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干净的人,拿不出干净的爱 | 让我们好好谈谈爱与金钱(下)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

是林悦和李乐维的爱情故事。

整整一个月,李乐维音讯全无。我无数次想要打他的电话,说要冷静的是他,这个回头的电话就必须由他来打,忍,再难受也要忍,刘阿姨说过的,女人要想得明白,更要做得到,我和我爸斗了这么多年,这点固执,我太熟练了。

有一次走在路上,我看到像李乐维的背影,身边是另一个女人,我手心冰凉,意识到这一切的确是可能真实发生的,李乐维可能会就此和我分手,会和其他人走到一起。我想必须马上去找李乐维,求求他不要再冷静了,他需要的我可以给他,我不怕被他吃定了,钱不能解决人生中最重要的问题,但如果和他分享我的钱可以让他快乐,让他继续留在我身边,也不是不可以。

但是我不能,我彻底理解了刘阿姨是如何一点点把公司交给我爸的,她爱我爸,所以她绝望到用这样的方式留住了他,但她恐怕时时刻刻都明白她得到的并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我和李乐维是不一样的,我永远都不该这么绝望。

一眨眼就是我的23岁生日,我爸拉了个谢师宴,我们和汪潇家一起吃饭。

汪潇爸爸红光满面,他说想把业务拓展到中学甚至小学的教育辅导,那是红海,但是盘子大得多的红海,值得一搏,我爸若有所思,不置可否。汪潇的妈妈是检察院退休的,她也是浙州大学的校友,问清楚我的导师之后很放心:“那就是侧重公司法这块了,以后接班正好。”

我爸接了一个电话,脸色一变,走出包厢,好久都没回来。我尴尬地坐着,汪潇笑嘻嘻地给我倒酒、布菜,我敬酒说谢谢汪老师,他说:“我不教你了,以后叫我汪潇就可以了。记住了,不是师生关系了。”

我想到他的纸条,一时有点走神,汪潇的确很好,如果和他在一起,我不需要小心避开沟通中无数的敏感区域,不需要装我们是一样的人,只要我能抛下李乐维选择他,我们无论是外在还是本质,就都是一样的人了,可惜我还爱李乐维。

上了生日蛋糕,酒席到了高潮,汪潇妈妈拿出一个水头很好的翡翠玉镯要给我戴上,我不肯:“太贵重了。”她的手细软光滑,我几乎都要屈服了。推辞之间,汪潇妈妈手机响了,她接了电话,说了几句,也走出包厢,几分钟之后她回到包厢,把镯子收好:“小悦不想要,我也不勉强了。”

我爸回到包厢之后,大家又喝了几轮酒,我爸说有工作上的事情要和汪潇家商量,让我先回家。

我打上车之后,手机响了,是李乐维,他终于还是记得的,他还是在乎我的,我的心砰砰跳着。

李乐维说生日快乐,我不知道该说啥,嘿嘿笑,他突然问我,能不能帮忙联系一下浙州设计院,他查过,和我爸的公司有很多业务往来:“他们只招一个人,我笔试第一,听说其他入围的都是关系户。”

我愣了,说好,我爸和王院长很熟,应该能办成,我们又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快挂电话了,李乐维叹口气:“小悦,我很想你,你相信我,我不是为了让你爸帮我搞定工作才找你的。”

我说我相信:“你不是这样的人。”

“让你失望了。”

“没有。”我赶紧否认,“肯定很不公平,不然你不会这样。”

“你不知道有多难,小悦,这个世界对我这样什么都没的人来说,真的太难了。”

回到家,我爸坐在沙发上,一手拿着一杯酒,一手拿着我和李乐维的合影:“你们最近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我不希望我爸觉得李乐维是为了工作才和我复合的,我说他忙着找工作,没时间约会,我故作轻松奚落他:“你还以为我和汪潇有戏了吧?不好意思,我还是喜欢穷小子。”

我爸苦笑:“大概你就是穷命。”

我正要趁热打铁拜托他给王院长打电话,他一仰头把酒都喝了:“小悦,我对不起你。钱市长被双规了。”

我不明白,公司的经营我从来没打听过,但我们规规矩矩做生意,就算倒了一个市长又怎么了。

我爸说我天真,也好,我什么都不知道,这是对我最好的保护,他笑嘻嘻看着我:“行贿罪要判几年?你不是老说我胖了吗,进去了倒是健康饮食。”

我正要哭,我爸的手机响了,他起身说要去见律师,是汪潇帮他联系的,他叫我一切小心,不要主动联系汪潇:“我到现在还是信不过李乐维,不过我真的不想你一个人。你要想和他在一起,就抓紧和他提结婚,我的事情,你自己斟酌要不要告诉他,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不过,就算不告诉他,他也很快会知道的。”

我一个人在家喝了大半瓶酒,给李乐维打电话,约他第二天见面,他说好,就湖边的哈根达斯。爱她就带她吃哈根达斯,没问题的,他还记得,他还爱我,他是值得相信的。

我一晚上没睡,到得很早,一直站在门口等李乐维,这是最美的哈根达斯了,正对着湖面,人来人往,情侣密度极大,几年前我和他也手牵手走过这片风景,那时候的我们多开心啊。

李乐维到得很准时,远远朝我挥手,一个月不见,他穿得不再学生气,但笑起来还是像以前那样,我想到我们这五年,这是现在全世界我唯一还可以依靠的人了。

李乐维给我买了三个球,我故作轻松,说他现在很社会人了,衬衫和领带都是好牌子,他说没办法,这一身是必须的职场投资。“我以前不知道100块的衬衫和1000块的衬衫有什么不同,现在知道了。”

我单刀直入:“我们结婚好不好?裸婚,不买房子,不办酒,干脆地领个证。”

李乐维一愣:“为什么这么着急?”

