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传教士汤若望为什么不想在清朝做官 | 彰考局

公元1644年,明廷覆灭,满洲铁骑入关。

此时,耶稣会士汤若望(1622年进入中国内陆传教,与利玛窦并称“耶稣会二雄”)身居北京城,他与其他耶稣会士经营的传教事业因战乱跌入谷底,几十年心血付之一炬。

为明朝做过事的汤若望,竟然成为“明清易代”的见证者,他既迷惑又纠结。

最终,汤若望选择归顺清廷,不过,当清廷要让他做官时,他犯了“选择恐惧症”。

这是“彰考局”为你推送的第 67 篇文章

接下来你将看到

● 乱局里的“吉兆”。

● 表现好,要做官。

● 要做官,还是要上帝。

● “上帝仆人汤若望,被监正汤若望冷落一旁”。

原标题▼汤若望的纠结

撰文▼ 顾岱(彰考局专栏作者)

乱局里的“吉兆”

“他(崇祯皇帝)就将他的腿脚上的靴甲解除,把头上的冠冕去掉,在一个亭子中的横梁上自行吊死……南城被太监出卖之次日,即四月二十五日,李贼(李自成农民军)大群,数近三十万……侵入北城。”①

汤若望笔下的崇祯皇帝之死,宛在眼前,同时在华传教士也因明廷覆灭流离失所,他觉得,传教士因为与当权者走得太近,才导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此前利玛窦所提倡的利用自然科学来为传教事业“开道”,并且与统治者建立亲密关系的温和方式,恐怕行不通了。

▲传教士基歇尔《中国图像》的卷首插画。图上,传教士汤若望(左)与利玛窦(右)拉开中国地图,向西方介绍中国。

一番思量,汤若望将过去“修历”所用的书籍、木板搁置屋内,下决心再不触碰,重新回归教务。不想,已是穷途末路的李自成农民军扫荡京城,汤若望的住宅未能幸免,“一间侧室独独焚毁,仿佛用刀子把他切下的一般,”但是,“火焰已扑至那干枯木板上……一字并未焚毁”,②为“修历”所用的木板“逃过一劫”,汤若望认为,这是来自上帝的佑护与示警,“我实在没办法不去想:易燃之物安然无恙,此一异象必是吉兆。”

1644年农历五月,大清睿亲王多尔衮率军进入京师。不久,清廷内院传令:“三天之内北城汉人住户须一律迁出。”④

联系到此前为明廷“修历”所用木板应燃而未燃的“吉兆”,汤若望决意重新认可利玛窦的传教策略,便走出住宅,投降北京城的新主人,他跪呈禀贴:

臣自大西洋八万里航海来京……迄今住京二十余年。于崇祯二年间,因旧历舛讹,奉前朝敕修政历法……著有历书表法一百四十余卷……念臣住居宣武门内城下中城地方……堂中所供圣像,龛座重大,而西方带来经书不下三千余部……至于翻译已刻修历书板,数架充栋,诚恐仓猝挪移,必多散失……⑤

此时,定鼎中原的满人,迫切需要证明天命所归,便对汤若望主动递上的筹码——为前朝改良历法的丰富经验和一个还未来得及施行的成果——《崇祯历书》,欣然接受。第二天,汤若望便拿到摄政王颁给的清字令旨。

汤若望,与他的“信仰”与“科学”,都奇迹般地留存乱世。

表现好,要做官

为赢得新政权的好感与庇佑,汤若望暂时放下教务,做大量的、繁重的世俗工作。

鉴于“举贤为国,自无葑菲之遗”⑥,汤若望帮新王朝厘清前朝历局的供事人员及纷杂事务,制作并呈上新的浑天星球、地平日晷及窥远镜;为与大统、回回二历一较高下,又献上京师、各省所见食限分秒时刻,并拔得头筹;还反复删改历书,终成《时宪历》,匹配新王朝“钦崇天道,敬授人时”⑦之名,说汤若望“所有精力耗费于科学天文之研究”⑧并非夸大。

汤若望这么努力,让耶稣会在清朝赢得一席之地,并随其恩宠加深,威望渐著。噶比亚尼神甫曾言:

每个本教团或别的教团的传教士,只要说明自己是沙尔(汤若望)的同志,就可以自由进入中国,受到皇族成员和人民的尊重,并且被允许自由传教。⑨

▲西方传教士所绘的汤若望与顺治帝

顺治元年十一月的一道圣旨,似能为耶稣会士带来更大荣耀,这道圣旨针对汤若望:

钦天监印信著汤若望掌管。所属该监官员,嗣后一切进历、占候、选择等项,悉听掌印官举行。⑩

清廷很明确,汤若望要做官,做钦天监监正。

汤若望很纠结。明朝时期,当权者对传教士“疑而用之”,并不委以官职,只以御赐匾额、厚赏酒饭示以敬意。再者,教规也不允许耶稣会士出任任何世俗官职,明朝这份不近不远的殊荣恰使耶稣会士在“教规”与“世俗”中两全其美。

