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游学2
再次感谢顾老师金秋时节(实际上已算冬天了吧)邀我上扬州!
18日下午,我一个人去逛东关街了。他们都说东关街好,就想去见识一下。走出宾馆,就是下面这条路。左边是一条河。
路上也有好多银杏树。
我循着高德导航,拐进了前面一条小巷子。
在小巷子里,看到一块牌子,说旁边一条小巷,有罗聘故居。我也不明白罗聘是谁,既然是故居,就拐进去看一看。
拐进这样的小巷,然后再拐弯。
墙上挂的那件衣服,很有味道。还有地上这个缸,是用来腌咸菜的嘛?
罗聘故居的门口。这条幽静的小巷,前面一个人也没有。
门口标牌。朱林诗草是其居室的名称。
这个故居里,只有一个看门人。门票是十元。看门阿姨很好奇我一个人来看这个地方。她说罗聘是扬州八怪的殿军。原来罗聘是个画家,我爱看画家的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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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聘(1733-1799),清代画家,“扬州八怪”之一。字遯夫,号两峰,又号衣云、花之寺僧、金牛山人、师莲老人等。祖籍安徽歙县,其先辈迁居扬州。为金农入室弟子,布衣,好游历。
人物、佛像、山水、花果、梅、兰、竹等,无所不工,笔调奇创,超逸不群,别具一格。善画《鬼趣图》,画鬼态无不极尽其妙,借以讽世。亦善刻印,著有《广印人传》。
园子边上有个半亭,里面有一付对联。
诗书敦宿好,园林无俗情。
“雍正四年九月复堂李鱓书”。
查了一下,这两句诗出处在陶渊明。陶诗《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原句是 “诗书敦宿好,林园无世情 ”。
两句的意思是:诵读诗书不断加深着平素爱好,山林田园没有世间的俗气。
侧室里,是罗聘的画和郑板桥的对联。
罗聘,安徽人。刚满周岁时,父亲去世。罗聘聪明勤奋。因家境贫寒,读书非为科举,单求谋生,以卖字画为业。
21岁时,罗聘与方婉仪结婚。方婉仪家世代是官宦,祖父和父亲都入仕,家境不甚殷实。结婚后,两人情趣相投,谈书画诗词,琴瑟和谐。
24岁时,拜金农为师,学诗习画,常为金农代笔。当时金农70岁了,罗是他得意的子弟。在金农门下学画,罗聘学习了梅、人物、马、奇树等许多技法,为日后的艺术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罗聘拜入金农门下时,金农的妻子已经去世,其生活起居多由罗聘照料。金农去世,也是罗聘为其治丧下葬。更难能可贵的是,经济并不宽裕的罗聘,往返大江南北,收集金农散失的诗稿,结集出版《冬心先生续集》。
罗聘画“金农先生午睡图”。
金农先生的地位如何?
金农(1687-1764)字寿门、司农、吉金,号冬心,又号稽留山民、曲江外史、昔耶居士等。金农是扬州八怪的核心人物。他在诗、书、画、印以及琴曲、鉴赏、收藏方面都称得上是大家。金农从小研习书文,文学造诣很高。浓厚的学养使他居于“扬州八怪”之首。
汪曾祺先生写过一篇历史小说,篇名就叫《金冬心》。刚才,我又看了一遍这个小说,很有趣,非常有意思。小说起承转合太好了,汪曾祺亦是天才。
