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选征文.小说】林晚||岁月含情

审核 /编辑:肖龙                           总第418期


当我真正意识到母亲老的时候,她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

那时候她七十多岁,之前我们家一如既往地在母亲的打理下,平静如初地过着生活。

那年夏天,我远在新疆的舅舅回来探亲,见到他多年未谋面的姐姐,两人抱头痛哭。姥爷去世那年舅舅回来过一趟,而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也是生活所困,他们竟然二十多年未曾见过。还是因为舅舅刚刚退休,才能抽身回家乡走走,看看他至亲至爱的姐姐。

舅舅和我母亲一样,都是属于感情丰富,泪点极低的人,他们回忆过去的苦难会泪眼婆娑,谈及逝去的亲人会泪流满面,叙到情深谊长的亲情会热泪盈眶,聊起快乐的趣事也会满眼泪花。

舅舅看着满面沧桑的姐姐,有着无限的感慨,他湿润的眼睛里充满爱意和温暖,让人觉得就如一个久别的儿子见到母亲那样,从内心涌出一股感人肺腑的亲情。

也的确是这样的,舅舅的这位大姐从小到大都肩负着母亲的责任。她很小的时候就帮助我姥姥操持家务,带领众多的兄弟姐妹度过重重难关,她在我的舅舅和姨妈中,就如一个母亲一样,备受他们的敬重和爱戴。

许多的故事把我带到久远的年代,许多的敬重令我为母亲感到荣耀。

舅舅回来那些天,我带他去了很多他想去的地方,满足了他多年思念家乡的种种愿望。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我安排宾馆给他住,他执意不去,一定要和姐姐住在一起。母亲家没有空调,他就在地上铺一张席子,每到夜晚就摇着蒲扇守着我母亲聊天。那份情感看着就令人感动。

可是,后来的几天我发现母亲的表现有点不同往常。她表情木讷,动作迟缓,待人失去了本应有的热情。舅舅和她说话她也不似先前那样笑脸相迎了。往常家里来了一般的客人她都会忙上忙下的从不停歇,做出许多令人惊叹的食物,总是让客人们赞不绝口。舅舅回来,本来应该是她大显身手的时候,也是我们能跟着倍感荣耀的时候。让舅舅再次感受她这个了不起的姐姐是那么的与众不同。

然而,母亲竟然懒散起来,无精打采的样子让我觉得很对不起舅舅。她不愿意做饭,让我带舅舅去外面吃,她在家里睡觉。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我都有点想生气了,这是我母亲从未有过的表现呀?我百思不得其解。

舅舅走的时候略有诧异,但是也没有多想。这一走,他和他的姐姐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次见面。出门的时候他回身拉着我母亲的手,极力掩饰就要涌出的泪水,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

母亲低着头垂泪。

我不忍看这样的场景,拉着舅舅,毅然离开。

舅舅回到家以后发来信息,表达回乡的愉快和对我们给予的照顾表示感谢。

我有愧疚之感,母亲的意外表现绝对不是我家的风格,近乎冷落的几天让我觉得有点难堪。我们家最重要的客人,难得回来一趟,原本许多深切的表达都没有能够付诸行动,真让我无颜面对亲爱的舅舅。

舅舅问我母亲还好吧。我违心地说很好。

母亲突然告诉我她头晕。我这时候才有点警觉,对于她未能很好地招待客人的过失有了一点释然。

我想带母亲去医院看医生,她嫌麻烦。要求就到附近小诊所看看就行了。

我也是嫌去医院麻烦,整天人山人海。还要挂号,还要排队,一般我们很不愿意去那里。

诊所医生给母亲量过血压,说血压有点高,因为天热,拾点药回去吃吃就好了。

我扶着母亲回到家,吃过药算是松口气。

几天过去了,母亲愈发萎靡,我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就坚持带她去看病。她还是不愿意去县医院,既有怕麻烦的心理,又有诲病忌医的忧虑。我们担心去了医院会把小问题弄出大毛病,实在不愿意面对那样的局面。

我就带母亲到附近的一个中西医结合研究所这样一个机构,是一家小规模的公立医院。虽然比不上县医院,但是设备一应俱全,看病的人很少,可以直接走进医生的诊疗室,快速面对医生。

