。一、二、三可以理解为能量的转化，三是万有之数，只要有三就可以生出一切。另“三”通“参”，如《周易参同契》之“参”，即阴阳参和而生化万物。“三”是阴阳和气，是万物能够生生不息的、和合之气的基础，是由对应双方感应融通而生的阴阳和合之体，阴阳合体，化生转化，生成万物。安乐哲将“一”“二”“三”分别译为“continuity”“difference”“plurality”；林安梧“存有三态论”认为，“二”是对偶，“三”为定而未执。
这些问题几句话讨论不完，我的书里尽可能每个地方都推陈出新，从意本论做出新的解释。当然会有很多不尽如人意之处，请大家多多批评指正，欢迎拍砖。
（复旦大学谢金良教授）：慧能有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性本清净，何处惹尘埃。《金刚经》末尾云：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供参考！
（温海明老师）老兄开示有理。有为之意，最后都要归于无为之意，《道德经明意》的自然之意有说明：一切有意法，最后都要归于无意法。
（寇方墀老师）自然之意，或可言有，或可言无，非有非非有，非无非非无。
（复旦大学谢金良教授）：只言可言之意，凡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留给神明！
（温海明老师）如意！如意！最近我去六祖说法的韶关大梵寺，寺庙前面对联的下联的开头部分：
六祖说法的大梵寺前面的对联下联开始的部分“鉴明静意”，有“明意”,有禅机，可以理解为：大鉴本明，静极出意。六祖大师谥号大鉴禅师，其中有“明意”，带有建立意本论的意味，当然，禅意十足。
（群友）一切有意法，最后都要归于无意法。实在妙不可言。
（寇方墀老师）自然之意，或可言有，或可言无，非有非非有，非无非非无。
（温海明老师）诚然如是，如是如是
（寇方墀老师）祝贺温老师两部大著出版，今年是丰收年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