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联选萃:安逸(二编二)
这里继续说“安逸”主题的第二编,这一讲是第二讲,我们来看看文人们的慢生活。
先看王福厂(1880-1960)先生一副:
知我知鱼未是乐,有花有酒且开眉。
这一副“知我知鱼未是乐,有花有酒且开眉”,把上一讲中看起来很“高大上”的“濠濮间想”也给否定了,或者至少是弃之不顾了——什么“子非鱼,安之鱼之乐”,什么“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闲杂是非,与我们的幸福生活有啥关系?算了吧,还是“有花有酒且开眉”吧,当下的安逸才最重要。
接着看汪鸣相(1794-1840)状元一副:
林泉到处资清赏,翰墨随缘拟古欢。
上联“林泉到处资清赏”,是说——何处无林?何处无泉?要想享受林泉,何必遁迹深山?只要我心能安逸,天下随处是林泉嘛。
下联“翰墨随缘拟古欢”,是说——羲之之《兰亭》,怀素之《自叙》,虽然美则美矣,但总归是人家的。不要总垂涎古人的翰墨之欢,只要你高兴,也可以随时提笔舞文弄墨嘛。
下面看溥儒(1896-1963)先生一副:
老夫诗篇浑漫兴,天涯风俗自相亲。
这一副“老夫诗篇浑漫兴,天涯风俗自相亲”,是说——我写诗纯粹是兴之所至、随意挥洒;我心地总是一片光明,眼见得天下无处不是美景,无人不是好人。
这一联所讲的,不就是那个无往而不乐的苏东坡嘛。
当他被贬到遥远的儋州(海南岛)时,他曾安逸地写到:
春牛春杖,无限春风来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红似肉红。
春幡春胜,一阵春风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
这里的“天涯风俗自相亲”,和先生被贬海南、还正好对得上。
接着看张灏(清中期)先生一副:
夜雨闲吟左思句,时晴快仿右军书。
这一副“夜雨闲吟左思句,时晴快仿右军书”,说的是——黑夜下雨了,可以吟两句左思的佳句;白天天晴了,可以临几笔羲之的名帖。不管是日高风清、还是云闲雨细,皆有其可乐之事。
下面看简经纶(1888-1950)先生一副:
好为小文以自遣,乐夫天命复奚疑。
上联“好为小文以自遣”,意思是——我这个人呀,就爱写文章。高兴了要写,不高兴了也要写,总想把自己的所思所想、所忧所乐都表达出来。表达出来了,我的心里也就舒服了。
记得去西南苗寨旅游时,那里的老百姓曾唱过这样的酒歌:
天晴了——要喝,下雨了——也要喝;高兴了——要喝,烦恼了——也要喝;约会了——要喝,失恋了——也要喝……
如此看来,喝酒对于苗人的意义,和写文章对于文人的意义,真差不多。
下联“乐夫天命复奚疑”,意思是——这辈子老天给我的使命,我已经搞明白了。我就安安逸逸地、按照老天的安排好好过日子吧。
接着看钱振煌(1875-1944)先生一副:
文以自娱酒必醉,书不甚解琴无弦。
这一副“文以自娱酒必醉,书不甚解琴无弦”,写出了文人最懒散、最安逸的状态。
写点文章吧,对别人有用没用不重要,关键是要能自娱,要能使自己高兴——因为“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嘛。
喝点酒吧,不醉又有啥意思——那样岂不既浪费时间,又浪费酒精?
看会书吧,能理解多少算多少。要是我没理解,只能怪作者没说明白——孔子不是讲过“辞,达而已矣”吗?我都理解不了,你这作者算是哪门子的“达”呢?
还有,那没有弦的琴怎么弹呢?不懂了吧。我可不是附庸风雅装样子——古人不是早说过“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吗?