一个老态龙钟的医生正在那里打盹,看见我们进来立刻坐正。他询问我母亲一些情况,开出几张检查单。

我搀扶着母亲很快就完成了那几项检查,由于这里病人很少,隐隐让人生出一种不信任的疑虑。

老医生看完检查单,开出密密麻麻一张单子,让去拿药,然后去楼上挂水。我犹疑一下,就让他给我解释一下都是什么药。

老医生从花镜后面翻着眼看我一会,显出很权威的神态:“给你说你也不懂,你就记住,这两种降压药一天吃两回就管了。”

我拿着字如龙飞凤舞的单子,带母亲走出诊室,费很大的劲才看出两种降压药的名字。我因为平时也吃降压药,对降压药的性能也略知一二。这是两种具有缓释性的长效降压药,每天只能吃一次。老医生让我们吃两次,这使我产生了怀疑。我确信这是一个没文化的土医生,就把他开的单子撕得粉碎,有点气愤,又有点过意不去,怅然失落地离开了那里。

我暗下决心,决定带母亲去县医院。

我们家离县医院很近,按说比起那些远在乡下的人都方便的多。可是我们就是不愿意去那里看病,家里人生病一般都是在小诊所转来转去。

我选在一个下午的时间,带母亲走进医院。排队自然少不了,明明可以坐在大厅的椅子上等排号,可是不知道出于一种怎样的情况,大家都挤在门口,在走廊两边焦渴地排队。其间我试图加塞。那个维持秩序的护士可能见我面熟,低着头假装没看到我往前挤。她突然指着一个匆忙进来的乡下人呵斥道:“后面排队!”

见此情景,我也停止了前挤,扶着母亲靠在墙边等待。

一个小时后轮到我们。这是一个极度消瘦的医生,门牌上标明他是著名的心脑血管疾病专家。他从眼镜后面看着我母亲,听我叙述病情,神情专注。他简单让我母亲做几个动作后,在一张单子上填写着什么。不容置疑地轻声说:“去后面住院吧,可能是脑梗!”

我们走出门诊,心情很沉重。多天以来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母亲真的遇到麻烦了,她将告别健康的身体,我们的生活从此就要陷入可怕的困境中。

我按照指示,迷迷糊糊办完住院手续,被一个住院部的年轻医生安排到一间病房里。他详细询问了病情后,交代明天所要做的几项检查和注意事项。同时要求病人要有家人随时陪护,夜间也不能离开。

我平时最惧怕的就是,一旦父母病重卧床,彻夜守护将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尤其是在混乱不堪的医院里,不知道该如何度过漫漫长夜。我有高血压病,最怕夜间睡不好。我常常担心那种情况到来后,我将如何应付。

那时候我一点都没有寻求帮助的想法,我就以为父母亲的事就是我的事,他们一旦出问题,都是我一个人承担。这就是我信守一生的诺言,无论怎样的困境,我都一人承担。

姐妹都是出嫁的人,我不指望她们。弟弟忙忙碌碌很不容易,我也不攀他。媳妇只要配合就已经够了,毕竟她们没有血肉之情。

我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下恐惧着病魔的到来。

安顿好母亲,我才认真检视我们居住的病房。

一间如标准客房一样的房间,并排摆四张床。母亲住在门口最外面的一张床上。据说我们很幸运,正好遇到一个刚刚出院的病人,我们才得以入住。否则,连走廊上的床位都得等几天。

我把各种需要的东西准备好,调整一下心理,进入我平日最惧怕的情况,努力适应这个不可想象的环境,我希望尽快进入状态,必须面对就要到来的折磨。

病房里人来人往,先来的病人和家属都已经安于现状,我如惊弓之鸟,内心一直波澜起伏。

我还要努力克服有点洁癖的习性,尽快适应和这么多人共用一个卫生间的现实,尤其身边其他病人大小便在床上进行的画面。学会面对那些床边悬挂的,最令我揪心的管子,袋子里奇怪的液体。更要不被他们喷溅的呕吐物引起不适的反应。

我在努力调整心理状态,仿佛就要进入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

当我已经调整好心态,准备进入艰苦的战斗时,姐妹和弟弟都来了,她们都不让我守夜,心疼我別累出毛病。弟弟坚决地说:“我不让哥熬夜!夜里都让我来。”