“因为我爱你啊。”

“还有别的理由吗?”李乐维看着我,我在他的注视下眼光飘忽。

我应该告诉他,我爸出事了,恐怕我就要穷了,穷下来其实也不是很糟糕,相依为命嘛,兜了一大圈,我又回到了那个吃不上饭的人,他那个时候不嫌弃我,爱我,照顾我,现在应该也是一样的。

到底是不是还一样呢?我想知道,但我害怕。

“没有了,就是想结婚。”

“现在我不想结婚。”

“为什么?”

“现在我没有能力也没有心情结婚。你说爱我,你有没有关心过我妈的身体?她现在又住院了,每个礼拜要透析三次,一直在排队等肾源,就算等到了还要几十万……”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说了是什么意思呢?又想借钱吗?就算我没这个意思,你肯定会想多。我们一直都是这样的啊,很多事都不能聊,我也从来不问你家的情况,为什么?因为我要避嫌,我不能让你觉得我图你家的钱。这正常吗?你想过没有,别的情侣之间也会有类似的情况的,谁困难的时候,对方帮一下……”

“我愿意帮你啊,只要你说,我也帮过……”

“我工作的事情,你爸怎么说的?”

我不说话了,李乐维也不说话。

李乐维想了一下,对服务生要纸笔:“你上次说过的,要我给你写欠条。你放心,我马上写,宽裕一点就还你,刚好够你买一个包。哦,不够,还差几千吧。”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什么时候也知道一切的标价了,以前他是从来不会在意这些的人,他变得真快。我原来以为我做得足够好了,他要借一万,我打给他两万,原来在他看来还不够,他说得漂亮,无非是表达如果我们真的相爱,我就应该更加关心他的家庭,更加主动地和他一起面对经济压力。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想着该怎么开口说我爸的事情,不是不想帮他,是昨天这样的情况,我根本没有办法说出口,我连我爸现在在哪里、明天在哪里都不知道。

李乐维抬头看我:“你看过那个帖子吗,《我花了18年时间才能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我觉得写的就是我,我奋斗了十几年才能和你坐在一起吃哈根达斯,但也只是这样。我不在乎你爸爸看不起我,但是你呢?你和我在快捷酒店那次跑得那么快,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你觉得我配不上你,你也和你爸一样看不起我。你有没有想过,以我的自身条件、学历、我未来的发展潜力,很多女的是不会让我觉得自卑的。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我作为一个男人,尊严的问题。”

我忽然彻底冷静了,想到我爸说过的话,这就是钱的问题。

原来在李乐维看来,要证明我的爱,心甘情愿和他一起受穷是不够的,主动给他家花钱也是不够的,做了这一切还要觉得都是理所当然的、要无视自己的自尊心而成全他的自尊心才够,一点都不能有委屈和迟疑。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酝酿这段话的?从他说要画一个月图才能住得起一晚上酒店开始?从我开玩笑要借条开始?应该更早,从我们失败的第一次开始吧,他从那个时候就开始计较了。

李乐维最早可能要的只是我,他的坚定和单纯究竟是因为他的确是那样的人,还是仅仅因为他没有切实地明白钱的重要性?

钱就是人的一部分,李乐维现在是明白了这一点了,如果他选择我,究竟有多少是为了我,有多少是为了我的钱?

可笑的是,我恐怕马上就没钱了。

他会怎么想,我马上要一无所有,所以才愿意和他结婚?一切都太没劲了。

我对李乐维说:“分手吧。”

李乐维疲惫地说:“好,我同意。”

最后一丝侥幸也没有了,我以为他多多少少会挽留一下,也好,不挽留倒是比较像以前的他,他至少没有因为和我结婚的好处而挽留我。

我没有等他写完欠条就走了。

钱市长倒台的事情很快满城风雨,我爸靠行贿低价拿了不少地,卡到了“处5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的量刑级别,幸好在律师建议下自首,从轻判决,六年。树倒猕猴散,给公司提供贷款的两家银行抽贷,不到三个月,风光一时的公司走破产流程,我爸名下的财产包括我家所有房产都被收走了。

这几个月在我记忆中一片模糊,醒来、吃饭、见律师、上法庭、跑银行、去公司开会、睡觉……完全依靠一点点生存的惯性和每晚一颗安眠药维持。我爸以前是有很多厉害朋友的,他们隔三差五出现在媒体上,我经常看到他们满脸堆笑出现在我家,那段时间他们都消失了,躲避瘟疫一样躲避我的电话。这几个月铺天盖地的新闻,李乐维肯定早知道我家的事情了,他连一个电话都没有。

只有汪潇经常联系我,请我吃饭,找我逛街,胡扯一些有的没的,客观地和我讨论我爸的案情,安慰我不管多难熬,一切总会过去的。

像孤身走进黑暗的森林,汪潇是我唯一的同伴,也是我唯一的光,在翻天覆地的改变里,汪潇是唯一没有改变的那个人。

腾别墅的那天,汪潇过来陪我收拾,见面他吓了一跳:“怎么几天不见又小了一圈,黑眼圈那么重,还是睡不好吗?”

我说还行,每天吃一颗安眠药,运气好的话能睡着四五个小时。

汪潇不再说话,陪着我一起沉默地收拾,我把客厅里我和我爸的合影放到包里,他拿着我和李乐维的合影问我:“丢掉?”