上面挂在罗聘故居的午睡图,应该是复制品。原图色彩很好。
罗聘——《冬心先生蕉阴午睡图》
这幅原作不知放在哪个博物馆。
看右上的题字,是金农写的。说罗聘用宋人笔法,画老夫午睡小影于蕉林间,因制四言自为之赞:
先生瞌睡,睡着何妨。长安乡相,不来此乡。绿天如幕,举体清凉。世间同梦,惟有蒙庄。
可以看出74岁的金农很是慈爱,他对弟子是非常欣赏啊。
香叶草堂是罗聘书斋的名称。
故居里,除了我,没有其他人。安静,非常好。可以欣赏几幅画,尽管是复制品。
这一幅画好长啊。上面的题字非常有趣。
这幅是罗聘仿元人笔法画的。我把这幅长画分段拍了一下。
仿佛是一幅小品。我喜欢。题字很清楚吧。
近来荆棘伤人手,
只种菖蒲翠一棱(禾旁)。
双眼忽明书细字,
夜深不怕浊油灯。
上面的题画字,写明此画是送给菖蒲兄的生日礼物。
往里走,地上的砖铺得很有意思。
老时候的家具。
原来金农也曾寄居在这儿。
中间屋里有郑板桥四条幅。这个是刻在木板上的。
右边画竹和梅的这幅,题诗有意思。
一生从未画梅花,不识孤山处士家。
今日画梅兼画竹,岁寒心事满烟霞。
我一个人在里面细细看着。那看门的阿姨很有点疑心我在干嘛。终于忍不住进来看看。看到我在很安份地欣赏,就又出去了。
罗聘一生画很多。有一阵,喜欢画《鬼趣图》,好像画了不少。他后来曾两次进京,游学画画,兼结交名人。
看罗聘故居,了解了一个画家。回来在网上再看看他的画,有些真的很好。下面这幅,也很清新。
寄人篱下。他把篱画得这么斜。斜篱更衬出花的美妙。
最后,我把汪曾祺写金农的小说,放在下面。个人感觉太好看了。
金冬心
汪曾祺
召应博学鸿词杭郡金农字寿门别号冬心先生、稽留山民、龙椶仙客、苏伐罗吉苏伐罗,早上起来觉得很无聊。
他刚从杭州扫墓回来。给祖坟加了加土,吩咐族侄把聚族而居的老宅子修理修理,花了一笔钱。杭州官员馈赠的程仪殊不丰厚,倒是送了不少花雕和莼菜,坛坛罐罐,装了半船。装莼菜的瓷罐子里多一半是西湖水。我能够老是饮花雕酒喝莼菜汤过日脚么?开玩笑!
他是昨天日落酉时回扬州的。刚一进门,洗了脸,给他装裱字画、收拾图书的陈聋子就告诉他:袁子才把十张灯退回来了。是托李馥馨茶叶庄的船带回来的。附有一封信。另外还有十套《随园诗话》。金冬心当时哼了一声。
去年秋后,来求冬心先生写字画画的不多,他又买了两块大砚台,一块红丝碧端,一块蕉叶白,手头就有些紧。进了腊月,他忽然想起一个主意:叫陈聋子用乌木做了十张方灯的架子,四面由他自己书画。自以为这主意很别致。他知道他的字画在扬州实在不大卖得动了,——太多了,几乎家家都有。过了正月初六,就叫陈聋子搭了李馥馨的船到南京找袁子才,托他代卖。凭子才的面子,他在南京的交往,估计不难推销出去。他希望一张卖五十两。少说,也能卖二十两。不说别的,单是乌木灯架,也值个三两二两的。那么,不无小补。
袁子才在小仓山房接见了陈聋子,很殷勤地询问了冬心先生的起居,最近又有什么轰动一时的诗文,说:“灯是好灯!诗、书、画,可称三绝。先放在我这里吧。”
金冬心原以为过了元宵,袁子才就会兑了银子来。不想过了清明,还没有消息。
现在,退回来了!
袁枚的信写得很有风致:“……金陵人只解吃鸭月肃,光天白日,尚无目识字画,安能于光烛影中别其媸妍耶?……”
这个老奸巨猾!不帮我卖灯,倒给我弄来十部《诗话》,让我替他向扬州的鹾贾打秋风!——俗!