如今,清帝对汤若望的欣赏与重用,已转化为一种更直接的方式——做官。

一方面,传教不得不依附统治者,另一方面,汤若望当官意味着践踏天主教规。

汤若望很尴尬。

要做官,还是要上帝

一开始,汤若望不想做官,便一口回绝:

臣思从幼辞家学道,誓绝宦婚,决无服官之理。况臣叠尊督率职掌之旨,料理历法无难。至于掌管印信,臣何敢当也。伏乞皇上收回成命。⑪

汤氏的“誓绝宦婚”,并未说服清帝,顺治帝态度坚定:“汤若望著遵旨任事,不准辞”⑫。

四天后,汤若望再上疏拒绝:

臣辞家学道,誓绝世荣。传教东来,志非干禄。若以避荣之人,而司衙门官印事,不相宜。⑬

他为清帝想好“折中之策”:以非正式的“督理钦天监关防”来替代正式的“钦天监印信”,从而平衡教、俗,但这一努力依旧徒劳,清帝再下旨督促汤若望接管钦天监,且毫无转圜余地。

汤若望拒绝出仕,在耶稣会内部引起轩然大波。

会长傅汎济多次致函,劝说汤若望“接受这个官职,连带这官职上一切义务与衔号,无须再多事拒绝”,他害怕“人们对于汤若望的辞谢,将要误解为对于旧朝的忠心表示”。⑭

▲汤若望。

明亡清兴的背景下,傅汎济的担忧不无道理。在利玛窦成功的传教方式指引下,他清楚讨好当权者的重要性,在清朝需要汤若望的情形下,汤若望一再回绝,许多耶稣会士,都害怕此举会将已有所成的传教事业再次拖入深渊。

清廷与耶稣会的双重压力迫使汤若望最终选择出任世俗官职。

顺治元年十二月二十日,汤氏奏疏中的头衔不再是往日的“修政历法臣汤若望”,而变为“修政历法管监正事臣汤若望”。几个字的差别,涵义大不同,汤若望“竟是背反着他自己的意志,而成了一位中国朝廷上的官吏了”⑮。

上帝仆人汤若望

被监正汤若望冷落一旁

在古代东方帝制强权社会,外来传教者必须仰仗统治者的一念之仁。这个道理,利玛窦最先知晓,他大胆将“上帝荣耀”让位于“自然科学”,从而有了这个受尽非议,却在中华大获成功的传教策略。

可是,这一方式同样带来的弊端是,传教士与朝廷牢牢捆绑,这是希望,亦是绝望。清廷要汤若望做官,在耀眼的“封官加爵”背后,未尝不是对汤若望——这个颇受清帝赏识的难得人才的变相约束。而汤若望选择接受,造成双重身份的裂变:

上帝的仆人汤若望,竟被身为中国钦天监监正的汤若望冷落一旁。⑯

在这条由“科学”牵线的路上,耶稣会士汤若望无疑走得最好,走得最远。他耗费生命中绝大多数时间,来为中国统治者做天文学家、工程师、制钟匠、艺术家,满心以为凭此可以寻求所有人,包括高高在上的帝王,皈依天主教。可现实却是,十九世纪初的西方宗教在东方也只不过是斑驳的记忆,中华帝国统治者看上的只是汤若望的科学才识,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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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FERENCES

注释

①[德]魏特著,杨丙辰译:《汤若望传》,商务印书馆,1949年,第207-209页。

②[德]魏特著,杨丙辰译:《汤若望传》,第218-219页。

③[美]史景迁著,温洽溢译:《改变中国:在中国的西方顾问》,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第19页。

④[德]魏特著,杨丙辰译:《汤若望传》,第220页。

⑤故宫博物院编:《西洋新法历书》,海南出版社,2000年,第3页。

⑥故宫博物院编:《西洋新法历书》,第4页。

⑦故宫博物院编:《西洋新法历书》,第11页。

⑧黄正谦:《西学东渐之序章——明末清初耶稣会史新论》,中华书局,2010年,第137页。

⑨[德]恩斯特·斯托莫著,达素彬、张晓虎译:《“通玄教师”汤若望》,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111页。

⑩《清世祖实录》卷11,顺治元年十一月己酉条,中华书局,1986年。

⑪故宫博物院编:《西洋新法历书》,第38页。

⑫故宫博物院编:《西洋新法历书》,第39页。

⑬故宫博物院编:《西洋新法历书》,第40页。

⑭[德]魏特著,杨丙辰译:《汤若望传》,第239页。

⑮[德]魏特著,杨丙辰译:《汤若望传》,第240页。

⑯[美]史景迁著,温洽溢译:《改变中国:在中国的西方顾问》,第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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