我当时就感动的流出了眼泪。我低下头假装收拾东西,不让他们看到我这样子。

兄弟姐妹对于我的付出充满敬意,也很疼我,他们绝对不是我想的那样,不管他们的事。对于母亲的生病,他们也是心急如焚,也是很难过很难过。

没有争过他们,母亲住院的那些天,我除了白天掌握病情,决定治疗方案,负责吃喝,其他繁琐事务都不让我干,夜间更是不允许我多待一会儿。我躲过了一场对于我来说,无比艰难的事情。

母亲入院的第二天,经过各种生化检测,CT等一系列检查,医生沉重地告诉我,脑梗死。而且检查单子的结论也是“脑梗死”。

我当时除了悲伤和惊惧以外,很有点生气。以前看到关于这种病的称呼,很多专家呼吁,不能粗暴地叫它“脑梗死”,完全可以称为“脑梗塞”。这样对于病人和家属都是一个人性化的安慰,何必强调一个“死”字呢!

一个“死”字,对于无关的人说出来看似简单准确,但是病人在心理上已经被沉重打击,家属们更是如坠冰谷,陷入灾难的深渊。

一个堂堂的县级医院,做事如此刻板,连一点起码的情商都没有,真是让人有点生气。

医生拿着CT片子,意味深长地告诉我,很严重!“梗”的很不是地方。他说要是“梗”在其他地方都没事,我母亲很不幸,她的脑干被堵了,弄不好会造成残废。

我糊里糊涂望着他手中指的CT片子,如晴天霹雳,陷入痛苦与绝望之中。

我至亲至爱的妈妈难道就这样走完了她美好的人生吗?

我们家将面临困顿,陷入无法想象的苦难之中!

我很难过,回到母亲的病床前,看着躺在床上的妈妈,看着悬挂的吊水,内心沉重如山。

我努力掩饰悲伤,强颜欢笑,和母亲说着话。

两天以后,母亲难受的症状轻了许多。她完全没有了病痛的忧虑,仿佛一夜间又回到了那个一生都乐观的世界。她丝毫没有被病魔的阴影困扰,一如往昔,简单快乐。

我继续努力压迫我为母亲的病情难过的心情,陪她说着闲话。

病房里已经成了母亲快乐的地方,临近的几个病友都和她成了十分亲近的朋友,她不仅知道他们每个人的来历,以及家人的身份,而且早已把我们家的所有情况都毫无保留地说给了大家。其中包括她的喜好,她的快乐和烦恼,我爸的武断和不讲理,她的儿女们的孝顺,她孙女孙子们的状态等等,事无巨细,彻底明了。

我为了这些有点暗火,很想吵她几句。可是看她老人家那种坦荡热情的性情,天真如少年的心态,又无言以对了。看到身边被母亲感染的病友们谦逊友好的态度,也更无话可说了。

临近我母亲病床的是一个骨瘦如柴的农村老奶奶,瘫痪在床,大小便不能自理,吃饭靠喂,完全由家人伺候。

她安静地躺在那里,岁月的沧桑刻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银发如霜,平静的眼神里透出善良和满足。她很少说话,声音微弱。遇到需求,只是微微示意,家人就明白了她的意图。

照顾她的是一个肥胖的年轻女人,样子粗蛮,说话强势的农妇。

因为不喜欢这种长相的人,我起先没和她说过话,也不看她。即使感觉她有友好的打招呼的意图,也假装没看见,冷漠地忙着自己的事。

年轻的胖女人大大咧咧,不会小声说话,响亮地说着她们村里的事。我很反感,不愿意听她们的故事,自顾进入我的世界,忘然于物外,沉湎在手机里。

母亲津津有味的乐于其中,兴趣盎然地和她们聊天,我也没理由阻止。

胖女人一会给床上的老人换尿布,一会又拿东西给老人接大便。刚刚倒掉脏东西,也不知道洗没有洗手,又端起黏糊糊的饭让老人喝。

老人勉强喝一点,扭头就表示不喝了。

胖女人嘴里埋怨着:“不喝身上哪有营养?这么好喝的东西都不喝,你就等着受罪吧!”

老人依然不喝。

“你不喝我喝,别浪费!”

