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联选萃：修身（三编五） / 开普饭

这是“修身”主题的第三编，这一讲是第五讲。

这一讲，我们来说一副据说是左宗棠（1812-1885）先生撰写的名联：

发上等愿，结中等缘，享下等福；
择高处立，寻平处住，向宽处行。

这一联意旨弘远、文辞浅易，更加之李嘉诚先生的名人效应，该算是近几年社交媒体上最火的书房联了。

先看上联“发上等愿，结中等缘，享下等福”。

“发上等愿”说的是——人要有远大的理想，要志存高远。俗话说：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地藏菩萨曾发下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下面这句俏皮话，说得也不错：

个人要有理想，企业也得有愿景。个人要靠理想来整合自己的行动，企业也得靠愿景来凝聚投资人、管理层与员工的人心。比如：

线上知识服务提供商“得到”的愿景是——建设世界领先的终身学习型通识大学。

华为公司的愿景是——丰富人们的沟通和生活。

“结中等缘”说的就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有你的想法，但世界可能另有安排。你觉得你家住一楼、能开个烟酒店赚点钱，谁知道马路对面开了家大品牌便利店；你刚东挪西借凑钱买下出租车经营权，谁知道一下子兴起了网约车，私家车都能载客挣钱了；你正想着你的银行明年余额能增长10%，谁知道好多老百姓却开始把钱存进支付宝了；华为厚积薄发在5G技术上领先全球，但当惯了老大的美国却受不了了，硬要把你列入“实体清单”，还要想方设法“胁持”你的高管孟晚舟。

但你也不要绝望，东方不亮西方亮，你总得为你的理想而努力，否则哪里亮了和你都没关系；天无绝人之路，上帝关了你的门，也会给你开扇窗。但你要是不想突破，出口再多你也出不去。

说到这里，我们且看大文豪苏东坡曲折多姿的一生吧。

据说苏东坡小时候就有匡济天下的情怀。《宋史·苏轼传》中有这样一段话：

生十年，父洵游学四方，母程氏亲授以书，闻古今成败，辄能语其要。程氏读东汉《范滂传》，慨然太息，轼请曰：“轼若为滂，母许之否乎？”程氏曰：“汝能为滂，吾顾不能为滂母邪？”

这个范滂pāng是东汉的士大夫，当他打算为道义慷慨赴死时，却割舍不下母亲。母亲知道他的心思，深明大义地说：“你今天有幸与李膺、杜密那样的名士齐名，死了还有啥遗憾呢！”。苏东坡10岁就愿意效仿范滂，可见其志之大。这也算是“发上等愿”吧。

苏东坡20岁时高中进士（差点中状元），随后20多年仕途顺利，做过京官及地方上的通判、知州。其中主政徐州时治理黄河，政绩卓著。

没想到43岁时，因为发了几句牢骚，政敌死揪住他不放；又从他以往的诗文里“鸡蛋挑骨头”、找了很多毛病，最后差点判了他死罪。

侥幸逃脱一死的苏东坡，被发配到长江边的黄州（今湖北黄冈），过起了清苦日子。

在黄州呆了4年多，47岁时又被朝廷启用，陆续担任过中书舍人、知制诰、杭州知州等重要职务。在主政杭州2年期间，他为解决水患，筹资募工疏浚西湖。今天风景如画的苏堤，就是疏浚西湖的副产品。

但从58岁开始，苏东坡又被朝廷一贬再贬。先是贬到岭南一带，接着又贬到海南岛。今天我们觉得海南岛风景如画、喜欢去那里旅游，但是在宋代，海南岛那可真是蛮荒之地，被贬至此往往九死一生，真和判死刑差不多。苏东坡呆了大约3年，苦是苦了点，但他仍然继续发光发热，积极帮助当地发展农业、改进医疗、振兴教育，成就了海南早期开发的一段佳话。

64岁那年，苏东坡离开海南北归。一年后，病逝于常州。

苏东坡自己曾讲：“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也就是说，他一生最辉煌的时刻，就是那些最不得志的日子——他面对困难不断精进，在完善自我的同时，也留下了最美的诗词。

古语云：贫贱忧戚，玉汝于成。还有人说：每一次苦难，都是人生的一笔财富。我们今天看苏东坡，真不知道是顺境成就了他，还是逆境成就了他。但他切切实实是顺境、逆境都遇到了，而且两者比例还差不多，因此，要说他“结”的是“中等缘”，总该没错吧。

看了苏东坡，我们再看看中华文化祖师爷级的大神——孔子。孔子是宋国贵族后裔，他父亲叔梁纥做过陬zōu邑大夫，也算是贵族。但孔子却是他父母野合所生，属于私生子。孔子3岁时、父亲就死了，他和母亲失去了庇护、被逐出家门。这命运够悲催了吧。但也正是因为这样的不幸，使他有机会了解底层百姓的生活。他自己讲：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孔子后来奋发努力，进入了上流社会。52岁时，他曾短暂担任过鲁国的大司寇，大概相当于司法部长吧。

虽然孔子在官场呆了好多年，但当政者总不用他，他的理想没法实现。于是55岁时，孔子带领弟子开始周游列国，看看能在哪个国家找见施展抱负的机会。说白了就是多去几个地方、多见几个领导，碰碰运气。

