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忆(奶奶的葬礼)
腊梅俏枝时
窗外有雨,这是昨夜就清楚的事,滴答声淋湿过的心情在清晨卷雨重来,人这一生有些事情过一夜就忘记了,有些事情三十年来从没想起过,还有些事情三十多年历历在目。就像这雨我不清楚这是严冬里的第一场雨还是最后一场,或许会一场接着一场,有些记忆变得越来越模糊。
院子里的腊梅比我的孩子小十岁吧,算来这腊梅也有十来岁了,买来的时候只有一米不到的高度,现在长至有两米左右,中间还修剪掉很多枝条,一定还有比现有枝干更高的枝条,我们总是忘记或许剪掉生活里可能存在确幸或美丽,只是在修剪的时候从不自知。
我仰头,看着够不着的俏丽在这个冬天越发的明媚,这雨是细细来的,悄悄落在枝头,化作一滴一滴晶莹的珍珠,在花瓣里,在腊梅的明亮里缓缓凝结出岁月的忧伤。
坐下来喝茶,一直执迷的老白茶,香气治愈着隔夜无效的谈话,小姑的电话打来,聊起雨,聊起冬天,聊起和冬天有关的记忆。
我们习惯重复一些谈话,有时候互相责怪;有时候互相取笑;有时候互相怜惜;有时候互相关怀;有时候互相哭泣。我们的电话延续着昨夜的话题,不是相同的人,但是有着相同的血缘,对共同经历的消亡会流着相同的泪。
我现在才明白,人的聪明在于对任何事情的取舍和记忆都有选择性,我至今想起奶奶,脑子里仍然一片空白,好几次想写奶奶,却好几次不知道写啥,奶奶是我整个童年里最疼爱最照顾我的亲人,可是我全无记忆,她的音容,她的生平,仅存的记忆只有一道光照在奶奶的单片床上,她躺着一动不动,脸色安详,和衣而睡。我站在门口不走近也不离开,直到伯父到来,告诉随后到来的家人奶奶已经服药而亡。
之后的葬礼,送别,眼泪,都不在我的记忆里。
又去看腊梅,因为这个冬天未曾下过雨,这盛开的美加上雨滴的润妍,让这梅黄的高贵,水的剔透,清美的遗世孤立。
而往年的每一个冬天都有冬雨侵蕊,每一朵花都被涂上了黑土地的颜色,星星点点像一个长满雀斑的花季少女,长在乡野无人识。
为什么我能记住一朵腊梅花的斑点,它阳光下的娇艳;它冷风里的香袭;它雨水里的脱俗;它的曾经与现在,却始终想不起奶奶的葬礼呢?
小姑说奶奶走的那一年也是腊月,腊月二十二,二十二也是我生日的一个数字,是腊月以后,好像死亡跟出生终究是有前后一样。奶奶死后的很多年她都会来我梦里,我现实里想不起她的葬礼,她却会一遍一遍在梦里朝我哭泣,我看着她瑟缩,她褴褛,她在阴暗的破败里瑟瑟发抖,泪水如泄。那时候我不相信今生来世,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几十年来她都会来我的梦里哭泣,我知道她苦,难道死亡不是苦难的终结吗?没人告诉我答案,就像没有人拯救黑暗里瑟缩的奶奶一样,我任凭那个梦一直往返在我的梦境里很多年很多年。
我们还在电话,我开始哭泣,我听到小姑也在哭泣,为她苦命的娘,为我的奶奶,我苦苦思索遗忘葬礼的原因,为什么我会忘记曾深爱过的奶奶的葬礼。小姑哭泣着说着她的娘,三岁死的娘,十岁死了爹,十三岁被何姓爷爷收做童养媳.....
泪又开始倾泻,如此回忆幕幕,我们的苦不值一提啊,我死爹的时候已经十八岁,能够独立工作独立生存,死娘的时候已经三十五岁,已成家也立业 ,可是我们在这个冬天重复扯开往事的时候,为什么还能泪如雨下。
腊梅的花蕾里盈满雨水,我抬手承接它的晶莹,渐渐明白我们的岁月终究不是一路阳光,我们的哭泣终究还会喜笑颜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