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干净的人,拿不出干净的爱 | 让我们好好谈谈爱与金钱(下)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
是林悦和李乐维的爱情故事。
整整一个月,李乐维音讯全无。我无数次想要打他的电话,说要冷静的是他,这个回头的电话就必须由他来打,忍,再难受也要忍,刘阿姨说过的,女人要想得明白,更要做得到,我和我爸斗了这么多年,这点固执,我太熟练了。
有一次走在路上,我看到像李乐维的背影,身边是另一个女人,我手心冰凉,意识到这一切的确是可能真实发生的,李乐维可能会就此和我分手,会和其他人走到一起。我想必须马上去找李乐维,求求他不要再冷静了,他需要的我可以给他,我不怕被他吃定了,钱不能解决人生中最重要的问题,但如果和他分享我的钱可以让他快乐,让他继续留在我身边,也不是不可以。
但是我不能,我彻底理解了刘阿姨是如何一点点把公司交给我爸的,她爱我爸,所以她绝望到用这样的方式留住了他,但她恐怕时时刻刻都明白她得到的并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我和李乐维是不一样的,我永远都不该这么绝望。
一眨眼就是我的23岁生日,我爸拉了个谢师宴,我们和汪潇家一起吃饭。
汪潇爸爸红光满面,他说想把业务拓展到中学甚至小学的教育辅导,那是红海,但是盘子大得多的红海,值得一搏,我爸若有所思,不置可否。汪潇的妈妈是检察院退休的,她也是浙州大学的校友,问清楚我的导师之后很放心:“那就是侧重公司法这块了,以后接班正好。”
我爸接了一个电话,脸色一变,走出包厢,好久都没回来。我尴尬地坐着,汪潇笑嘻嘻地给我倒酒、布菜,我敬酒说谢谢汪老师,他说:“我不教你了,以后叫我汪潇就可以了。记住了,不是师生关系了。”
我想到他的纸条,一时有点走神,汪潇的确很好,如果和他在一起,我不需要小心避开沟通中无数的敏感区域,不需要装我们是一样的人,只要我能抛下李乐维选择他,我们无论是外在还是本质,就都是一样的人了,可惜我还爱李乐维。
上了生日蛋糕,酒席到了高潮,汪潇妈妈拿出一个水头很好的翡翠玉镯要给我戴上,我不肯:“太贵重了。”她的手细软光滑,我几乎都要屈服了。推辞之间,汪潇妈妈手机响了,她接了电话,说了几句,也走出包厢,几分钟之后她回到包厢,把镯子收好:“小悦不想要,我也不勉强了。”
我爸回到包厢之后,大家又喝了几轮酒,我爸说有工作上的事情要和汪潇家商量,让我先回家。
我打上车之后,手机响了,是李乐维,他终于还是记得的,他还是在乎我的,我的心砰砰跳着。
李乐维说生日快乐,我不知道该说啥,嘿嘿笑,他突然问我,能不能帮忙联系一下浙州设计院,他查过,和我爸的公司有很多业务往来:“他们只招一个人,我笔试第一,听说其他入围的都是关系户。”
我愣了,说好,我爸和王院长很熟,应该能办成,我们又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快挂电话了,李乐维叹口气:“小悦,我很想你,你相信我,我不是为了让你爸帮我搞定工作才找你的。”
我说我相信:“你不是这样的人。”
“让你失望了。”
“没有。”我赶紧否认,“肯定很不公平,不然你不会这样。”
“你不知道有多难,小悦,这个世界对我这样什么都没的人来说,真的太难了。”
回到家,我爸坐在沙发上,一手拿着一杯酒,一手拿着我和李乐维的合影:“你们最近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我不希望我爸觉得李乐维是为了工作才和我复合的,我说他忙着找工作,没时间约会,我故作轻松奚落他:“你还以为我和汪潇有戏了吧?不好意思,我还是喜欢穷小子。”
我爸苦笑:“大概你就是穷命。”
我正要趁热打铁拜托他给王院长打电话,他一仰头把酒都喝了:“小悦,我对不起你。钱市长被双规了。”
我不明白,公司的经营我从来没打听过,但我们规规矩矩做生意,就算倒了一个市长又怎么了。
我爸说我天真,也好,我什么都不知道,这是对我最好的保护,他笑嘻嘻看着我:“行贿罪要判几年?你不是老说我胖了吗,进去了倒是健康饮食。”
我正要哭,我爸的手机响了,他起身说要去见律师,是汪潇帮他联系的,他叫我一切小心,不要主动联系汪潇:“我到现在还是信不过李乐维,不过我真的不想你一个人。你要想和他在一起,就抓紧和他提结婚,我的事情,你自己斟酌要不要告诉他,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不过,就算不告诉他,他也很快会知道的。”
我一个人在家喝了大半瓶酒,给李乐维打电话,约他第二天见面,他说好,就湖边的哈根达斯。爱她就带她吃哈根达斯,没问题的,他还记得,他还爱我,他是值得相信的。
我一晚上没睡,到得很早,一直站在门口等李乐维,这是最美的哈根达斯了,正对着湖面,人来人往,情侣密度极大,几年前我和他也手牵手走过这片风景,那时候的我们多开心啊。
李乐维到得很准时,远远朝我挥手,一个月不见,他穿得不再学生气,但笑起来还是像以前那样,我想到我们这五年,这是现在全世界我唯一还可以依靠的人了。
李乐维给我买了三个球,我故作轻松,说他现在很社会人了,衬衫和领带都是好牌子,他说没办法,这一身是必须的职场投资。“我以前不知道100块的衬衫和1000块的衬衫有什么不同,现在知道了。”
我单刀直入:“我们结婚好不好?裸婚,不买房子,不办酒,干脆地领个证。”
李乐维一愣:“为什么这么着急?”