我点头,眼泪下来了,我一边抹眼泪一边解释:“不是舍不得,是为自己不值得。”

汪潇拍拍我的头:“我知道。不过我告诉你,没看清这个人不是你的错。”

汪潇坐到沙发上,点了一根烟说他的过去,当年的女朋友是他大学同学,等他硕士毕业的时候两个人要结婚,女朋友要求婚房必须加上她的名字,“是主城区的别墅,现在已经要8位数了。”

“你不肯吗?”

“我肯也没有用,这房子是我爸妈掏钱的,我说等结婚了之后,我们一起攒钱买房子,不会需要很久的,要对我有信心。”

“然后呢?”

“她不愿意,说我心不诚,拖了大半年,找各种稀奇古怪的理由和我吵架,最后我觉得再这么下去我就要抑郁了,提了分手。”

女友坚决不肯分手,寻死觅活折腾,汪潇最后带着内疚给了70万分手费,女友委曲求全地收了,勉强答应分手,还告诉汪潇她还爱他,这辈子唯一爱的就是他,是他伤透了自己。但很快就听说女友结婚了,这大半年的缓冲期,她已经找好了备胎,逼着汪潇提分手,逼着他出于愧疚掏钱,但凡还对他有一点感情,这一切都不会做得如此紧锣密鼓、滴水不漏、干脆漂亮。

“我告诉你小悦,你不要为李乐维伤心,他们这种人都一样的,说难听一点,这个世界上,对钱袋子摇晃的声音最敏感的人总是穷人,你要现实一点。”

我哈哈大笑:“现在我也穷了,也要学习起来,对钱袋子摇晃的声音要敏感。汪潇,我决定高攀你试试看。”

我是故意试探着开玩笑说的,这段时间他对我怎么样,我看在眼里,我撑下来的原因除了我爸就是他了,我想他是不会拒绝我的,我现在这么需要他。

汪潇尴尬地笑了:“小悦,别拿自己开玩笑。”

像走惯了的楼梯,忽然平白少了一级,一脚踩空,原本笃定的东西消失了。

汪潇陪我好好吃了一顿晚饭,开车送我去研究生宿舍,室友已经在外头租房,房间只有我和他。

汪潇给我买了一盒牛奶:“睡前喝一点,真不行吃片药,最好慢慢降药,试试看半片……”

如果不是爱我,他何必对现在的我这么好,汪潇递给我牛奶的时候,我拉住他的手。

汪潇想挣脱:“你好好休息。”

我还是拉着他:“这个事情唯一的好处是我知道了谁是真的好人,谁是真的对我好。”

汪潇挣脱我的手匆匆离开。

汪潇走了,连他也不要我了,羞愤难当。

我倒在床上想哭,一滴眼泪也没有,我终于知道人在最痛苦的时候连哭都哭不出来,我想了一会儿,出门买了一瓶红酒,把所有安眠药找出来,一口一口灌下去。我要让汪潇后悔,连你也看不起我是吧,那就看不起吧,看看你会不会伤心。

我躺在床上,等待一个彻底的好觉,手机忽然响了,是程伊丽。

我接起来,程伊丽絮絮叨叨说着近况,她考上公务员了,和一个科级同事在恋爱,马上就要买房子……

我在电话里一直嗯嗯,她肯定是知道了,特意过来告诉我,她过得有多好,她想赢,那就让她赢吧,最后一次了。

我正要挂电话,程伊丽忽然问:“李乐维要结婚了,你知道吗?”

“什么?”

“他下个月8号要和我初中同学结婚了。我初中同学说他们交往小半年了,她爸爸是浙州设计院的王院长,李乐维去应聘的时候和她认识的,李乐维的工作也是她爸爸搞定的……”

我不相信,程伊丽给我发了彩信,是李乐维的婚纱照,新娘长了一张平淡而幸福的脸。

“谢谢你告诉我。”我对程伊丽。

“人嘛,不会永远顺利的,也不会永远什么都有的,你说对不对?想开点。”

程伊丽挂了电话。

我总算明白了李乐维为什么可以这么绝情。

他可真厉害,我盘算着我和王院长女儿重叠的时间,想象李乐维和她是怎么开始的,那段时间李乐维在我和她之间游移,他以最低成本维系和我的联系,那些他说在忙的日子、匆匆挂掉的电话,都有了解释,他是怎么对她施展魅力的,他一定从我身上学会了如何应付我们这样的女人,这一次比在我这里做得高效得多,他总算从她那里得到了想要的。

李乐维一定曾经反复地把我们放在天平上称量吧,这样的好男人,价高者得之,他让我主动说出了分手,帮他做了正确的选择,他知道我爸的事情肯定在后怕吧,真是好险,差一点就让他选错了。

要是他知道我死了,恐怕还会以为我是为了他死的。

我趴在床边,死命抠自己的喉咙,真好,熟门熟路,都吐了出来。

第二天醒来,我发现床褥和地板都收拾过了,枕头上有张纸条,是汪潇写的:“不放心你,回来看了你,没危险就不去医院了,免得麻烦。没死以后就要好好活。”

