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织布机
织啊,织啊……小时候的记忆里,母亲仿佛总有干不完的活,纺不完的线,织不完的布。
每天鸡一叫,母亲的纺车就会吱吱呀呀地响起来。纺完一轱辘线,天就朦朦亮了……
母亲体弱,个子小,缠着小脚。走路的时候,步子小,颤颤巍巍显得"头重脚轻",似乎风吹一下都能打个趔趄。
没办法,母亲要整理房子、打扫卫生、做饭、喂鸡喂猪看羊……余下的时间,也被母亲塞得满满的:弹棉花,搓稔子……
我们家住在坡塬半岭,靠天吃饭,土贫地薄。那个年月,一年的收成,仅能维持全家人半年的口粮。靠着父亲长年累月挣"工分",一个劳动日一毛三分钱的收入,"养活″年迈的婆婆、上学的大姐、二姐、哥哥和我。家里吃喝拉撒,全凭勤俭的母亲打理。
饭吃不饱,衣服总得穿。全家七口人的穿戴,床上铺的盖的用的,一笔不小的开支。没钱扯布,母亲不惜自己身体,没黑没明摇纺车,踏织布机,一线、一梭。
搓稔子、纺线、织布是个慢工细活,劳神费时间。只要逮住空,母亲一刻都不放过。
白天,和小伙伴在外面玩疲了,回家后没啥耍,就在母亲纺线车上乱"捣鼓"。为岔开我注意力,母亲教我搓稔子。挺好玩,跟着母亲学。炕席上、桌面上都成了我学习的战场。模仿着母亲的样子,把棉花摊开作业本大小,筷子放在棉团中间,卷起棉边,用手掌向前一个方向搓三四下,抽出筷子,一根中间有个眼的棉花稔子就做出来了。母亲直夸我聪明,还说要奖励我。
做饭烧火时,特意为我在锅灶炉火旁放一个包谷面馍。母亲一边拉风箱烧火,一边用炭锨拨拉翻烤,约摸十几分钟,一个粘着柴火灰、黄澄澄的馍就被烤好了。怕烫着,放在两手间倒来倒去,吹掉粘在馍上的柴灰,便去咬那皮脆内热的包谷面馍,那个滋味,一辈子了,始终萦绕心头。
晚上的煤油灯影里,母亲右手摇动纺车,左手揪住棉捻子,线随手走。一会缓缓抬起,拉长。一会慢慢放下,收住。拉长时纺车顺时针向右摇动,放下收线时纺车逆时针向左摇几圈。拉拉放放,墙上的影子,像"皮影戏",重重叠叠。
重复机械的运动中,一根根银丝白线,一层一层缠绕在铁锭子上。捻子越纺越少,锭子上的线蛋蛋越缠越多,一摞摞纺好的线摆在炕头。
攒够了织布用的线,再绕到"拐子"(工具)上备用。待把纺好的线全部捣腾好后,就开始把拐好的线一摞一摞放在面汤锅里浆煮,待全部浆煮好,把线搬到门外街道路上,架在木杈上一字摆开,边晾晒边用木梳子捋顺。晒干后,卷起来一个大卷子拢好,一根线一根线穿进织布机的"铮子"里,然后把线卷固定在织布机前端"栍子"(栍sheng)上。
咯吱、嘭,咯吱、嘭,织布机有节奏的回响在房间院落。母亲一手扳着绳框柄,一手一左一右,来回穿送梭子,脚下像踩钢琴样一上一下,升降着绳框,两层线跟着脚板上下交替……随着织出的布增多,"栍子"上的线卷缩得来越小,布轮上的布卷越滚越大……
母亲织的布大多以原色为主,这些白色原布,用吃饭的大二翻锅在锅里放上水、染布的黑膏子,加热漂煮,染成青黑色土布,最后挂在院子晾晒。
每逢过年,母亲就会提早动手,为我们姊妹四个缝新衣服。粗布手工缝制的衣服,老式对襟款式,样子土气,不耐看,但我们姊妹穿着母亲做的新衣服,特别兴奋。各自比划着自己的新衣,如同穿上绫罗绸缎一样。
地里种得棉花少,织出的布不够穿。多年来,母亲总是拣阳光好的日子,脱下自已身上的旧衣,洗净浆煮晒干,缝缝补补,穿一年又一年。
母亲还会织一些带黑蓝颜色方块或红绿条纹颜色的粗布,做成床单。嘎吱嘎吱的纺线声像催眠曲,每晚上将我送入梦乡,黎明时又把我唤醒。每天清晨睁开眼睛,都会看到母疲惫的落满棉絮的瘦小身影还在纺线……
不知是因为劳累还是营养跟不上,母亲患上了严重的"偏头痛",痛得忍不住时,母亲常常一个人嘤嘤抽泣着,双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蹲在地上,强忍着疼痛,也不上医院看病。她总说,谁没个头疼脑热,小病小灾的,有啥看得呢?
后来听人说,“止痛片”能缓解疼痛,父亲就托人去买。这种止痛片价格低廉,但吃多了人会慢慢上瘾。没办法,没钱进医院,只能这样。直到母亲临终前,床头还放着止痛片……
我现在常常想,母亲那时候肯定也想歇着,也想上医院,也想好好活着,只是条件不允许。
想到过去农村条件差,不像现在有这么多的惠民政策,家里老的老,小的小,甭说看病,吃盐都难肠,哪有钱看病?头痛时,硬撑着。既便这样,母亲还是要从自已嘴里俭省出分分厘厘,供养年迈的婆婆和年小的我们。
“时间都去哪儿了/还没好好感受年轻就老了/生儿养女一辈子/满脑子都是孩子哭了笑了/时间都去哪儿了/还没好好看看你眼睛就花了······”这首歌常常会萦绕进脑海,是啊,“流光容易把人抛”,一晃,几十年过去了。物是人非,睹物思情,思绪常常就回到了童年的时光里。
今天的日子越好,母亲的音容笑貌、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越是常常萦绕心头。看着自己窗明几净、宽敞舒服的三居室,看着儿子新购的装饰新潮的新家,看着日新月异的城乡盛景,母亲却在脑海更加清晰了。
如果母亲还健在,如果时光能倒流,如果,如果……
我真想对母亲说,您孙子、重孙子现在不爱吃的、随手倒掉的馍菜都比您当年过年吃得还要好;他们现在穿过的、扔掉的衣服,都要比您当年织布做的新衣服美观"百倍″。
母亲,您吃了一辈子苦,受了一辈子罪;您没享过一天福,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您纺了一辈子线,织了一辈子布,劳累了一辈子,辛苦了。中国正是因为有你们这一代人当年的艰苦奋斗,才换来了今天的好日子,你们那一代人积的福,我们今天更应该惜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