“因为我爱你啊。”
“还有别的理由吗?”李乐维看着我,我在他的注视下眼光飘忽。
我应该告诉他,我爸出事了,恐怕我就要穷了,穷下来其实也不是很糟糕,相依为命嘛,兜了一大圈,我又回到了那个吃不上饭的人,他那个时候不嫌弃我,爱我,照顾我,现在应该也是一样的。
到底是不是还一样呢?我想知道,但我害怕。
“没有了,就是想结婚。”
“现在我不想结婚。”
“为什么?”
“现在我没有能力也没有心情结婚。你说爱我,你有没有关心过我妈的身体?她现在又住院了,每个礼拜要透析三次,一直在排队等肾源,就算等到了还要几十万……”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说了是什么意思呢?又想借钱吗?就算我没这个意思,你肯定会想多。我们一直都是这样的啊,很多事都不能聊,我也从来不问你家的情况,为什么?因为我要避嫌,我不能让你觉得我图你家的钱。这正常吗?你想过没有,别的情侣之间也会有类似的情况的,谁困难的时候,对方帮一下……”
“我愿意帮你啊,只要你说,我也帮过……”
“我工作的事情,你爸怎么说的?”
我不说话了,李乐维也不说话。
李乐维想了一下,对服务生要纸笔:“你上次说过的,要我给你写欠条。你放心,我马上写,宽裕一点就还你,刚好够你买一个包。哦,不够,还差几千吧。”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什么时候也知道一切的标价了,以前他是从来不会在意这些的人,他变得真快。我原来以为我做得足够好了,他要借一万,我打给他两万,原来在他看来还不够,他说得漂亮,无非是表达如果我们真的相爱,我就应该更加关心他的家庭,更加主动地和他一起面对经济压力。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想着该怎么开口说我爸的事情,不是不想帮他,是昨天这样的情况,我根本没有办法说出口,我连我爸现在在哪里、明天在哪里都不知道。
李乐维抬头看我:“你看过那个帖子吗,《我花了18年时间才能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我觉得写的就是我,我奋斗了十几年才能和你坐在一起吃哈根达斯,但也只是这样。我不在乎你爸爸看不起我,但是你呢?你和我在快捷酒店那次跑得那么快,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你觉得我配不上你,你也和你爸一样看不起我。你有没有想过,以我的自身条件、学历、我未来的发展潜力,很多女的是不会让我觉得自卑的。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我作为一个男人,尊严的问题。”
我忽然彻底冷静了,想到我爸说过的话,这就是钱的问题。
原来在李乐维看来,要证明我的爱,心甘情愿和他一起受穷是不够的,主动给他家花钱也是不够的,做了这一切还要觉得都是理所当然的、要无视自己的自尊心而成全他的自尊心才够,一点都不能有委屈和迟疑。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酝酿这段话的?从他说要画一个月图才能住得起一晚上酒店开始?从我开玩笑要借条开始?应该更早,从我们失败的第一次开始吧,他从那个时候就开始计较了。
李乐维最早可能要的只是我,他的坚定和单纯究竟是因为他的确是那样的人,还是仅仅因为他没有切实地明白钱的重要性?
钱就是人的一部分,李乐维现在是明白了这一点了,如果他选择我,究竟有多少是为了我,有多少是为了我的钱?