漂亮的颜体字,就算我没后悔,他也会放心不下我,会回来救我。

人心难测,但总还是有人可以信得过的,汪潇还没有准备好,不要紧,我可以等,他是真的在乎我的。

我开始正常上课,学业逐渐忙碌起来,忙碌让我感受到平静,类似高复班,每分钟都被规划好了,只要按着计划表走就没有多少空隙让我痛苦。
7号那天,我犹豫很久,给李乐维的账号打了3万块钱,备注:新婚快乐。
我想他收到了,就该知道我知道了,李乐维再是不堪,我仍然不相信他是可以眼睛都不眨收下这笔钱的人。汪潇的前女友利用他的愧疚得到钱,我要利用李乐维的愧疚得到一句光明正大的道歉,就凭我们这么多年,他总要给我的。这五年的感情,我问心无愧,你呢,李乐维?
我等了很久,李乐维没有找我,也没有把钱退给我。我理解了刘阿姨是如何一点点把公司交给我爸的,她一定有无数次可以后悔的机会,但她没有,她总想试探我爸内心黑暗的底线在哪里,她想总是有底的。
但人心的黑暗是没有底的。刘阿姨以为我爸明白,明白就迟早会心疼她,其实男人的确明白,太明白了,最明白的就是如何将爱的价值压榨到最后一滴。
对人类来说最可怕的东西原来是希望,现在已经没有希望了,但至少我明白了,一切的确不是我的错,这个人彻头彻尾不值得我否定自己,我怎么可能看明白他呢,他恶到了我根本无法想象的地步。
李乐维没有给我的交代,已经没有意义了,我要给自己的人生一个交代。
我原以为羞耻感和愤怒感会是最好的动力,所有的复仇故事都是这样写的,主角被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然后开始绝地反击,将所有侮辱和伤害加倍奉还。
但在现实生活中,这太难了,以前对我主动敞开的门,现在都关上了。研究生毕业之后我发现我简直无处可去,直系亲属是刑事罪犯,公检法系统都不要我,连大一点的律所都嫌弃我,好容易进了一个小律所,被顾问单位的领导灌酒摸手,我的上级就坐在我边上,他点起一根烟,气定神闲地拿着手机看股票。
我从酒席上落荒而逃的时候,想到了李乐维,我恨他,这是自然的,但这恨如今变得复杂了,我终于能够想象他曾经经历过什么,赢家们会如何厚颜无耻盘剥输家,逼迫他们出卖自己,输家们迟早会开始犹豫是否应该出卖身体或是出卖尊严,一无所有的人要面对的世界,我以前真的一无所知。爱情在这个世界里,过于无能为力。
我每个月都去看我爸,他头发全白了,人也消瘦了不少,精神倒是很好,我对他编造我平淡而幸福的生活,虚构出很多细节,让他相信我过得很好,工作很顺利,升职加薪,现在暂时还在租房,很快就能攒够首付……说得太生动了,我自己都信了。
我爸倒是很乐观,他问起汪潇,我说他对我挺好,我们经常见面吃饭,他很照顾我。
“这孩子不错,我没看错。”他很放心的样子。
关于汪潇,我没有骗我爸,那次之后,我和汪潇很有默契地维持着每周见一次面的关系,我们一起吃饭,偶尔还一起看电影,我们煞有其事地分享各种八卦,为了不同的观点争执得面红耳赤,我们习惯于没头没脑地开始一段对话,没头没脑地结束,从来没有郑重其事地互道晚安,却又觉得心安,知道只要需要,他总会回复我的,他总是在的。
我不知道该如何定义这样的关系,成年男女,花在互相理解和沟通上的时间和心力是奢侈的,尤其对于忙碌的汪潇而已,总是意味着什么的吧,但我不敢再往前推动,“钱袋子摇晃的声音”,这样的形容太准确了,令人难堪。有时候我甚至佩服李乐维当初和我开始时的勇气,现实差距过大的情感对于弱势一方,真是需要极其勇敢才敢挑战的,那时候的李乐维年轻幼稚,不知道自己需要面对什么、克服什么,我已经知道了,我被自尊心钉在原地,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往前走。
辞职之后我在家晃悠了几天,投的简历如我所料泥牛入海,汪潇约我吃饭,我收拾妥当赴约,照常和他嬉笑,不敢流露出半点窘迫。
饭快吃完了,汪潇忽然说:“要不,来我们的培训机构做法务吧,主要是配合HR做教师和学员的合同审核。”
我一惊,汪潇笑:“这个圈子能有多大,你不说不代表我就不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不想你为难。”
“没什么为难的,刚好机构真的需要。你啊,真没把我当自己人。”
他说的,我们是自己人,我微笑低头喝汤,汪潇伸手,把我的一缕头发撩到耳朵后面:“怎么吃相那么难看。”
那天吃完饭,我们散步消食的时候,我犹豫着要不要牵汪潇的手,有一次都快要碰到他的手了,他忽然站定:“小悦,从开始我就很喜欢你,你相信我,这一点从来没有因为别的因素改变过。但是这件事情,我得确保不会伤着你才开始,你明白吗?”
我明白,他说得很迂回妥帖,想必也已经考虑了很久,他终于肯承认的确喜欢我,这种喜欢多年来累积,已经到了他也不得不面对的时候,所以谈恋爱是可以的;但要谈婚论嫁,现在的我配不上他。丑话说在前头,他不愿意这样对我,除非我能接受他这样对我。
我接受吗?
谈一场没有前途的恋爱?算了吧,还是搞钱比较重要。
如果真的搞到钱了,倒是可以和他谈一场有前途的恋爱了,但这样有前置审批条件的恋爱,到时候我还会稀罕吗?再说吧。
我拍拍汪潇的肩膀:“搁置争议,共同发展,下周轮到我请客。”
我们在空旷的街道上笑着把这次擦边球漂亮地打了过去,完美的迫降,没有造成任何人员伤亡。
工作了两个月的时候,汪妈妈来机构开会,见到我吃了一惊,用疏远而提防的眼光看着我:“小悦,阿姨都不知道你在这里工作,浙州大学的硕士,在我们这里屈才了。”
我完全理解,机构运营很成功,现在的主营业务是中小学的课外培训,按照目前的发展势头,最多再一两年就有希望上三板,她和当年的我爸一样,不得不防。易地而处,我也和汪潇一样,毫无信心搞定这样的局面,的确不如不要开始。
“阿姨,我在这里过渡一下,打算读博呢。好久没见汪潇了,你也催催他啊,我存了钱等着给他红包。”
汪妈妈走过来握我的手:“读博好,读博好。汪潇快了,我给他介绍了浙州医院陈院长的女儿,到时候一定来喝酒。”
汪妈妈一直笑嘻嘻的,她手上戴着水头很好的翡翠手镯,不知道是不是当初想送给我的那个。她说的汪潇在恋爱,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从来没有问过汪潇,他这样的人,选择不会少,如果我不是他毫不犹豫必须选择的那个人,那么意义也就不大了。
工作之外,我开始有意识地接触创业中的互联网公司,没日没夜帮他们低价审查合同,有时候干脆不收钱,只要求给一点干股。
汪潇知道了,过来劝我:“这种公司一百个里能活一个就差不多了,你会白辛苦的。是钱不够用吗?我和HR谈一下涨工资,不过这个岗位提升空间不大,我再帮你看看有没有其他更牢靠的好公司。”
我笑笑,不解释,那些牢靠的公司能给我什么,我大致知道,的确不错,但不够,无非是类似如今李乐维的生活——我在本地杂志上看到过他的访谈,新锐建筑设计师,家庭和睦,其乐融融的中产生活。我不稀罕这样的成功。
我并不是毫无理性的赌徒,我爸说过的,人要学会看大势,选一个向上的行业就是走到向上的自动扶梯上,自己不用太努力也能走得很快,互联网是正在起飞的行业,我赌我能一起起飞。
何况我也是认真筛选过合作方的,那些我选中的创业者的脸上都有类似我爸当年要转战房地产时的表情,自私、莽撞、急切、不管不顾,这个世界,要这样的人才能获得惊人的成功。
以前我有多么不把我爸的话当回事,现在我就有多相信我爸。
我要是从一开始就相信他该多好。

