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联选萃:超然(上)

“超然”这个主题源于苏东坡的名篇《超然台记》。这个台是东坡先生任密州(今山东诸城)太守时修葺的,弟弟苏辙很了解哥哥的怀抱胸襟,为其取名“超然台”。

我们且看东坡先生是怎么讲的: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哺糟啜醨(bǔ zāo chuò lí,指吃酒糟,喝薄酒),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夫所为求褔而辞祸者,以褔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褔。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

物有以盖之矣。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复,如隙中之观斗,又焉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

……

方是时,予弟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见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

看东坡先生最后一句,“超然”就是“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

先看于右任(1879-1964)先生一副:

高怀见物理,和气得天真。

此联辞句平淡,意旨高远。上联“高怀见物理”,出自杜甫诗句;下联“和气得天真”,不知何人所撰。

上联和苏东坡上文中所言“超然”差不多,就像坐在飞机上看地面,站在月球上看地球一样。东坡先生的名诗《题西林壁》,也在从反面说这个理: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下联的“和气”与“高怀”相对,“高怀”有点高冷,是要拉开距离、居高临下;“和气”则讲虚心,讲亲和力,要探求真理,就得和真理打成一片嘛。

“物理”和“天真”在这里意思是一样的,都可以看作自然规律、天然本性等。

这一联整体来看,既要跳出来、站得高、掌握全貌;又要钻进去、入得深、体察细节。

另外,此联书法也堪称精品中的精品,当算是于先生的妙手偶得吧。其中“理”字如古木虬枝、回还盘结,既是行笔的高潮,也是最大的亮点。最后写到下联的“真”字,气息又复归平正、镇定安然了。

接着看王震(1867-1938)先生一副:

静坐观众妙,端居味天和。

这一联“静坐观众妙,端居味天和”,主要讲静默功夫。如果说——动的时候、我们是陷在事中的;那么静的时候,我们自然就跳出事外了。

这一讲说“超然”,就是强调人要有从“身在此山中”跳出来的能力。

下面看祁隽藻(1793-1866)先生一副:

天机道筦闲中契,范水模山静里商。

这一联“天机道筦闲中契,范水模山静里商”,和上一联意旨相似。

“天机”就是“道筦(音管)”,指的就是自然规律、天然本性。“闲中契”就是“静里商”,指的就是在清闲幽静中体察感悟。

我们看“闲中契”的“契”字,从造字本义上讲,就是用“刀”刻了“三笔”做记号,下面一个“大”字,表示这是成年人的行为,小孩子乱刻乱画是不算数的。这个字的本义就是“刻画记事”。今天的合同、协议等都称“契约”,就是这个“契”。契约是很严肃的,“无民事行为能力”的小孩子没资格签订。

有一个词叫“契合”,这又是什么意思呢?这就是双方当事人议定事情、写好书面协议后,一撕两半,各持一半。将来履约中有矛盾了,把各持的一半拿上对起来(看当初是怎么定的),如果能严丝合缝,就是“契合”。现在常用的骑缝章,也是这个意思。

本联中的“契”,即指“契合”。古人诗文中的“契”,一般多指“契合”这个意思。

再看“静里商”的“商”字,这个字的本义有点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说文解字》的作者许慎老先生,解释这个字时讲:从外知内也。按老先生这个说法,我们常说的“商量”这个词就很能讲通,“商”就是“探求”,“量”就是“测量”,商量就是“里里外外弄明白”。

本联的中的“商”,解释为“探求”则显得浅一些,说是“参悟”应该更合适吧。

此处还想说明的是,该联上下联末尾的“契”“商”两字,对得极妙。何以见得呢?且看下面这两层:

第一层:一个是契合,一个是参悟,一个是物理上的对接,一个是心灵上的相通,都是在说求真相。

第二层:中国古代的商朝,其始祖名叫“契”,朝代名和始祖名,这里也对上了!

接着看邹鲁(1885-1954)先生一副:

秋士偶然轻出处,高人原不解炎凉。

这一副“秋士偶然轻出处,高人原不解炎凉”,出自清代袁枚的《随园诗话》。原文是这样的:

随园席间咏六月菊,储秀才润书云:“秋士偶然轻出处,高人原不解炎凉。”余叹为独绝。何南园一联云:“隐士静宜荷作侣,东篱闲爱日如年。”虽差逊,而心思自佳。

大家看,袁先生在自家园林里摆酒设宴,文人雅士们在席间为六月的菊花吟诗作对。大家知道,菊花一般农历八九月才开,为什么这里吟咏的却是“六月菊”?

其实菊科植物也有夏天开花的,“六月菊”即是其一,这种植物在我国分布很广。袁先生的随园在当时堪称擅金陵之盛,奇花异草,四时不绝,这“六月菊”,也不过等闲花草而已。

看储秀才的上句“秋士偶然轻出处”,“秋士”此处即指菊花。“出处(音楚)”这里指“出仕”和“退隐”,“轻出处”就是不看重高洁的品行了,不在凄冷中坚守了。

整体看这一句,意思就是——秋天太凄冷,菊花一时把持不住了,不愿意保持自己高洁的品行了,跑到夏天里来了。夏天多好呀,暖洋洋的。

再看下句,“高人原不解炎凉”,真是一个奇妙的转折——不是菊花要弃冷嫌凉、趋炎附势,而是人家根本就“不解炎凉”,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热、什么是冷?早就超然于冷热之外了。

如此一来,这一联的标点应该是这样的:

秋士偶然轻出处?高人原不解炎凉。

上联应该是反问,对菊花未能保持品行表示疑惑。

大家看,这么好的句子,无怪乎袁枚袁大才子要“叹为独绝”呢!