可笑的是,我恐怕马上就没钱了。
他会怎么想,我马上要一无所有,所以才愿意和他结婚?一切都太没劲了。
我对李乐维说:“分手吧。”
李乐维疲惫地说:“好,我同意。”
最后一丝侥幸也没有了,我以为他多多少少会挽留一下,也好,不挽留倒是比较像以前的他,他至少没有因为和我结婚的好处而挽留我。
我没有等他写完欠条就走了。
钱市长倒台的事情很快满城风雨,我爸靠行贿低价拿了不少地,卡到了“处5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的量刑级别,幸好在律师建议下自首,从轻判决,六年。树倒猕猴散,给公司提供贷款的两家银行抽贷,不到三个月,风光一时的公司走破产流程,我爸名下的财产包括我家所有房产都被收走了。
这几个月在我记忆中一片模糊,醒来、吃饭、见律师、上法庭、跑银行、去公司开会、睡觉……完全依靠一点点生存的惯性和每晚一颗安眠药维持。我爸以前是有很多厉害朋友的,他们隔三差五出现在媒体上,我经常看到他们满脸堆笑出现在我家,那段时间他们都消失了,躲避瘟疫一样躲避我的电话。这几个月铺天盖地的新闻,李乐维肯定早知道我家的事情了,他连一个电话都没有。
只有汪潇经常联系我,请我吃饭,找我逛街,胡扯一些有的没的,客观地和我讨论我爸的案情,安慰我不管多难熬,一切总会过去的。
像孤身走进黑暗的森林,汪潇是我唯一的同伴,也是我唯一的光,在翻天覆地的改变里,汪潇是唯一没有改变的那个人。
腾别墅的那天,汪潇过来陪我收拾,见面他吓了一跳:“怎么几天不见又小了一圈,黑眼圈那么重,还是睡不好吗?”
我说还行,每天吃一颗安眠药,运气好的话能睡着四五个小时。
汪潇不再说话,陪着我一起沉默地收拾,我把客厅里我和我爸的合影放到包里,他拿着我和李乐维的合影问我:“丢掉?”
我点头,眼泪下来了,我一边抹眼泪一边解释:“不是舍不得,是为自己不值得。”
汪潇拍拍我的头:“我知道。不过我告诉你,没看清这个人不是你的错。”
汪潇坐到沙发上,点了一根烟说他的过去,当年的女朋友是他大学同学,等他硕士毕业的时候两个人要结婚,女朋友要求婚房必须加上她的名字,“是主城区的别墅,现在已经要8位数了。”
“你不肯吗?”
“我肯也没有用,这房子是我爸妈掏钱的,我说等结婚了之后,我们一起攒钱买房子,不会需要很久的,要对我有信心。”
“然后呢?”
“她不愿意,说我心不诚,拖了大半年,找各种稀奇古怪的理由和我吵架,最后我觉得再这么下去我就要抑郁了,提了分手。”
女友坚决不肯分手,寻死觅活折腾,汪潇最后带着内疚给了70万分手费,女友委曲求全地收了,勉强答应分手,还告诉汪潇她还爱他,这辈子唯一爱的就是他,是他伤透了自己。但很快就听说女友结婚了,这大半年的缓冲期,她已经找好了备胎,逼着汪潇提分手,逼着他出于愧疚掏钱,但凡还对他有一点感情,这一切都不会做得如此紧锣密鼓、滴水不漏、干脆漂亮。
“我告诉你小悦,你不要为李乐维伤心,他们这种人都一样的,说难听一点,这个世界上,对钱袋子摇晃的声音最敏感的人总是穷人,你要现实一点。”
我哈哈大笑:“现在我也穷了,也要学习起来,对钱袋子摇晃的声音要敏感。汪潇,我决定高攀你试试看。”
我是故意试探着开玩笑说的,这段时间他对我怎么样,我看在眼里,我撑下来的原因除了我爸就是他了,我想他是不会拒绝我的,我现在这么需要他。
汪潇尴尬地笑了:“小悦,别拿自己开玩笑。”
像走惯了的楼梯,忽然平白少了一级,一脚踩空,原本笃定的东西消失了。
汪潇陪我好好吃了一顿晚饭,开车送我去研究生宿舍,室友已经在外头租房,房间只有我和他。
汪潇给我买了一盒牛奶:“睡前喝一点,真不行吃片药,最好慢慢降药,试试看半片……”
如果不是爱我,他何必对现在的我这么好,汪潇递给我牛奶的时候,我拉住他的手。
汪潇想挣脱:“你好好休息。”
我还是拉着他:“这个事情唯一的好处是我知道了谁是真的好人,谁是真的对我好。”
汪潇挣脱我的手匆匆离开。
汪潇走了,连他也不要我了,羞愤难当。
我倒在床上想哭,一滴眼泪也没有,我终于知道人在最痛苦的时候连哭都哭不出来,我想了一会儿,出门买了一瓶红酒,把所有安眠药找出来,一口一口灌下去。我要让汪潇后悔,连你也看不起我是吧,那就看不起吧,看看你会不会伤心。
我躺在床上,等待一个彻底的好觉,手机忽然响了,是程伊丽。
我接起来,程伊丽絮絮叨叨说着近况,她考上公务员了,和一个科级同事在恋爱,马上就要买房子……
我在电话里一直嗯嗯,她肯定是知道了,特意过来告诉我,她过得有多好,她想赢,那就让她赢吧,最后一次了。
我正要挂电话,程伊丽忽然问:“李乐维要结婚了,你知道吗?”