28岁生日那天,汪潇老早就约了请我吃饭庆祝,临下班来了电话:“有事,今天没空和你吃饭了。”

我说没事,刚好我也有点私活,本来就打算吃完饭继续加班的,这下专心干活。

挂了电话,我觉得不对,他的声音向来沉稳,今天却有一种掩饰不了的颓丧,我给他发消息:“你没事吧,听起来有点没精打采,生病了吗?”

他没回复我。

过了两个多小时,汪潇醉醺醺地来了我办公室,还拿了一瓶酒:“陪我喝一杯,不影响你加班。”

我看了一眼酒瓶:“百富25年威士忌,好家伙,失恋了吗?这么隆重?”

汪潇说:“你的生日礼物,我帮你开了啊。”

我喝了一点,酒真不错,醇厚温润,明知道后劲厉害也忍不住要多喝几口。一边喝一边过合同,身上慢慢舒展开来,轻松、温暖,分不清因为酒还是因为汪潇。

汪潇过来捣乱,翻我的合同:“互联网婚介……怎么还在接这种一看就没未来的活儿?”

我拿出一堆合同给他看:“别看不起这些,你看,互联网商务、互联网交友、互联网物流,互联网就是未来,你别不信,我的未来就在这里面。”

汪潇看了几眼,没兴趣了,大口大口喝,明显是冲着喝醉去的。

汪潇喝了一会,趴在沙发上打瞌睡,我给他泡了杯浓茶,又去绞了一把毛巾给他擦脸,他已经迷迷糊糊,像个听话的猫,任由我摆弄。

正擦着脸呢,他拉着我的手:“小悦,结婚好不好?”

“啊?”

“愿意吗?结婚,生个孩子,或者生两个,你愿意生孩子的吧?”

“你喝多了。”

汪潇说现在是有一点多,但这个话是他喝之前就想好的:“既然我说一句话你就能知道我不对劲,你就是那个应该和我结婚的人。”

我让他告诉我为什么喝,他说今天下午知道一个老同学猝死了,“开庭的时候直接倒下了,送到医院就说没有必要抢救了,才结婚三四年,拼事业,还没有孩子。”

“所以想要和我结婚了?”

“我是很幸运的人,我有很多别人想要得不到的东西,以后可能还会有更多。但是我有的这些都是会消失的,都是空的,什么生意啊,什么学术啊,总有一天屁都不是,只有人才是真的。恋爱没用的,分开了就是陌生人,比陌生人还不如,一定要结婚,有个孩子,或者两个,一辈子都纠缠在一起了,永远有人惦记,等我死了,我的孩子总要记得我吧,我老婆就算改嫁了,看着我孩子总还会想到我吧?”

“你喝多了,这个年纪就开始死亡焦虑了。”

“你不怕吗?”

我看着汪潇,我怕,我当然也怕,世界上我只有我爸一个亲人了,他如果有事,我不敢想象我该怎么生活。

汪潇过来搂着我,我也搂着他,以一种奇怪的不舒服的角度,搂了一会儿,他开始亲我的头发,然后是额头,再然后是嘴。

他笑着说:“还好你是工作狂,办公室有床。”

没事的,喝酒了啊,这样的夜晚,睡就睡了吧,何况是汪潇。

睡完了,汪潇说:“我喝了酒哦,发挥不太好,给我打个分。”

我哈哈大笑:“我觉得亏大了。”

他过来挠我:“很差吗?你要客观一点!”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不早点睡?”