晚上吃了一碗鸡丝面,早早就睡了。
今天一起来,很无聊。
喝了几杯苏州新到的碧萝春,念了两遍《金刚经》,趿着鞋,到小花圃里看了看。宝珠山茶开得正好,含笑也都有了骨朵了。然而提不起多大兴致。他惦记着那十盆兰花。他去杭州之前,瞿家花园新从福建运到十盆素心兰。那样大的一盆,每盆不愁有百十个箭子!索价五两一盆,不贵!要是袁子才替他把灯卖出去,这十盆剑兰就会摆在他的小花圃苇棚下的石条上。这样的兰花,除了冬心先生,谁配?然而……
他踱回书斋里,把袁枚的信摊开又看了一遍,觉得袁枚的字很讨厌,而且从字里行间嚼出一点挖苦的意味。他想起陈聋子描绘的随园:有几颗柳树,几块石头,有一个半干的水池子,池子边种了十来棵木芙蓉,到处是草,草里有蜈蚣……这样一个破园子,会是江 宁织造的大观园么?可笑!①此人惯会吹牛,装模作样!他顺手把《随园诗话》打开翻了几页,到处是倚人自重,借别人的赏识,为自己吹嘘。有的诗,还算清新,然而,小聪明而已。正如此公自道:“诗被人嫌只为多!”再看看标举的那些某夫人、某太夫人的诗,都不见佳。哈哈,竟然对毕秋帆也揄扬了一通!毕秋帆是什么?——商人耳!郑板桥对袁子才曾作过一句总评,说他是“斯文走狗”,不为过分!
他觉得心里痛快了一点,——不过,还是无聊。
他把陈聋子叫来,问问这些天有什么函件简帖。陈聋子捧出了一叠。金冬心拆看了,几封,都没有什么意思,问:“还有没有?”
陈聋子把脑门子一拍,说:“有!——我差一点忘了,我把它单独放在拜匣里了:程雪门有一张请帖,来了三天了!”
“程雪门?”
“对对对!请你陪客。”
“请谁?”
“铁大人。”
“哪个铁大人?”
“新放的两淮盐务道铁保珊铁大人。”
“几时?”
“今天!中饭!平山堂!”
“你多误事!——去把帖子给我拿来!——去订一顶轿子!——你真是!——快去!——哎哟!”
金冬心开始觉得今天有点意思了。
等着催请了两次,到第三次催请时,冬心先生换了衣履,坐上轿子,直奔平山堂。
程雪门是扬州一号大盐商,今天宴请新任盐务道,非比寻常!果然,等金冬心下了轿,往平山堂一看,只见扬州的名流显贵都已到齐。藩臬二司、河工漕运、当地耆绅、清客名士,济济一堂。花翎补服,辉煌耀眼;轻衣缓带,意态萧闲。程雪门已在正面榻座上陪着铁保珊说话,一眼看见金冬心来了,站起身来,铁保珊早抢步迎了出来。
“冬心先生!久仰!久仰得很哪!”
“岂敢岂敢!臣本布衣,幸瞻丰采!铁大人从都里来,一路风霜,辛苦了!”
“请!”
“请!请!”
铁保珊拉了金冬心入座。程雪门道了一声“得罪!”自去应酬别的客人。大家只见铁保珊倾侧着身子和金冬心谈得十分投机,金冬心不时点头拊掌,不知他们谈些什么,不免悄悄议论。
“雪门今天请金冬心来陪铁保珊,好大的面子!”
“听说是铁保珊指名要见的。”
“金冬心这时候才来,架子搭得不小!”
“看来他的字画行情要涨!”