“什么?”
“他下个月8号要和我初中同学结婚了。我初中同学说他们交往小半年了,她爸爸是浙州设计院的王院长,李乐维去应聘的时候和她认识的,李乐维的工作也是她爸爸搞定的……”
我不相信,程伊丽给我发了彩信,是李乐维的婚纱照,新娘长了一张平淡而幸福的脸。
“谢谢你告诉我。”我对程伊丽。
“人嘛,不会永远顺利的,也不会永远什么都有的,你说对不对?想开点。”
程伊丽挂了电话。
我总算明白了李乐维为什么可以这么绝情。
他可真厉害,我盘算着我和王院长女儿重叠的时间,想象李乐维和她是怎么开始的,那段时间李乐维在我和她之间游移,他以最低成本维系和我的联系,那些他说在忙的日子、匆匆挂掉的电话,都有了解释,他是怎么对她施展魅力的,他一定从我身上学会了如何应付我们这样的女人,这一次比在我这里做得高效得多,他总算从她那里得到了想要的。
李乐维一定曾经反复地把我们放在天平上称量吧,这样的好男人,价高者得之,他让我主动说出了分手,帮他做了正确的选择,他知道我爸的事情肯定在后怕吧,真是好险,差一点就让他选错了。
要是他知道我死了,恐怕还会以为我是为了他死的。
我趴在床边,死命抠自己的喉咙,真好,熟门熟路,都吐了出来。
第二天醒来,我发现床褥和地板都收拾过了,枕头上有张纸条,是汪潇写的:“不放心你,回来看了你,没危险就不去医院了,免得麻烦。没死以后就要好好活。”
漂亮的颜体字,就算我没后悔,他也会放心不下我,会回来救我。
人心难测,但总还是有人可以信得过的,汪潇还没有准备好,不要紧,我可以等,他是真的在乎我的。
28岁生日那天,汪潇老早就约了请我吃饭庆祝,临下班来了电话:“有事,今天没空和你吃饭了。”
我说没事,刚好我也有点私活,本来就打算吃完饭继续加班的,这下专心干活。
挂了电话,我觉得不对,他的声音向来沉稳,今天却有一种掩饰不了的颓丧,我给他发消息:“你没事吧,听起来有点没精打采,生病了吗?”
他没回复我。
过了两个多小时,汪潇醉醺醺地来了我办公室,还拿了一瓶酒:“陪我喝一杯,不影响你加班。”
我看了一眼酒瓶:“百富25年威士忌,好家伙,失恋了吗?这么隆重?”
汪潇说:“你的生日礼物,我帮你开了啊。”
我喝了一点,酒真不错,醇厚温润,明知道后劲厉害也忍不住要多喝几口。一边喝一边过合同,身上慢慢舒展开来,轻松、温暖,分不清因为酒还是因为汪潇。
汪潇过来捣乱,翻我的合同:“互联网婚介……怎么还在接这种一看就没未来的活儿?”
我拿出一堆合同给他看:“别看不起这些,你看,互联网商务、互联网交友、互联网物流,互联网就是未来,你别不信,我的未来就在这里面。”
汪潇看了几眼,没兴趣了,大口大口喝,明显是冲着喝醉去的。
汪潇喝了一会,趴在沙发上打瞌睡,我给他泡了杯浓茶,又去绞了一把毛巾给他擦脸,他已经迷迷糊糊,像个听话的猫,任由我摆弄。
正擦着脸呢,他拉着我的手:“小悦,结婚好不好?”