我们都沉默了,为什么,显而易见的理由。

“我对你是真心的,我肯定会让我爸妈接受你的,你相信我。”

“世界上没有肯定的事情”,我摸着汪潇的头发,他刚离开我几分钟,现实中的问题已经开始笼罩他,我们的未来哪儿有他借着酒精说得那么容易,但他最焦虑绝望的时候想到的是我,这是真的,这就够了:“我们走一步算一步,我相信你。”

交往三个月之后,我搬进了汪潇家。当然还没有让他父母知道,但他当着我的面给陈院长的女儿打电话说清楚了,态度是很坚决的。

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而且发展得还很快。

我手头有家互联网购物公司拿到了C轮投资,投资人来找我聊买股份,谈了细节,基本上妥了,约好下周签合同。我总算松了口气:我有钱买房了,等我爸出来,他能住进属于我们的家,这样的我,或许可以面对汪潇的父母了吧。

那天太开心了,是我爸出事以来数得上的好日子,我兴冲冲做了几个菜,想等汪潇回来宣布好消息,他还没回来,我接到了监狱来的电话,我爸死了,脑溢血。

很不真实,我爸表现良好,已经减刑了,距离出狱不到三个月,一家团聚的好日子眼看着就要回来了,再也回不来了。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是汪潇陪着我处理了所有后事。三天后的追悼会,我通知了我能想到的所有人,稀稀拉拉来了没几个,汪潇的父母都不愿出席。我倒是看到了小艾,时隔这么多年,她并没有太大变化,站在那里痛哭,好像她失去了很重要的人。我爸到底还是对的,她就是看上了他的人,包括他的钱在内的整个人,钱只是很小的、没有决定性的部分,当年是我看不起她了。我抱着小艾一起哭了很久。

追悼会结束,汪潇给我一片安眠药:“三天没睡了,你先睡,醒来我们再商量。”

“商量什么?”

“结婚啊,不该拖的,你爸要是看到我们结婚该多开心啊。这个婚我结定了。”

我吃了药,躺了一会儿,药慢慢起效,但一片对我这种有长期服药史的人来说又不够,我陷入了一种半是清醒半是迷糊的状态。

不知道躺了多久,我想叫汪潇再给我一片药,也想抱抱他,我慢慢下床,挪到门口,开门想叫他,忽然听到外头有他父母的说话声。

“他的投资本来就是代持,公检法没查出来,这几年我们也没查到线索,就算他出来了,也未必有靠得硬的证据过来争什么。现在刚好,死无对证了,你马上和她分手。”是汪爸爸的声音。

我一下子清醒了,对啊,培训机构我爸也有份,我怎么会完全忘了这回事。

“我是不会和她分手的,下个月结婚。”

“我就搞不懂了,你为什么要和她搞七捻三,还弄到机构来,万一她知道了,甩都甩不开。你要觉得对不起她,给她一点钱,也算有情有义了。她多晦气啊,天底下女人死绝了吗?”是汪妈妈的声音。

“小悦暂时是糊涂,哪天她清醒了呢?再说她爸爸的遗物还没领呢,你们怎么知道里面没有线索?”是汪潇的声音,我一怔,原来他们家最清醒的是他,他倒是算得滴水不漏。是啊,就算我找到了什么线索,以他这样对我,我一丝一毫也不会怀疑到他,我最多觉得他爸妈不地道,到时候该结婚结婚,我带着对汪潇的爱和感激,绝不会在这笔钱上较真。

“就算没查出来我们家本来也欠她们家的,让小悦过上她该过的好日子有什么问题?”还是汪潇的声音,我简直想笑,他倒是一贯地能自洽,一边放任他爸妈占我家的便宜,一边施舍给我我本来就该得到的,还能让我觉得他情义无价,我要是不知道这些,我肯定会死心塌地对他,他的如意算盘真不错,。

“那你们婚前协议要写得好一点,不能让她后续有别的想法。”汪爸爸说了,好家伙,这一家子都是识时务的。

“不行,不写婚前协议,我的就是她的,她的就是我的。”汪潇说。

我瘫坐在地上,我怎么可以不相信他,人心难测,他是为了劝他爸妈才这样说的,他还是那个我认识的他。

“那不行,你谈恋爱谈得脑子不清楚了。”汪妈妈不肯。

我越来越困,我想回到床上去,这里有汪潇,我可以放心了,我需要睡一觉,醒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对得起我,我也要对得起他,就这样吧,他对我是真的,哪怕是部分的真,也是真的,就像小艾看上我爸,连他的钱一并看上了,也没错,他死了她照样伤心,汪潇对我,总不止如此。

“淘物网你们知道吗?最近数据很好看的,已经拿到C轮投资了,小悦是股东,你们不是要门当户对吗?我们现在门当户对得很。”汪潇说,“还要婚前协议吗?我看她还做了好几家的法务,她眼光好得很。”

我大笑着走了出去:“我眼光哪里好了,我挑男人的眼光,差得不得了。”