说完,她端起老人喝过的剩饭,咕噜咕噜一气喝完。

从胖女人咋咋呼呼的话语中明显感受到,她是个急性子豪爽的人,农活样样不在话下,干什么都风风火火的。

她粗中有细,每天都用热水给床上的老人洗脸擦洗身体,把老人伺候的干干净净。我不禁暗想,这闺女真孝顺。

胖女人照顾老太太不离不弃,累了就卷缩在床头睡一会,尽管有时候还会鼾声响起,睡姿不雅,但是很能让人体谅她的不易。

有一天上午我陪母亲挂水,中途母亲要上厕所,我有点犯难。胖女人看出我们的囧况,赶紧站出来,一手拿吊瓶,一手扶我母亲进厕所,仿佛在进行一件再轻易不过的事情。

我很感动,扶一个陌生人进厕所,在我来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我开始暗暗为自己嫌弃人家的态度感到惭愧起来。

有时候我们不在母亲身边的时候都是她给我母亲倒水,这更令我在感激中愧疚。

我决定对她表示友好,我要和她说话,诚心诚意地抛弃我的偏见,抛去狗眼看人低的态度。

可是,当我外出回来的时候,临居的床上已是人去床空。

我很诧异,问母亲她们怎么走了?

母亲说:“老太太非要出院回家,她们在这里也没意义了,如果不是媳妇非要让婆婆住院,她们早就走了。”

“媳妇?不是她闺女吗?”

我更加诧异。

我一直以为她们是母女,如果不是女儿,很难做到那样无微不至的照顾。

母亲很肯定地告诉我:“是她媳妇。”

我肃然起敬,顿时感动的有点眼热。

这件事我在以后的很多年里都记忆清晰,总是想到胖女人大大咧咧的样子,想到她肆无忌惮地高声说话的那份淳朴,想到她作为媳妇能做到对老人如同亲生母亲般的的无微不至。那份善良和孝顺,令人打心底里尊敬。我痛恨自己以貌取人的势利眼。

母亲的一次住院,使我接触到几个病友,十多天的经历,几家人的悲欢,都令我难以忘怀。

临居的病床刚刚腾空,就有一个新病人住上去。

我暗自庆幸,这是一位年轻的病人,五十多岁的汉子,生活完全能够自理,不会因为大小便失禁在床令我们近距离面对。

汉子长得孔武有力,肌肉发达,光着膀子,皮肤棕红油亮,一看就是一个正当壮年的好劳力。

汉子只穿一件破旧的大裤头,赤脚踢踏一双假军用球鞋。

护士整理好床铺,汉子就坐了上去。他似乎还没有适应环境,不敢大胆躺下去。

汉子腿上脚上布满厚厚的灰垢,坐在干净的床单上反差巨大,他努力掩饰肮脏的脚,显得很愧疚。

随同他来的儿子看出父亲的尴尬,从他身子后面拉出被子给他盖上,才显得松一口气。

不到三分钟,我母亲就打听出了汉子的基本情况。

五十岁,属羊,比她的儿子,也就是我,大一岁。

他在上海的一个建筑工地干活。钢筋工,一天能挣300元。天气炎热,他正在干活,头一晕,栽倒了。去医院一看,医生说是脑梗,让他住院。上海的医院贵,新农合不报消,就回老家县城医院治。

汉子已经有点适应了病房里的环境,变得轻松很多。他友好地望着大家,微笑着,有点天真,有点无辜。他自嘲道:“我日他娘,好好地,一晕,栽倒了。一辈子没得过病,说我血压高,脑梗死。”

他环视大家,满不在乎地歪着头笑。

大家纷纷安慰他:“你没事,人家脑梗死都是手脚不能动,屙床上尿床上,你这好好的,没事!”