“啊?”
“愿意吗?结婚,生个孩子,或者生两个,你愿意生孩子的吧?”
“你喝多了。”
汪潇说现在是有一点多,但这个话是他喝之前就想好的:“既然我说一句话你就能知道我不对劲,你就是那个应该和我结婚的人。”
我让他告诉我为什么喝,他说今天下午知道一个老同学猝死了,“开庭的时候直接倒下了,送到医院就说没有必要抢救了,才结婚三四年,拼事业,还没有孩子。”
“所以想要和我结婚了?”
“我是很幸运的人,我有很多别人想要得不到的东西,以后可能还会有更多。但是我有的这些都是会消失的,都是空的,什么生意啊,什么学术啊,总有一天屁都不是,只有人才是真的。恋爱没用的,分开了就是陌生人,比陌生人还不如,一定要结婚,有个孩子,或者两个,一辈子都纠缠在一起了,永远有人惦记,等我死了,我的孩子总要记得我吧,我老婆就算改嫁了,看着我孩子总还会想到我吧?”
“你喝多了,这个年纪就开始死亡焦虑了。”
“你不怕吗?”
我看着汪潇,我怕,我当然也怕,世界上我只有我爸一个亲人了,他如果有事,我不敢想象我该怎么生活。
汪潇过来搂着我,我也搂着他,以一种奇怪的不舒服的角度,搂了一会儿,他开始亲我的头发,然后是额头,再然后是嘴。
他笑着说:“还好你是工作狂,办公室有床。”
没事的,喝酒了啊,这样的夜晚,睡就睡了吧,何况是汪潇。
睡完了,汪潇说:“我喝了酒哦,发挥不太好,给我打个分。”
我哈哈大笑:“我觉得亏大了。”
他过来挠我:“很差吗?你要客观一点!”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不早点睡?”
我们都沉默了,为什么,显而易见的理由。
“我对你是真心的,我肯定会让我爸妈接受你的,你相信我。”
“世界上没有肯定的事情”,我摸着汪潇的头发,他刚离开我几分钟,现实中的问题已经开始笼罩他,我们的未来哪儿有他借着酒精说得那么容易,但他最焦虑绝望的时候想到的是我,这是真的,这就够了:“我们走一步算一步,我相信你。”
交往三个月之后,我搬进了汪潇家。当然还没有让他父母知道,但他当着我的面给陈院长的女儿打电话说清楚了,态度是很坚决的。
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而且发展得还很快。
我手头有家互联网购物公司拿到了C轮投资,投资人来找我聊买股份,谈了细节,基本上妥了,约好下周签合同。我总算松了口气:我有钱买房了,等我爸出来,他能住进属于我们的家,这样的我,或许可以面对汪潇的父母了吧。
那天太开心了,是我爸出事以来数得上的好日子,我兴冲冲做了几个菜,想等汪潇回来宣布好消息,他还没回来,我接到了监狱来的电话,我爸死了,脑溢血。
很不真实,我爸表现良好,已经减刑了,距离出狱不到三个月,一家团聚的好日子眼看着就要回来了,再也回不来了。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是汪潇陪着我处理了所有后事。三天后的追悼会,我通知了我能想到的所有人,稀稀拉拉来了没几个,汪潇的父母都不愿出席。我倒是看到了小艾,时隔这么多年,她并没有太大变化,站在那里痛哭,好像她失去了很重要的人。我爸到底还是对的,她就是看上了他的人,包括他的钱在内的整个人,钱只是很小的、没有决定性的部分,当年是我看不起她了。我抱着小艾一起哭了很久。
追悼会结束,汪潇给我一片安眠药:“三天没睡了,你先睡,醒来我们再商量。”
“商量什么?”