总算也轮到我演了一回爽剧。

小艾是幕后代持人,我爸的头七过完,她联系我拿出了证据,她本来是可以独吞的,但女人嘛,到底不如男人狠,女人讲感情。

我和汪潇家算账,我不要股份,我要清清爽爽拿钱,这辈子也不想和他们家有任何纠葛,汪潇家忙于扩张,现金不足的部分提出用房产折算,我和小艾商量之后同意了,钱归她,我拿到了3套房子。

完成手续之后,汪潇说要请我吃饭,我想了想,没问题,吃就吃。

汪潇说他第一次看到我,是入学军训:“你扎了个马尾,走正步的时候一甩一甩的,特别神气,我看到你就想笑。后来知道原来你爸说的就是你,我还想呢,这就是天造地设,我不会放过你的,我不会搞砸的。”

是吗,我还有这样的时候,上辈子的事情了,我都忘了。

饭后甜点上了榴莲酥,我知道这是他最后的尝试。

我们在一起的唯一一个新年,那天他出去应酬,我在沙发上看着电视等他回来跨年,我想这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一个新年,必须一起过。等得一肚子懊恼,过了零点,他才回家,进门就塞给我一盒榴莲酥,说记得我爱吃,临走让打包的。

我一边埋怨他一边吃,他伸手给我接住掉下来的酥皮,笑话我吃相不好,又说我是全世界里吃相不好的人里最可爱的一个,我还继续唠唠叨叨怪他回来得太晚,第一个新年就这样跑了,休想收买我,吃完了继续骂他,以后的新年都要骂他。

我吃一口,汪潇就亲我一下,蜻蜓点水,无处不在,鼻子、额头、头发、耳朵、脖子,我被他亲得快吃不下去,幸福满上来,让我嗓子发痒,想要哭。就算在那样最幸福的片段里,我仍然是惴惴不安的,这一切都太熟悉了,我爸对我妈,我爸对刘阿姨,大概多多少少都有过类似的时候,幸福是真的,但幸福不代表什么,只是瞬间而已,命运太早就给了我足够的提示,哪怕想硬着头皮答错题都难。

然后汪潇湿漉漉地认真亲了过来,从嘴开始,慢慢下移他的吻,脖子,胸,肚脐眼……我被他亲得根本没有力气说话,脑子里咕噜噜地冒着气泡,好了不生气了,我想说,挣扎着想起来拉窗帘,他把我按在沙发上:“小悦,明天就结婚好不好?”

我僵住了,汪潇又亲我:“我不能说我有多好,也不敢说我永远不会变,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爱我,还是因为你只有我了。但是我很知道我自己,我爱你,我想和你结婚。”

那是唯一一次我觉得可以了,命运不会重复,我为什么不能比我妈、比刘阿姨幸运呢?

那天晚上我们说好了第二天就去领结婚证,但第二天早上他妈妈高血压犯了,他着急忙慌陪着去看病,回来简单对我交代了一句:“我妈现在的状况,不太能受刺激……”

我说我明白,再也没有和他提过领证。那之后我揣测了很久,是不是又和陈院长的女儿联系上了,人的心里一旦有了怀疑,是很难彻底拔除的,他出差、开会、讲学,那么多离开的时间,就算确凿地给我交代,我也无法彻底相信这些交代。还好这样的日子都过去了,回头看毫无必要地多受了苦。

我拿了一个榴莲酥吃起来,很小心地用盘子接住酥皮,我不想装作我忘了,我都记得,就因为都记得,记得的不光是好时候,还有坏时候,我们的好时候和坏时候总是同时发生,拆都拆不开,能怪谁呢。

汪潇眼泪汪汪看着我:“都到这一步了,你要相信我说的,我是真的爱你,从一开始就是了,我这个人不干净,我的爱是干净的……”

我朝他看,他的眼睛和李乐维的不一样,李乐维比他帅气,眼睛更大,眼尾带一点无辜的下垂,他的眼睛是斜长的,眼尾带着桀骜往上冲,看上去更狠辣一些。我承认,这样的眼睛看到我还是温柔的,始终温柔,但天知道什么时候他会拿那种狠辣的眼神看着我呢,傻子才去和这样的人赌。

我打断他:“不干净的人,拿不出干净的爱来的。我信不过你,想都不要想。”

我不是刘阿姨,也不是我妈,我比她们都强,我值得一份干干净净的爱,一个干干净净的人。

时间匆匆忙忙过去,和汪潇分开之后两年,另一家公司上市敲钟,手头还有2家公司拿到了C轮投资,有财经记者联系我,“想采访一下目光独到、绝地重生的天使律师”,我才知道原来我已经有了这样的江湖名号。但这一切也匆匆翻页,时代的浪变幻莫测,不会永远让人踩稳节奏,何况永远有比我更聪明的人涌入这片海。

十来年了,浮浮沉沉,我赚过不少钱,我迷恋赢的滋味,人迷恋什么,就比较容易得到什么。但任何迷恋都会让人丧失理性,有时候我会像恋爱似的固执,真的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不能被欺骗,不能接受失败。好在有过在爱情里输得过于彻底的教训,每次我都在赔得没有退路之前勉强全身而退,汪潇家给我留的那3套房,是我最后的赌本,这些年来我翻来覆去倒腾,他家的确靠不住,但房子倒是真靠得住。

去年我开了个公司开始做租赁,低价向房东租下房子,统一装修后转租,生意好得出奇,浙州设计院来找我聊过合作,招投标的时候他们却没有出现。我查了查资料,李乐维已经是副院长,恐怕是他的意思。

偶尔我也会好奇,不知道李乐维过得怎么样。只是好奇而已,没有什么意难平,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能理解当时的他,如果我是他,我不敢保证一定能做得比他好。

升米恩斗米仇,人是复杂的动物,而最糟糕的就是爱着的人之间有着一边倒的亏欠,有形的债也好,无形的债也罢,都是无情的磨盘,迟早缓慢坚定地碾碎爱,世界上肯定有人能坚强坚定到无视这个规则,我和李乐维没有做到。仅此而已。

忘了是哪个好事的人拉了个高复班的微信群,热闹了一晚上,我忙完手头的工作点进去看了看,发现居然也有李乐维,他的头像是他、老婆和两个孩子的背影,一男一女,人生赢家。

他给我发了好友申请,我想了一下,通过了。

李乐维问:“你好吗?”