下面看谭延闿(1880-1930)先生一副:

说静故知犹有动,无全何处更相亏。

看到这一联“说静故知犹有动,无全何处更相亏”,不由得想到了禅宗六祖慧能的故事。且看《坛经》中的一段:

……童子引至偈前礼拜。慧能曰:“慧能不识字,请上人为读。”时有江州别驾,姓张名日用,便高声读(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慧能闻已,遂言:“亦有一偈,望别驾为书。”别驾言:“汝亦作偈?其事希有。”慧能向别驾言:“欲学无上菩提,不可轻于初学,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没意智。若轻人,即有无量无边罪。”别驾言:“汝但诵偈,吾为汝书,汝若得法,先须度吾,勿忘此言。”慧能偈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书此偈已,徒众总惊,无不嗟讶。各相谓言:“奇哉!不得以貌取人,何得多时使他肉身菩萨。”祖见众人惊怪,恐人损害,遂将鞋擦了偈,曰:“亦未见性。”众以为然。

看这一段话,神秀说“身”“心”皆有,慧能则说“身”“心”皆空,慧能好像更高明一些。

回头再看这一联,“说静故知犹有动,无全何处更相亏。”不管说“动”还是说“静”、说“全”还是说“亏”,即使你说得再玄妙,仍然说明你还没能超然于“动静”和“全亏”之外。

打个比方,不管多么高的房子,如果你处在里面,天花板就是你的极限;而你要能跳出到房顶之上,那你就超然于房子了,你的境界也就和在房子里时不可同日而语了。

接着看张伯英(1871-1949)先生一副:

熟知江水磨今古,难向春风问是非。

这一副写得很有诗意。

上联“熟知江水磨今古”,讲时间流逝——水化为气,气又化为水,江水就这样从地下到天上、又从天上到地下,无休止地流淌着。这个“磨”字很耐人寻味,大家想象一下老牛拉磨,一圈又一圈,一个循环又一个循环,时间,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在消磨着。

下联“难向春风问是非”,讲人事更替——春天来了,万物并秀,良莠齐生。哪个该生,哪个不该生?这里有对错吗?牛羊就善良,虎豹就残忍吗?农耕民族就文明、游牧部落就野蛮吗?这些个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都在年年岁岁中生生灭灭、灭灭生生。

能这么来看待世事沧桑的人,心境一定是超然的。

下面看何绍基(1799-1873)先生一副:

一川白鸟自来去,千古青山无是非。

这一联和上一联一样,不用多讲了。

接着看左宗棠(1812-1885)先生一副:

异同不复疑三语,身世何缘得两忘。

先看下联“身世何缘得两忘”——把世界忘了,把自己也忘了,真是达到了六组慧能的境界——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再看上联,为啥说“异同不复疑三语”呢?且看《世说新语》中的一段:

阮宣子有令闻,太尉王夷甫见而问曰:“老、庄与圣教同异?”对曰:“将无同?”太尉善其言,辟之为掾。世谓“三语掾”。

大家看,阮宣子因为用三个字回答了太尉的问题,就被太尉任命为副官。看来这两人惺惺相惜,都是高人啊。我们来分析一下:

太尉的问题是——老庄之学和孔孟之道有什么相同和不同之处?

阮宣子回答说——“将无同”,也就是:该不是也没啥不同吧。

大家看,要没有超然于道家、儒家两家之上的识见,怎么会有“将无同”这样的三字妙解呢?

整体看上联“异同不复疑三语”,就是在说——我心超然,看万事万物都没什么差别了。

下面看清末民国文人陈廷杰先生一副:

一生大自在,万事将无同。

看了上一联,这一联“一生大自在,万事将无同”,也就好理解了,毋庸赘言。

接着看吴云(1811-1883)先生一副:

大同无少长老,至乐合天地人。

这个“大同无少长老,至乐合天地人”,就是消灭了阶级差别的大同社会了——男女老幼齐欢笑,天地日月共祥和。

最后看启功(1912-2005)先生一副:

能将忙事成闲事,不薄今人爱古人。

看上联,“能将忙事成闲事”——即使再忙,也需要有超然于这个“忙事”之上的“闲心”,惟其如此,才能观察得更清楚、判断得更正确、处理得更妥当。否则,“忙”就会让你左右为难、是非不辨,越急越错,越忙越乱。

看下联,“不薄今人爱古人”——不管古人、今人,都有值得学习借鉴的经验智慧。厚古薄今,是今非古,都难免偏执,都不可取。

西方启蒙运动时,大家痛斥中世纪宗教统治的暗无天日;中国新文化运动时,人们鞭挞两千年封建专制的黑暗腐朽。非过正不能矫枉也,这些过激行为,都是为了当时思想解放、革命动员的需要。

拉长时间的距离,我们自然会跳出庐山看庐山,以更加超然的态度看待历史——我们的爷爷奶奶,我们爷爷奶奶的爷爷奶奶,哪像五四青年所讲的不是残暴、就是弱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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