“结婚啊,不该拖的,你爸要是看到我们结婚该多开心啊。这个婚我结定了。”
我吃了药,躺了一会儿,药慢慢起效,但一片对我这种有长期服药史的人来说又不够,我陷入了一种半是清醒半是迷糊的状态。
不知道躺了多久,我想叫汪潇再给我一片药,也想抱抱他,我慢慢下床,挪到门口,开门想叫他,忽然听到外头有他父母的说话声。
“他的投资本来就是代持,公检法没查出来,这几年我们也没查到线索,就算他出来了,也未必有靠得硬的证据过来争什么。现在刚好,死无对证了,你马上和她分手。”是汪爸爸的声音。
我一下子清醒了,对啊,培训机构我爸也有份,我怎么会完全忘了这回事。
“我是不会和她分手的,下个月结婚。”
“我就搞不懂了,你为什么要和她搞七捻三,还弄到机构来,万一她知道了,甩都甩不开。你要觉得对不起她,给她一点钱,也算有情有义了。她多晦气啊,天底下女人死绝了吗?”是汪妈妈的声音。
“小悦暂时是糊涂,哪天她清醒了呢?再说她爸爸的遗物还没领呢,你们怎么知道里面没有线索?”是汪潇的声音,我一怔,原来他们家最清醒的是他,他倒是算得滴水不漏。是啊,就算我找到了什么线索,以他这样对我,我一丝一毫也不会怀疑到他,我最多觉得他爸妈不地道,到时候该结婚结婚,我带着对汪潇的爱和感激,绝不会在这笔钱上较真。
“就算没查出来我们家本来也欠她们家的,让小悦过上她该过的好日子有什么问题?”还是汪潇的声音,我简直想笑,他倒是一贯地能自洽,一边放任他爸妈占我家的便宜,一边施舍给我我本来就该得到的,还能让我觉得他情义无价,我要是不知道这些,我肯定会死心塌地对他,他的如意算盘真不错,。
“那你们婚前协议要写得好一点,不能让她后续有别的想法。”汪爸爸说了,好家伙,这一家子都是识时务的。
“不行,不写婚前协议,我的就是她的,她的就是我的。”汪潇说。
我瘫坐在地上,我怎么可以不相信他,人心难测,他是为了劝他爸妈才这样说的,他还是那个我认识的他。
“那不行,你谈恋爱谈得脑子不清楚了。”汪妈妈不肯。
我越来越困,我想回到床上去,这里有汪潇,我可以放心了,我需要睡一觉,醒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对得起我,我也要对得起他,就这样吧,他对我是真的,哪怕是部分的真,也是真的,就像小艾看上我爸,连他的钱一并看上了,也没错,他死了她照样伤心,汪潇对我,总不止如此。
“淘物网你们知道吗?最近数据很好看的,已经拿到C轮投资了,小悦是股东,你们不是要门当户对吗?我们现在门当户对得很。”汪潇说,“还要婚前协议吗?我看她还做了好几家的法务,她眼光好得很。”
我大笑着走了出去:“我眼光哪里好了,我挑男人的眼光,差得不得了。”
总算也轮到我演了一回爽剧。
小艾是幕后代持人,我爸的头七过完,她联系我拿出了证据,她本来是可以独吞的,但女人嘛,到底不如男人狠,女人讲感情。
我和汪潇家算账,我不要股份,我要清清爽爽拿钱,这辈子也不想和他们家有任何纠葛,汪潇家忙于扩张,现金不足的部分提出用房产折算,我和小艾商量之后同意了,钱归她,我拿到了3套房子。
完成手续之后,汪潇说要请我吃饭,我想了想,没问题,吃就吃。
汪潇说他第一次看到我,是入学军训:“你扎了个马尾,走正步的时候一甩一甩的,特别神气,我看到你就想笑。后来知道原来你爸说的就是你,我还想呢,这就是天造地设,我不会放过你的,我不会搞砸的。”
是吗,我还有这样的时候,上辈子的事情了,我都忘了。
饭后甜点上了榴莲酥,我知道这是他最后的尝试。
我们在一起的唯一一个新年,那天他出去应酬,我在沙发上看着电视等他回来跨年,我想这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一个新年,必须一起过。等得一肚子懊恼,过了零点,他才回家,进门就塞给我一盒榴莲酥,说记得我爱吃,临走让打包的。
我一边埋怨他一边吃,他伸手给我接住掉下来的酥皮,笑话我吃相不好,又说我是全世界里吃相不好的人里最可爱的一个,我还继续唠唠叨叨怪他回来得太晚,第一个新年就这样跑了,休想收买我,吃完了继续骂他,以后的新年都要骂他。
我吃一口,汪潇就亲我一下,蜻蜓点水,无处不在,鼻子、额头、头发、耳朵、脖子,我被他亲得快吃不下去,幸福满上来,让我嗓子发痒,想要哭。就算在那样最幸福的片段里,我仍然是惴惴不安的,这一切都太熟悉了,我爸对我妈,我爸对刘阿姨,大概多多少少都有过类似的时候,幸福是真的,但幸福不代表什么,只是瞬间而已,命运太早就给了我足够的提示,哪怕想硬着头皮答错题都难。
然后汪潇湿漉漉地认真亲了过来,从嘴开始,慢慢下移他的吻,脖子,胸,肚脐眼……我被他亲得根本没有力气说话,脑子里咕噜噜地冒着气泡,好了不生气了,我想说,挣扎着想起来拉窗帘,他把我按在沙发上:“小悦,明天就结婚好不好?”