下面看何绍基(1799-1873)先生一副:
觅句有时忘笔砚,遣怀随分具壶觞。
这一副“觅句有时忘笔砚,遣怀随分具壶觞”,意思是——好不容易琢磨出一句好诗,却忘记笔砚放哪里了;至于酒壶酒杯嘛,那可要随时带着,啥时候想喝,可以立马就来。
看来对这位老兄来说,喝酒比写诗可要紧多了。
接着看陈继昌(1791-1849)状元一副:
闲评琴价留僧话,但有泉声洗我心。
上联“闲评琴价留僧话”,出自陆游的七律《霜天晚兴》,原诗如下:
薄霜门巷不胜清,小立湖边夕照明。
红颗带芒收晚稻,绿苞和叶摘新橙。
闲评琴价留僧话,静听松声领鹤行。
壮志消磨浑欲尽,西风莫动玉关情。
陆游晚年赋闲在家,虽然心底还不时萌发起杀敌的壮心(尾联即是这样的),但总体上来说,老先生身体康健,衣食无忧,直至86岁终老,日子过得还是十分安逸的。这里的颔联,写的就是这一份安逸。
“闲评琴价留僧话,静听松声领鹤行”,是在说——在乡野间信步,偶闻庙里传出琴声,就过去和老僧讨论琴的材质、做工,说说这琴值多少钱;穿过松林的时候,碰巧有仙鹤跟着我,一道静听那阵阵松风。
这句“闲评琴价留僧话”,一个“闲”字,写出了“没事找事、没话找话"的感觉。否则,这么多的时间、怎么去打发呢?这种心境,你可以说它是极度的无聊,也可以说它是十分的安逸,都行。
下联“但有泉声洗我心”,出自白居易的七律《宿灵岩寺上院》,原诗如下:
高高白月上青林,客去僧归独夜深。
荤血屏除唯对酒,歌钟放散只留琴。
更无俗物当人眼,但有泉声洗我心。
最爱晓亭东望好,太湖烟水绿沉沉。
这一首诗写的是,诗人住在江苏吴县灵岩山上的灵岩寺,眼前既没有酒筵歌舞,也没有俗事烦扰,只有泉声淙淙,洗涤着自己的心灵。
下面看何维朴(1842-1922)先生一副:
闲拄瘦筇行挂酒,斜安侧几卧看书。
这一副“闲拄瘦筇行挂酒,斜安侧几卧看书”,写得很懒散、很滋润——不想呆在家里呢,就拄着竹杖出门闲逛吧,切记要带上酒葫芦;要没心情闲逛呢,那就呆在家里吧,斜靠着茶几看看闲书,也不错。
接着看姚文田(1758-1827)状元一副:
萝月调琴松风握麈,蕉雪悟画竹雨裁诗。
上联中,“萝月调琴”是说——夜来人寂寂,藤萝印月窗,但取鸣琴弹,何须知音赏;“松风握麈”是说—— 凉风起天边,松涛涤尘缘。故人不期至,挥麈谈清玄。
这里的“麈zhǔ”就是麈尾,也称拂尘,是魏晋名士清谈时的常用道具。有人说这玩意像鸡毛掸子一样,能清扫座椅;也有人说南方(东晋南渡后,北方的世家大族都在江南生活)蚊子多,这个可以驱蚊虫。但这些具体功能,应该都是其次的,关键是拿上这个,才够清谈高士的“大腕范儿”,就像后世的书生,不管冬夏都拿把折扇一样。
下图中人物手里拿的,就是这个麈尾。
下联中,“蕉雪悟画”是说——雪落芭蕉,素裹残碧,此境此情,赏画最宜;“竹雨裁诗”是说——细雨绵绵,竹烟漫漫,当此清景,妙句联翩。
大家看这一联,16个字中有12个名词、4个动词。“月”是“萝月”,“风”是“松风”,“雪”是“蕉雪”,“雨”是“竹雨”;“琴”要“调”,“麈”要“握”,“画”要“悟”,“诗”要“裁”。对应这不同的自然境遇,文人都能创造出配套的雅趣。看来要想得安逸,你首先得会安逸呀。
最后看徐郙fǔ(1836-1907)状元一副:
所在焚香扫地而坐,此行吟风弄月以归。
“所在焚香扫地而坐”,意思是——闲来信步,随遇而安,不管走到哪里,都可以扫地焚香,安安逸逸地坐下来——谈谈玄,说说道,写写诗,唱唱歌……。要是尽兴了、呆够了,那就回吧——“此行吟风弄月以归”。
这里下联所讲的,正是孔子与弟子曾点的快乐:
(子曰)“点,尔何如?”
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
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
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