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史杂谈之二:相依为命的爷爷奶奶

上世纪三十年代初,耗尽万贯家财的奶奶带着唯一的幼子从滦南县流浪到几十公里外的滦县县城,遇到了比她小六岁在饭店做厨师的爷爷,从此开始了近半个世纪相依为命的艰辛生活。

爷爷家是真正的贫农,家无一笼地,兄妹七人中有五个男孩,他行四,由于辈分高,村里人见了一般都要喊一声四爷。但是再高的辈分也无法改变贫穷的家境,男孩多的家庭娶妻生子简直就是做梦,所以当年二十六七岁的壮汉遇到三十多岁无家可归的奶奶时,对正常家庭生活的渴望使他们走到了一起,或许最初只是搭帮过日子,要说当初他们之间有多深的爱情我也不信,但是风雨同舟几十年那份同呼吸共命运的质朴亲情是我亲眼目睹的。

爷爷奶奶结合后回到八里桥村生活。爷爷为别人打工种地,奶奶开私塾授课补贴家用,农村有文化的人十分稀少,对文化的需求也很低,尤其是女先生开馆收徒更不易为大家所接受,所以也没有多少收入,好在我父亲跟着奶奶打下了良好的文化基础。大概奶奶的历史背景也决定了她比其他农村妇女要求更高一些,特别是奶奶在地震中受伤后无钱治疗,紧张窘迫的日子让她想到报假丧的主意,于是才有了少年家父披麻戴孝去东北找他舅舅要来200块大洋补贴家用的故事。

爷爷和他的兄弟们也是为革命作出贡献的。他的大哥早早就参军入伍,离开家乡后再无消息,传说战死在抗日前线;三哥参加了共产党的游击队,先打日本鬼子后打国军,据说有一次他和手下几名战士受伤被抓,伪军准备挖坑活埋,当反绑双手的他们被推入挖好的土坑里时,天空突降暴雨,伪军们都去找地方躲雨了,几个人想办法解开绳索爬出土坑溜之大吉,建国后三爷在乡里当领导,由于对合作化政策不满愤而辞职,农民造反很大的动力就是想拥有一片自己的土地,当多年血汗挣来的土地又被收走时真的接受不了,但胳膊拧不过大腿,土地和所有生产资料都集体化了,没过多久三爷抑郁而终。

爷爷没有加入共产党,但受兄弟的影响和地下党也有联系,偶尔也帮地下党传递情报或掩护伤员,抗日末期,伪政府改组乡村政权,滦县地下党认为应该把同情共产党又有群众基础的人推到乡长村长的位置上,这样会给地下党开展工作提供一些方便,于是当地党组织负责人亲自找到我爷爷,因为表面上是为伪政府做事,无法向乡亲们名言,会被一些耿直的群众瞧不起,影响自己的做人形象,爷爷开始没有同意,后来才勉强担任了八里桥村的保长,不幸的是几年后与爷爷单线联系的地下党上线牺牲,爷爷与组织失去联系,作为农民并未把这当回事,谁知十年后这段经历被当做一般历史问题记入档案,也就成了人生的一个污点,为此失去工作承受处分,而且被迫写了很多遍交代材料,每次写到为地下党工作都被人嘲笑,农民本不知道功名为何物,但想到曾为革命担惊受怕默默奉献,事后不但无功反而有过,也是心里非常郁闷。曾多方查找了解当年地下党工作的知情人,但是查到线索的当事人在文革后期几乎都去世了,后来终于找到当年上线的领导,他证明那位上线向他汇报过此事,了解爷爷是为国共两党服务的双重身份,但因为爷爷长期没有正式工作单位,由谁出面平反又成了问题,直到爷爷突发脑淤血去世两年后,才由早年做临时工的单位起草文件正式平反。希望老人家在天之灵能接收到平反的信息!

爷爷马成文是一个地道的农民,一个优秀的厨师,无论务农还是打工,都是本本分分兢兢业业。建国初期在锦州行署后勤部门工作,为了照顾我们姐弟和奶奶一起来承德。因建国前在农村担任伪保长受到各种政治运动冲击,1972年我们彻底告别农村后,爷爷承担了主要家务劳动,过年时一个人张罗满满一大桌子佳肴,家里人的做饭手艺都是和爷爷学的。为了补贴家用,爷爷白天做家务,夜里到企业打更值班,尤其是奶奶偏瘫以后,爷爷两头奔忙十分辛苦,还记得1979年9月1日前后,爷爷总是说头晕头痛,但是大家都没有引起重视,只是嘱咐他吃安乃近止疼,以为就是简单的头痛或高血压,9月1日夜里坚持步行到中兴路的电子元件厂去打更,夜里发生严重脑溢血,次日早晨上班的工人发现后送医院抢救已经太迟了,在承德医学院附属医院昏迷两天后于9月4日凌晨去世,享年66岁。如果我们在爷爷头痛难忍时送医院检查或许可以避免悲剧,还有,如果医院全力抢救或许可以延长一段时间,我曾听见医生与家父探讨抢救方案,医生说送来的太迟了,如果手术或许还能保住生命,但很可能抢救过来也是瘫痪。家父犹豫半天叹气说,家里现在就躺着一位,两个老人都瘫在炕上……家父没有再说什么,医生采取了保守治疗。

奶奶庞秀荣一生命运坎坷,少年出天花脸上落下麻子,出嫁比同龄女孩要晚几年,虽然陪嫁的物品众多且价值昂贵,但是无法得到丈夫的关爱,丈夫突然亡故后身染恶疾,为止疼和排解忧愁吸食鸦片卖光了家产,被婆家赶出家门,和爷爷一起生活后过了一段贫穷但平静的生活,在1946年前后滦县发生两次较大的地震,有一次发生在夜里,山上的巨石滚落砸倒了紧靠山根的住房后墙,奶奶被石头压断了大腿。建国初期有文化的女干部十分缺乏,文庙街道的领导曾经多次到家里动员奶奶参加工作,但是奶奶坚持在家看孩子。1971年在农村老家大腿生疮溃烂,治疗一年多才好,1976年唐山大地震及其余震对承德影响较大,奶奶受到惊吓患脑血栓行动不便,一年多后复发并落下半身不遂后遗症,此后常年卧床,爷爷突然去世的消息一直瞒着奶奶,就说是在单位替别人加班,奶奶根本不信,一再要求见见爷爷,但被大家残忍的拒绝了,我们觉得即使老人家猜到了,只要我们坚决不承认,老人家心里或者还有一线期望,担心她知道真实消息承受不了,其实挺对不住老人家。一年后,1980年12月27日奶奶与世长辞,享年74岁。

爸爸妈妈为了不影响我在大学的期末考试,也没有告诉我奶奶去世的消息,这是我可以理解但不能接受的现实,寒假回家喊着奶奶却找不到人时,我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心如刀绞。我不知道,人的一生要面对多少身不由己的事情?如果在另一个世界再见到亲人他们能谅解我们今天所谓的理性行为吗?亲情大于一切!

当年爷爷尊重奶奶的意见没有给年幼的家父改性,说是要给世代书香门第的高家留一个传人,两个人也没有自己的孩子。作为普通百姓,我觉得他们非常不容易也非常了不起,我发自内心的敬重他们、想念他们。

爷爷奶奶非常疼爱我,所以年轻时写文章都署笔名姓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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