我僵住了,汪潇又亲我:“我不能说我有多好,也不敢说我永远不会变,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爱我,还是因为你只有我了。但是我很知道我自己,我爱你,我想和你结婚。”
那是唯一一次我觉得可以了,命运不会重复,我为什么不能比我妈、比刘阿姨幸运呢?
那天晚上我们说好了第二天就去领结婚证,但第二天早上他妈妈高血压犯了,他着急忙慌陪着去看病,回来简单对我交代了一句:“我妈现在的状况,不太能受刺激……”
我说我明白,再也没有和他提过领证。那之后我揣测了很久,是不是又和陈院长的女儿联系上了,人的心里一旦有了怀疑,是很难彻底拔除的,他出差、开会、讲学,那么多离开的时间,就算确凿地给我交代,我也无法彻底相信这些交代。还好这样的日子都过去了,回头看毫无必要地多受了苦。
我拿了一个榴莲酥吃起来,很小心地用盘子接住酥皮,我不想装作我忘了,我都记得,就因为都记得,记得的不光是好时候,还有坏时候,我们的好时候和坏时候总是同时发生,拆都拆不开,能怪谁呢。
汪潇眼泪汪汪看着我:“都到这一步了,你要相信我说的,我是真的爱你,从一开始就是了,我这个人不干净,我的爱是干净的……”
我朝他看,他的眼睛和李乐维的不一样,李乐维比他帅气,眼睛更大,眼尾带一点无辜的下垂,他的眼睛是斜长的,眼尾带着桀骜往上冲,看上去更狠辣一些。我承认,这样的眼睛看到我还是温柔的,始终温柔,但天知道什么时候他会拿那种狠辣的眼神看着我呢,傻子才去和这样的人赌。
我打断他:“不干净的人,拿不出干净的爱来的。我信不过你,想都不要想。”
我不是刘阿姨,也不是我妈,我比她们都强,我值得一份干干净净的爱,一个干干净净的人。
时间匆匆忙忙过去,和汪潇分开之后两年,另一家公司上市敲钟,手头还有2家公司拿到了C轮投资,有财经记者联系我,“想采访一下目光独到、绝地重生的天使律师”,我才知道原来我已经有了这样的江湖名号。但这一切也匆匆翻页,时代的浪变幻莫测,不会永远让人踩稳节奏,何况永远有比我更聪明的人涌入这片海。
十来年了,浮浮沉沉,我赚过不少钱,我迷恋赢的滋味,人迷恋什么,就比较容易得到什么。但任何迷恋都会让人丧失理性,有时候我会像恋爱似的固执,真的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不能被欺骗,不能接受失败。好在有过在爱情里输得过于彻底的教训,每次我都在赔得没有退路之前勉强全身而退,汪潇家给我留的那3套房,是我最后的赌本,这些年来我翻来覆去倒腾,他家的确靠不住,但房子倒是真靠得住。
去年我开了个公司开始做租赁,低价向房东租下房子,统一装修后转租,生意好得出奇,浙州设计院来找我聊过合作,招投标的时候他们却没有出现。我查了查资料,李乐维已经是副院长,恐怕是他的意思。
偶尔我也会好奇,不知道李乐维过得怎么样。只是好奇而已,没有什么意难平,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能理解当时的他,如果我是他,我不敢保证一定能做得比他好。
升米恩斗米仇,人是复杂的动物,而最糟糕的就是爱着的人之间有着一边倒的亏欠,有形的债也好,无形的债也罢,都是无情的磨盘,迟早缓慢坚定地碾碎爱,世界上肯定有人能坚强坚定到无视这个规则,我和李乐维没有做到。仅此而已。
忘了是哪个好事的人拉了个高复班的微信群,热闹了一晚上,我忙完手头的工作点进去看了看,发现居然也有李乐维,他的头像是他、老婆和两个孩子的背影,一男一女,人生赢家。
他给我发了好友申请,我想了一下,通过了。
李乐维问:“你好吗?”
“挺好,你呢?”
“也不错。几个孩子?”