汉子快乐地笑起来:“就是,除了手有点麻,头有点沉,我哪都没事。要不是俺儿非不让我走,我才不会待这里呢!工地忙里很,一天少挣几百块。”

有人劝他:“好好治几天,等好了再去不晚,别光顾的挣钱,把身体弄坏了。”

“我没事,都是医生吓人里!”汉子嬉笑着。

汉子不把病情放在心上,他无意“脑梗死”这个恐怖的病,无意医生交代的各种注意事项,完全不当一回事,一门心思期待着快点挂完吊瓶,他好去工地干活。

我母亲病情很快稳定,我和姐妹兄弟每天轮流待在她身边,为她服务,端吃端喝,她显得很幸福,尤其是别人一提到她的孩子们孝顺,她便心满意足地也跟着夸奖,表现的特别开心。

病房里冷气开放,温度适宜。每天有病友们一起说话,这对于往日生活冷清的母亲来说,更是她无比快乐的事。屋里里人来人往,有时候乱哄哄的。母亲一点也不反感,她甚至有点乐不思蜀的感觉,不愿意离开那里。

后来能下地走路了,上厕所也能自理了,我就劝她晚上回家住,白天再来。

她不肯,以为我们是怕夜里伺候她。她就坚决不让任何人守夜了,有病友在这里帮忙倒水什么的,也不会有事。

早上我一般会早早到来,我知道母亲是个性急的人,我要提前把当天的事情安排好,给她弄点饭,她便安心了。

那天早上我到医院,经过楼梯口,看到临居病床上的汉子和他儿子挤在楼道里的地上睡。

我很纳闷,病床松软舒适,还有空调,非要睡外面地上,人来人往,又热又有蚊子。这人肯定有毛病!

母亲说:“这个人好的很!我说他夜里打齁响里很,他怕影响大家睡觉,这几天都是跑外面地上给他儿挤在一起睡,劝他回来也不回。”

大家都起床收拾东西的时候,汉子回到他的床上,微笑着躺在那里和大家说话,就如朋友分别后重逢那样亲切。

母亲脑梗在我来说很担心很难过,我甚至在恐惧,那段时间的心情尤其沉重。我犹豫再三没敢告诉舅舅。我想告诉他,让他理解他那几天被冷落的原因。可是,又担心舅舅会因此伤心挂念。我最终没说。

我的难过没敢让母亲看出来,一如既往陪她治疗,陪她一天一天度过那些病房生活。

母亲的一场病,仿佛没有给她带来痛苦,除了行动略有不便外,这件事她反而很享受。我能感觉到母亲的快乐,生病住院是她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这时候她能天天见到我们,她不用自己做饭,身边有人陪她说话,每一天都很充实,每一天都很新鲜,每一天都十分开心。

母亲和父亲独自生活,几个孙子孙女都在他们的护佑下长大。在他们送走最后一孙子后,生活归于平静。除了节假日我们必须回去和他们吃顿饭以外,平平常常我们也难得去看他们一回。

我们回去的时候母亲很快乐,总是把她几十年来的经典技艺不厌其烦地尽情展示,让我们吃的杯盘狼藉。她却不吃,坐在那里看我们。我叫她坐过来吃,她就是不肯,说不饿。

叫不来,我很生气?无论如何都不听,就是望着我们笑。

饭后谁也不准动,全部由她亲自收拾。

后来母亲腿脚渐渐不利索了,我们去的时候坚决不让她干活了。她就坐在厨房门口不离开,剥蒜择菜,愧疚自己不中用了。

饭后我们走的时候,怕她起来累腿,我让她别动了,我会关好门的。她不听,总是又拉开门。我就很生气:“不让你起来,就是不听!都关好了,还出来。”

母亲也不说话,望着我笑。

有一天又是如此,我再次吵她。

她不好意思了,才笑着说:“我想多看我儿一眼看着我儿子走。”

走到外面突然明白了母亲的心情,夜色中我泪如泉涌,捂着脸强忍就要失声痛哭的情绪。

母亲想我们不敢说,也不敢要求我们常来,怕影响我们的事,总为我们开脱,说我们忙,不要我们看她。

其实,我们经常无所事事,呼朋唤友,花天酒地,醉生梦死。

我和媳妇按计划买了一个大一点的房子,试图把他们接过来一起住,也好伺候他们。可是,等到房子装修好后,他们过来只是坐一会就要走。她怕给我们的房间弄脏了,说父亲邋遢的很,说他们夜里睡不着乱走动影响我们等等。态度十分坚决,就是不同意在我们家住。

看到他们拘束的样子,我也就暂且作罢。毕竟我们已经多年不在一起住了,彼此都不习惯。也只能以后再说吧。

靠窗子的床位是病房里最好的地方,相对较为安静,而且可以晒到太阳,空气也好。我曾和医院熟悉朋友打招呼,如果那个病床腾出来,就请他和我们这里的主任医生说说,把我们挪过去。