结果是漂泊了14年，希望像肥皂泡一样、一个个都破灭了。其间，孔子60岁时曾在郑国与弟子失散，颓丧落魄如“丧家之狗”；62岁时与弟子在陈国、蔡国之间被困绝粮，差一点饿死。

既然打拼不出个名堂，那就回到故乡吧。68岁那年，孔子返回鲁国，集中精力整理文献，直至73岁去世。

孔子虽然在陈蔡绝粮时弦歌不绝，好像真能“君子固穷”。但要说孔子死时、没有一点憋屈遗憾，那谁也不信。

大约200年后，孟子到处吹捧他，但孟子一辈子也到处碰壁。直到400多年后，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时候孔子的地位才开始被抬高。

之后的事情大家都清楚了——为了统治需要，历代执政者不断对孔子进行加封，直到至高无上的“大成至圣先师”“大成至圣文宣王”。

孔子是什么时候“发”的“上等愿”，这个我们不清楚。但从《论语》可以看出，他肯定发过，要不然他不会有那么高的境界，也不会有那么大的勇气。

但孔子“结”的是什么“缘”呢？纵观他的一生，整日忧心忡忡、颠沛流离，应该算是结了“下等缘”吧。

估计孔子也不会想到，他去世后运气爆棚、被后人不断神话，竟然“结”上了“上等缘”。要把孔子的生前身后结合起来看，也该算是“结”了“中等缘”吧。

老天不会事事按你的意思来，但也不会处处和你过不去，心想事成、万事大吉只是用来哄人高兴的，祸不单行、走投无路也是极端的小概率事件。就像塞翁失马一样，这种既不幸又有幸的境遇，大概就是所谓的“结中等缘”吧。

“享下等福”说的是——对于个人生活不要过多计较讲究，能过得去就行了。不要贪心不足、多吃多占，再丰盛的美食，你也就一个肚子；再豪华的别墅，你也只能睡一张床。

据说有人曾向朱熹请教这样的问题：

朱先生呀，天天听你讲“存天理、灭人欲”，我且请教一下，饮食男女，哪个是天理，哪个是人欲呀？

朱熹说：饮食者，天理也；山珍海味，人欲也。夫妻，天理也；三妻四妾，人欲也。

大家看，朱熹讲，人正常的欲望也属于“天理”。

因此，“享下等福”也不是教你去禁欲苦行，该吃吃，该喝喝，消费也是拉动经济增长的重要动力嘛。只是不要老琢磨怎么享受、不要过于铺张浪费就行。

从“发上等愿”、“结中等缘”、“享下等福”三者的关系来看，“发上等愿”是前提，要没有远大的理想，你根本没有资格去谈什么“结中等缘”和“享下等福”。有人羡慕发明飞机的莱特兄弟真是生逢其时——人类已经为飞行做好了技术积累，而飞机正好还没被发明出来，他们兄弟发明飞机，真是赶上了好运气。但你也想想，莱特兄弟要没有实现人类飞行梦想的“上等愿”，这样的机会对他们又有什么价值呢？

接着再看下联“择高处立，寻平处住，向宽处行”。

“择高处立”的意思是——要站得高看得远，眼界要宽、境界要大。只有这样，你才不会计较身边的鸡毛蒜皮，也不会纠结一时的成败得失。

“寻平处住”字面意思是——找个平坦的地方，安静休息。引申一下，这里应该是想表达“身心平安”，也就是既要善于自保，不做无谓牺牲；又要善于休息，确保精力充沛。

俗话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连自己的健康性命都不管不顾的人，怎么能去做大事呢？关于这一点，司马迁曾发出过这样的慨叹：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宫刑）而无愠色。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

在宫刑与死刑的两难选择之间，司马迁选择了含羞忍辱的宫刑。他之所以要活下来，就是要完成他毕生追求的“上等愿”，写出“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煌煌《史记》。

“身心平安”还提醒我们，会工作的人，也一定要会休息。天天废寝忘食，根本不可能长期保持清醒的头脑与旺盛的精力，也根本实现不了什么“上等愿”。

每天晚上能好好睡一觉，这不仅需要身体上的健康，还需要心理上的安宁。佛家讲：吃饭就是吃饭，睡觉就是睡觉。这看起来很简单，但要真正做到吃饭睡觉安心专一、不胡思乱想，也是不一般的修炼功夫。

“向宽处行”可以理解为——遇事不钻牛角尖，可以在不违背原则底线的情况下，适当妥协、适度变通。《菜根谭》中有一段说得好：

操存要有真宰，无真宰则遇事便倒，何以植顶天立地之砥柱！应用要有圆机，无圆机则触物即碍，何以成旋乾转坤之经纶！

如果站得更高一点，“向宽处行”还可以理解为——人类虽然取得了巨大的进步，但同光明的未来相比，也不过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海阔任鱼跃，天高任鸟飞。我们要将这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中去。

从“择高处立”、“寻平处住”、“向宽出行”三者的关系来看，“择高处立”是前提，只有“择高处立”了，你才能看见哪里的道路最宽广，才有可能明辨方向、“向宽处行”。而“寻平处住”则是基本保障，没有清醒的头脑、饱满的精力，你又靠啥向宽处行、纵横驰骋呢？

说完这些，我们再顺便看看这副对联的其他文字版本。

1、赵之谦（1829-1884）先生墨迹版本

发上等愿，结中等缘，享下等福；
向高处立，捡平处坐，往稳处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