“挺好,你呢?”

“也不错。几个孩子?”

我不说话,很烦这样刺探近况的方式。

我没有结婚,没有生孩子,并不觉得人生有什么缺憾,十来年我抽空恋爱过几次,无心无事的小弟弟,杀伐果敢的阿尔法男,纠结脆弱的艺术家,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走不下去。可能主要问题在我,我不想妥协,没得选的人才妥协呢,而人和人的相处,多多少少总要有点摩擦,要有点委屈和亏欠,我有得选,我选择不要这些麻烦。

女人一旦从生命中彻底删除婚姻、孩子之类的执念,简直天地为之一新,命运就此彻底掌握在自己手里。

李乐维约我见面,说有点事情要和我说清楚,我说行,聊开了好,万一江湖再见,有合作的可能,双方都不会太尴尬。

我们约在我公司楼下的星巴克,李乐维长了一点肉,很适合他的年龄和身份。

我们握手,他笑:“最后还是来一起喝了星巴克。”

李乐维从包里拿出一个手表给我:“送你的。也不是送,就当是还钱。”

我打开看,萧邦的Happy Sport,鳄鱼皮表带,带钻,蛮好,他现在很会选东西。

我们寒暄了几句,李乐维做足了功课,把我这些年的投资都认真捋了一遍,分析得失,我实在没有耐心,打断他:“到底想说什么呢?”

李乐维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没有你最早想得那么好,也没有你后来觉得的那么坏。”

他是面试的时候被王院长看上的,撮合他和女儿见面,他考虑工作的事情,硬着头皮见了。我笑:“你这么帅,哪个女人看到都会看上的。好了,能想象,别说细节。”

“单独吃过两三次饭,后来我老婆带她闺蜜来见过我,就是程伊丽。我一听说她是你同学,特别紧张,她私下告诉我说没事,她不会卖了我的,她还说叫我放开一点,不要愧疚,其实你也在谈……”

我心平气和告诉李乐维,那时候我和汪潇还只是介于师生和朋友之间,完全构不成对李乐维的威胁,他只要有一丝一毫相信我,和我聊一次就会明白的,他是自己心虚。但是人嘛,倒未必是他在给自己找合理化的理由,毕竟隔了这么多年,所谓的记忆也是自我修饰之后的产物,无论当时还是现在,他都不能接受自己是彻头彻尾的背叛者,正好找到理由觉得我也不无辜。无所谓了。

李乐维呆了:“没想到她是这样的人,她图什么呢,对她又没好处。”

“怎么没好处了,她能让我痛苦,多大的好处!”

这些年我陆陆续续吃过不少亏,越来越明白程伊丽这种人简直无处不在,我由此也越来越势利,不愿意轻易给匮乏自卑的人机会,因为实在无力去小心维护对方可怜的自尊心。

我也有问题:“见面我提结婚那次,你本来就是过来提分手的吧?”

李乐维支支吾吾,他低头,头发仍然茂密,挺好,年轻时候爱过的人,不希望他有任何的不堪,他的耳朵又红了。

他说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必须要那份工作,他要筹钱给他妈妈做换肾手术:“如果你爸帮忙搞定了工作,他又没出事,我可能一结婚就要跟你家要钱,就算结了婚也会离婚。”

“为什么?”

“欠着爱的人,太难受了。”

我说我明白,完全理解了,那个年纪,那样的处境,对你来说也只能这样。

“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不还钱,开头的两万,还有结婚前一天的三万。”

“为什么?”我本来不想问的,这个问题应该对他来说是最难回答的,背叛是一回事,背叛之余还要拿走我的钱,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人,这个问题是折磨我最久的。

“因为这样你就会彻底看不起我了,只有看不起我,你才会真的接受我们分开了,才会想得开,不是吗?”

“这么说起来,你还真的是为我着想。”我喝了一口咖啡,笑,“没有那么单纯吧,其实你也是真的需要这笔钱,反正在我这里已经撕破脸了,要么不做,做就做绝。”

李乐维低头:“你是真的变了很多,一点余地也不肯给我了。也对,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多单纯的事情,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孩子。”

到底是四十来岁的人,我们都在这样的对话中保持了平和的表情,接着聊到了和设计院合作的项目进度,甚至还提到了小升初,他说双减了,教育机构不能去了,两个孩子不知道未来如何,操不完的心。

我带着耐心笑着听,走神想不知道汪潇家该怎么办,挺好,钱来钱散,已经比大多数人过得好了,他们也该知足。

话题变得越来越乏味无聊,所有人有了孩子都差不多,我觉得时间差不多够了,起身告别。

星巴克里人来人往,热闹嘈杂,我们带着中年人的倦怠微笑握手,好像过几天就会再见面一样,其实都明白不会了。

李乐维说:“林悦,你要好好的。”

全文完

责编  方悄悄

运营  龚禧

实习  火山

出品  网易文创丨戏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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