后来回话说,不可能,那个床上的人不会走的。

靠窗子的床上住着一个老头,九十多岁了,看上去已经老的近乎痴呆。这是一位离休老干部,住院费用全报,据说他会经常长时间住在医院里。老伴也有八十多岁了,一个还算健康的老太太。老太太也办住院手续,争取一个床位,住在老头对面的床上照顾他。

老头身材高大,须发皆白。长长的眉毛有着仙风道骨般的气度。他行动迟缓,尚能入厕自理,只是有点迷糊。

很难看到老头有笑容,冷峻的表情中隐隐还能透出当年做领导干部时的那种风度。这原本应该是一个强势而又威猛的风云人物。

然而岁月无情,时光夺去了他风光一生的光彩。如今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已经风烛残年,即将走完他辉煌的人生。

老人很安静,面目如孩童般稚善,听力严重下降,要很大的声音才能听到。家人和他说话基本就是喊叫。他迷茫地望着说话的人,就像一个听话的孩子一样,努力理解大人的意图,看上去让人觉得好笑又有点心酸。

陪伴老头的老太太手脚已经十分不便,有时候到外面买点饭回来给老头吃。遇到身材巨大的老头迷糊不适的时候,她会求助护士帮助,这要比在家里就他们两个好多了。

老人儿女很多,有几个儿子还是单位部门的要员,很了不起。

他们没时间陪老人,几乎没见过他们的影子。只是在老人入院的时候来过一回,前呼后拥带一帮子人,很气派。后来再也没出现过。

倒是老人的一个女儿隔三差五会来一趟,给父亲带一些饭食,哄老头开心。

女儿四十多岁,干干净净,很贴心地整理一下老爸的东西,大声命令老爸这样那样。

老头仿佛真的做错事一样,像个孩子迷茫地望着女儿发愁。大家都跟着笑。

有时候老头刚刚吃过饭,会问女儿:“咋还不吃饭?”

女儿知道这时候老爸有点迷糊了,装出生气的样子,故意逗他开心:“就不给你吃!”

老头立刻满脸委屈,仿佛要哭。

大家不忍心,哈哈笑着,大声对他说:“你才吃过饭!”

老人疑惑地望着大家,样子可笑的很。

女儿埋冤老人因为溺爱小儿子,把那个不务正业的小哥哥惯坏了。说他快五十岁的人了,整天不干事,工作也弄丢了,就知道打麻将喝烂酒,也不来照顾老爸。老人每月近万元的工资都被他挥霍光,谁的话也不听。

这时候我才想起,有时候见到过她说的那个小哥哥。一个甩着膀子的大个子男人,脖子上有纹身,手腕带几串珠子。从外面一阵风似的闯进来,目空一切,谁都不理,气鼓鼓的样子。他从不和任何人说话,目光冷漠,妄自尊大,傲慢无礼。

一进屋就背着手,像个领导一样望着老头询问,常常会因为什么斥责老人几句。

老头低着头,表情微露喜色。这个他曾经十分溺爱的孩子,比起其他儿子要强一点,至少他还是来了。

屋里空气有点紧张,本来轻松的氛围被驱散,大家沉默不语。

好在他很快又如一阵风一样,转身离去。

母亲是在医生的劝说下离开医院的。我们几次说出院,她都不同意:“回去我要是再晕了咋弄?”

我知道她是不愿意离开那里,也无言以对,硬是陪她在病房里送走几拨人,医生护士都和我们混的很熟了。

后来还是我暗示医生帮忙劝说,母亲才无比留恋地离开那里。

母亲出院后生活又恢复了常态。我原本十分担心的她从此会陷入病困之中,担心她生活不能自理。那样我就要牵累其中,日子将是难以承受的困苦。

然而,我们很幸运,母亲并没有如医生所预言的那样“可能会导致残废!”

母亲坚韧的生命在度过一场磨难后,除了稍许的挫伤外,一切都意外地好。她耳聪目明,声音响亮,快乐豁达。都八十多岁了,还能自食其力,完全不劳烦我们。这真乃是我们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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