我不说话,很烦这样刺探近况的方式。
我没有结婚,没有生孩子,并不觉得人生有什么缺憾,十来年我抽空恋爱过几次,无心无事的小弟弟,杀伐果敢的阿尔法男,纠结脆弱的艺术家,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走不下去。可能主要问题在我,我不想妥协,没得选的人才妥协呢,而人和人的相处,多多少少总要有点摩擦,要有点委屈和亏欠,我有得选,我选择不要这些麻烦。
女人一旦从生命中彻底删除婚姻、孩子之类的执念,简直天地为之一新,命运就此彻底掌握在自己手里。
李乐维约我见面,说有点事情要和我说清楚,我说行,聊开了好,万一江湖再见,有合作的可能,双方都不会太尴尬。
我们约在我公司楼下的星巴克,李乐维长了一点肉,很适合他的年龄和身份。
我们握手,他笑:“最后还是来一起喝了星巴克。”
李乐维从包里拿出一个手表给我:“送你的。也不是送,就当是还钱。”
我打开看,萧邦的Happy Sport,鳄鱼皮表带,带钻,蛮好,他现在很会选东西。
我们寒暄了几句,李乐维做足了功课,把我这些年的投资都认真捋了一遍,分析得失,我实在没有耐心,打断他:“到底想说什么呢?”
李乐维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没有你最早想得那么好,也没有你后来觉得的那么坏。”
他是面试的时候被王院长看上的,撮合他和女儿见面,他考虑工作的事情,硬着头皮见了。我笑:“你这么帅,哪个女人看到都会看上的。好了,能想象,别说细节。”
“单独吃过两三次饭,后来我老婆带她闺蜜来见过我,就是程伊丽。我一听说她是你同学,特别紧张,她私下告诉我说没事,她不会卖了我的,她还说叫我放开一点,不要愧疚,其实你也在谈……”
我心平气和告诉李乐维,那时候我和汪潇还只是介于师生和朋友之间,完全构不成对李乐维的威胁,他只要有一丝一毫相信我,和我聊一次就会明白的,他是自己心虚。但是人嘛,倒未必是他在给自己找合理化的理由,毕竟隔了这么多年,所谓的记忆也是自我修饰之后的产物,无论当时还是现在,他都不能接受自己是彻头彻尾的背叛者,正好找到理由觉得我也不无辜。无所谓了。
李乐维呆了:“没想到她是这样的人,她图什么呢,对她又没好处。”
“怎么没好处了,她能让我痛苦,多大的好处!”
这些年我陆陆续续吃过不少亏,越来越明白程伊丽这种人简直无处不在,我由此也越来越势利,不愿意轻易给匮乏自卑的人机会,因为实在无力去小心维护对方可怜的自尊心。
我也有问题:“见面我提结婚那次,你本来就是过来提分手的吧?”
李乐维支支吾吾,他低头,头发仍然茂密,挺好,年轻时候爱过的人,不希望他有任何的不堪,他的耳朵又红了。
他说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必须要那份工作,他要筹钱给他妈妈做换肾手术:“如果你爸帮忙搞定了工作,他又没出事,我可能一结婚就要跟你家要钱,就算结了婚也会离婚。”
“为什么?”
“欠着爱的人,太难受了。”
我说我明白,完全理解了,那个年纪,那样的处境,对你来说也只能这样。
“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不还钱,开头的两万,还有结婚前一天的三万。”
“为什么?”我本来不想问的,这个问题应该对他来说是最难回答的,背叛是一回事,背叛之余还要拿走我的钱,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人,这个问题是折磨我最久的。
“因为这样你就会彻底看不起我了,只有看不起我,你才会真的接受我们分开了,才会想得开,不是吗?”
“这么说起来,你还真的是为我着想。”我喝了一口咖啡,笑,“没有那么单纯吧,其实你也是真的需要这笔钱,反正在我这里已经撕破脸了,要么不做,做就做绝。”
李乐维低头:“你是真的变了很多,一点余地也不肯给我了。也对,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多单纯的事情,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孩子。”
到底是四十来岁的人,我们都在这样的对话中保持了平和的表情,接着聊到了和设计院合作的项目进度,甚至还提到了小升初,他说双减了,教育机构不能去了,两个孩子不知道未来如何,操不完的心。
我带着耐心笑着听,走神想不知道汪潇家该怎么办,挺好,钱来钱散,已经比大多数人过得好了,他们也该知足。
话题变得越来越乏味无聊,所有人有了孩子都差不多,我觉得时间差不多够了,起身告别。
星巴克里人来人往,热闹嘈杂,我们带着中年人的倦怠微笑握手,好像过几天就会再见面一样,其实都明白不会了。
李乐维说:“林悦,你要好好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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