稍顷宴齐,更衣入席。平山堂中,雁翅般摆开了五桌。正中一桌,首座自然是铁保珊。次座是金冬心。金冬心再三谦让,铁保珊一把把他按得坐下,说:“你再谦,大家就不好坐了!”金冬心只得从命。程雪门在这桌的主座上陪着。
今天的酒席很清淡。铁大人接连吃了几天满汉全席,实在是没有胃口,接到请帖,说:“请我,我到!可是我只想喝一碗晚米稀粥,就一碟香油拌疙瘩丝!”程雪门说一定照办。按扬州请客的规矩,菜单曾请铁保珊过了目。凉碟是金华竹叶腿、宁波瓦楞明蚶、黑龙江 熏鹿脯、四川叙府糟蛋、兴化醉蛏鼻、东台醉泥螺、陽澄湖醉蟹、糟鹌鹑、糟鸭舌、高邮双黄鸭蛋、界首茶干拌荠菜、凉拌枸杞头……热菜也只是蟹白烧乌青菜、鸭肝泥酿怀山药、鲫鱼脑烩豆腐、烩青腿子口蘑、烧鹅掌。甲鱼只用裙边。鮕花鱼不用整条的,只取两块嘴后腮边眼下蒜瓣肉。车虫敖只取两块瑶柱。炒芙蓉鸡片塞牙,用大兴安岭活捕来的飞龙剁泥、鸽蛋清。烧烤不用乳猪,用果子狸。头菜不用翅唇参燕,清炖杨妃乳——新从江 陰运到的河豚鱼。铁大人听说有河豚,说:“那得有炒萎嵩呀!——‘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 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有蒌蒿,那才配称。”有有有!随饭的炒菜也极素净:素炒蒌蒿薹、素炒金花菜、素炒豌豆苗、素炒紫芽姜、素炒马兰头、素炒凤尾——只有三片叶子的嫩莴苣尖、素烧黄芽白……铁大人听了菜单(他没有看)说是“这样好,‘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他请金冬心过目,冬心先生说:“‘一箪食,一瓢饮’,侬一介寒士,无可无不可的。”
金冬心尝了尝这一桌非时非地清淡而名贵的菜肴,又想起袁子才,想起他的《随园食单》,觉得他把几味家常鱼肉说得天花乱坠,真是寒乞相,嘴角不禁浮起一丝冷笑。
酒过三巡,铁保珊提出寡饮无趣,要行一个酒令。他提出的这个酒令叫做“飞红令”,各人说一句或两句古人诗词,要有“飞、红”二字,或明嵌、或暗藏,都可以。这令不算苛。他自己先说了两句:“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有人不识出处。旁边的人提醒他:“《红楼梦》!”这时正是《红楼梦》大行的时候,“开谈不说《红楼梦》,纵读诗书也枉然”,不知出处的怕露怯,连忙说:“哦,《红楼梦》!《红楼梦》!”下面也有说“一片花飞减却春”的,也有说“桃花乱落如红雨”的。有的说不上来,甘愿罚酒。也有的明明说得出,为了谦抑,故意说:“我诗词上有限,认罚认罚!”借以凑趣的。临了,到了程雪门。程雪门说了一句:
“柳絮飞来片片红。”
大家先是愕然,接着就哗然了:
“柳絮飞来片片红,柳絮如何是红的?”
“无是理!无是理!”
“杜撰!杜撰无疑!”
“罚酒!罚酒!”
“满上!满上!喝了!喝了!”
程雪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诌出这样一句不通的诗来,正在满脸紫涨,无地自容,忽听得金冬心放下杯箸,从容言道:
“诸位莫吵。雪翁此诗有出处。这是元人咏平山堂的诗,用于今日,正好对景。”他站起身来,朗吟出全诗:
廿四桥边廿四风,
凭栏犹忆旧江 东。
夕陽返照桃花渡,
柳絮飞来片片红。
大家,一听,全都击掌:
“好诗!”
“好一个‘柳絮飞来片片红’!妙!妙极了!”
“如此尖新,却又合情合理,这定是元人之诗,非唐非宋!”
“到底是冬心先生!元朝人的诗,我们知道得太少,惭愧惭愧!”
“想不到程雪翁如此博学!佩服!佩服!”
程雪门哈哈大笑,连说:“过奖,过奖!——菜凉了,河豚要趁热!”
于是大家的筷子一齐奔向杨妃乳。
铁保珊拈须沉吟:这是元朝人的诗么?
金冬心真是捷才!出口成章,不动声色。快,而且,好!有意境……
第二天,一清早,程雪门派人给金冬心送来一千两银子。金冬心叫陈聋子告诉瞿家花园,把十盆剑兰立刻送来。
陈聋子刚要走,金冬心叫住他:
“不忙。先把这十张灯收到厢房里去。”
陈聋子提起两张灯,金冬心又叫住他:
“把这个——搬走!”
他指的是堆在地下的《随园诗话》。
陈聋子抱起《诗话》,走出书斋,听见冬心先生骂道:
“斯文走狗!”
陈聋子心想:他这是骂谁呢?
一九八三年十月二十五日
①袁枚曾说大观园就是他的随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