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感动了自己,再无法感动母亲

一方水塘,碧水清悠悠,水面如镜,嵌在我的家门口。映着老瓦屋,映着岸边柳,还映过我的老母亲,把她儿女在等候。

一年又一年,从春等到秋。等啊!望啊!望到那白了头。她匆匆回家的儿女,一年难得几天聚首。她摸儿子的脸啊,又牵牵女儿的手。

她布满皱纹的脸,笑得像菊花开呀,她一年比一年老啊,身子骨慢慢瘦。

…………

这是享誉湖北歌坛的词曲作家曾腾芳,写给他已故母亲的一段歌词。对故土和儿时的怀念,特别是对母亲的理解与心疼,表达得贴切感人、淋漓尽致。

我弱弱地给老师留言:“类似儿女式的深情表达,有多少是让健在的父母听到了的?往往父母健在时,我们还没'醒',而我们'醒'来时,父母已经走远。我很早就读过您的作品,您比一般人早慧,年少时就善于写作和抒情表达,您的母亲想必在世时,就听到了这样滋润心田的话语了吧?”

我这样想,是因为我没有这样做到。自从开始业余码字,母亲健在的时候,我没有为她专门写过一篇文字。不擅言表的我,更是少有体贴的话儿说给母亲。直到她离开了,我才感觉有好多话儿没有对她说。

那一段日子,几乎每天夜里,我都含着眼泪敲打着键盘,对夜深无感,忘了时间。“四七”那天,我赶回老家,在她的坟头烧了20多篇文稿。

今年清明,刚刚从寒冬里走出来,不知道是哪根神经被绊动,我写了篇《母亲的棉絮》。说的是母亲为了五个儿女们成家,好棉花舍不得卖钱,经年累月地打棉絮,分给各个小家,送到城里,还继续着给孙辈打,而她自己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用的却是陈旧不堪的旧棉絮。

这篇文章不仅打动了有关媒体的编辑,从我的微信圈来看,也打动了周围的许多朋友。

可是越这样,我就越惭愧。且不说我们无法弥补对母亲的孝,如果能够在她活着时,当面表达我的这一份感恩和歉意,母亲的心底会暖和很多,会感到欣慰。

记得我小时,母亲在家庭重担压得实在喘不过气来时,向作为大孩子的我说过,“哎,你也不会学着安慰我一声。”但自我长大后,坚强的母亲,再没有对我说这样的话。

跟历史总是由后人写的逻辑有相似之处,对父母的感恩,往往在父母在世时很难激发和表达出来,惟有在失去之后,你就会去思考与回想,才知道母亲晚年时不时说:“等我以后不在了”不是吓唬我们的,其实是在表达,她迟早有一天要去,但仍然放不下儿女们。

还有一种情况,认为父母活得好好的,过早过多说那些感恩话,怕犯忌讳。有人即使想到了也不愿说、不敢写。有过经验教训的我,曾提醒比我年轻的同事,趁父母健在,抓紧“表扬”和“感恩”,是女孩子的,抓紧撒骄,但同事还是犹豫。

其实,大家也许忘了,我们在当小学生时,谁没写过“我的父亲(母亲)”啊。只是那时多不懂父母,所写的,多是“为赋新诗强作愁”,我们现在权当补写这篇作文罢了。

最近,我提醒过的一位同事,借写本地风物面貌和经济发展,写出了自己70多的父母,从退休开始怎样重新创业,呕心沥血地经营,宁可自己亏本,坚持做贫困群众需要的公益事业。文章写得朴实生动,儿女对父母的敬佩和孝敬充盈其间。

文章在一个刊物刊出,我马上传给还不知晓的同事,你把这篇文章赶快拿给你父母看,他们一定非常高兴。我心里想,我对于母亲,可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无独有偶,今天早上我给一文友发一条信息:你的三篇作品,我最欣赏你写残疾父亲的这一篇。对方告诉我,这文是一天晚上,他一口气写到三点钟,写得自己泪流满面,然后《湖北日报》给发了。我追问一句,你父亲知道不,你跟老人说了吗?他发来一个又是泪流满面的图标,告诉我,他的残疾父亲22年前就走了。

“你们几兄妹,比你文盲的母亲,个个都称得上是读过书的,但精明程度和为人处事,几乎没有一个比得上。”这一句评价出自我妻子之口,我很受用,这可是城里的媳妇夸乡下的婆婆啊。但我没有马上感激她,反而想埋怨她,“你这话,要是在我母亲生前说出来,她老人家内心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尽管以母亲的个性,她肯定不会觉得这评价她当之无愧。何况母亲从来没有嫌我们不如她,在她眼里,我们都算为她争了气。这就是母亲与妻子的差别。

虽然著名文化老人黄永玉曾说:“趁自己没死,听听大家怎么夸我?”客观地说,夸夸可以,但那些生离死别的感伤感恩文字,也只能在阴阳两隔时才能喷发出来。除此之外,分享生活的冷暖,成长的喜悦,对生活对社会的看法,家长里短,对过往的讨教,这些都是人走之后无法弥补的。

凭心而论,我的母亲不是那种对城里、对外边的世界油盐不进的乡下老太太,她完全可以成为我交流的对象,我也完全可以让母亲从中获得愉悦。

可是,随着自己年龄增长和长期的远离,我和母亲的沟通和交流是一种由密至疏的走向。以至于母亲后来有些看我的脸色开口。这里有我个性的原因,有值得深深忏悔之处,但更多的是母亲懂得,我已经成家了,她知道要尊重一个新的小家庭,唯恐我有什么难处。

在早年从军的十三年里,那种通信交流反而是我与母亲沟通好的年代。后来知道,母亲总是从妹妹念我的来信中有一种难得的开心和满足。但也有值得我反省的地方。

记得弟妹们说我的来信对父母总是“报喜不报忧”,其实这话也包涵了我。在部队,不论是立功、入党、上学还是提干,或其它好事,我从未主动告诉过父母,可怜的父母总是从村(当时的大队)里获得二手消息。

我小时候算笨的,但晓得要低调,后者是母亲耳濡目染的结果。你行,你好,让别人去说,千万自己别说。但是后来才想过来,对于养儿育女不容易的父母,在他们为生活苦苦奔波辛勤劳作的时候,你在外的每一件开心事,对他们会是多大的慰藉啊。

对这类事,母亲其实很在意,却从不过问,也不埋怨。现在想来,这是对父母的一种懈怡,我经不起扪心自问。

等到自己摆到那个位置上,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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