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情节│记忆中的甜水井

1
村里人不再挑水吃的时代,水井便成了鲁北乡村的记忆。至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每个村庄都有一口滋养众生的水井。由它而生出的一种情怀,伴着岁月时光的从容,泛着清凉的水花,润泽着心灵,似生命的甘泉汩汩地在生活中流动,经久不衰,越久越甘甜。
夏天,年少的我跟着母亲从玉米地锄草回来,就像一头渴急了的马驹子,急火火地跨进屋里,掀开缸盖,抓起舀子,狠狠地舀起一瓢凉水,闷着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去。一晃身子,能听到“叮咚”的声音,那满肚子的清凉。真甜,真解渴啊!一上午在玉米地里狼窜狗奔的火气,顿时让一瓢凉水浇灭了。
村里有两眼井,村西一处,距村一华里,是甜水井。年轻人力气足,抓起扁担甩开大步,轻轻松松地就挑满了缸,而村子里年龄大、独居的老人就不那么方便了,颤颤巍巍地走那么远的路,每挑一次水像是过一道生命中的坎。
于是,村里人商量着集资打一眼新井,位置就选在村子的中央。当挖到有泉眼的地方,井下的人捧起水尝了尝说:“不苦不咸,是个甜水井。”全村人欢呼雀跃,终于不用走那么远的路去挑水了。翘首以盼着把井挖深,砌完井口,水哗哗地溢满井底。栓柱提出第一桶水,希泉饿狗护食一样伸出双手横趴在水桶上,抢着喝新井里的第一口水。随后,像被水蛇咬了一样,一蹦老高,“呸、呸”地吐了几口唾沫。撇着嘴,大声咧咧:“完了,完了,白费劲了。又苦又咸,这连牲口也不喝。”
新井宣布失败,费了力气也白花了集资钱。开始,大家洗洗涮涮地还多少用点水。后来,感觉越来越咸,洗衣服一层白碱痕,牲畜闻都不闻,慢慢地就成了废弃的井。再后来,一对发情的狗不知怎么掉到井中淹死了,大家才重视起安全问题来。一口井,在村子中央始终是个隐患,大家就寻了叶废弃的大磨盘,盖在了井口上,彻底做了封存。村西的甜水井又成了全村唯一的饮用水井,滋养着全村里的人。
我的成人礼,是在挑水的过程中完成的。十六岁那年,突然间发现,我竟然也可以像成年人一样担起两桶水,甩开膀子,健步如飞地走路了。每天放学后,就迫不及待地抓起扁担去挑水。一条闪着光泽的扁担,掂在手里质地紧密韧性好,牛犊一样的身体里,冲撞着过剩的力量。我很享受这劳动的过程。一担水在肩膀上,可以潇洒自如地双肩转换位置,耍起飙来,双手托举着一担水,如同把戏。脚下一双白球鞋,走起路来越发觉得脚步轻盈,快乐的心情像燕子飞翔在天空。
但在两年前却不是这样,挑水这活儿简直是最让人头疼的事。个头矮、扁担钩子长,在两头各自缠绕一段。用扁担钩着水桶在井里提水,还算个技术活儿,稍有不慎就钩桶分离。俚语讲,“落(lao)钩筲”了。这对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来讲,绝对是个大难题。几经磨砺,当我个头长高了,胳膊上的肌肉像块铁疙瘩一样硬,桶伸到井里,叮铃咣当一气呵成,挑一担水就再也不是问题了。
2
村东头,七奶奶是个特殊而神秘的人,和一位腿有残疾的外甥女生活在两间低矮的土房里。
小脚老太太一生坎坷,命运多舛。据传是一位国民党军官的姨太太,国民党败退台湾后,把她和儿子遗留在大陆。十年动乱时,被批斗打聋了耳朵,儿子也在成年后因病去世。后来,一位远房的外甥女与她相依为命。七奶奶虽然听不到声音,但是语言功能没丧失。她只需看你的嘴型,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因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她说话的声音特别大。我在村子里乐于助人的好名声,多是她在人前人后夸的结果。我不惜力气,闲暇之余会送几担水过去。后来,每次去送水,村南头的建强哥总是不远不近地跟在我身后。终于有一次,建强哥把我拉到墙角,问我会吸烟吗?抠抠索索地给我递了支烟。我说:“我不会。”他自己点上烟,眉头紧锁,手有点抖,显然是考虑了很长时间了。他说:“兄弟,你哥岁数大了,也寻不上个媳妇,我看上小翠了。她家的事,我来管吧。”七奶奶的外甥女小翠虽然腿有残疾,模样还算清秀。那年代,村里穷,30岁以上的光棍就有一个加强班。我因上学不知道还有这一节,听他这么一说,高高兴兴地交出这副重担。
此后,七奶奶的院子里,经常听到她粗门大嗓和建强说话的声音,间隙着还能听到小翠的笑声。事情似乎很快就有好的结局,但事与愿违。七奶奶在小翠的婚事上很坚决,很明确,必须要招一个上门女婿来照顾她们。请了媒人到建强家一说,建强他爹——外号“犟轴子”五叔一听入赘,火冒三丈摔了碗,掀了家里仅有的三根腿的桌子,气哼哼地摔门而去。
村东七奶奶家的院子里,再也听不到小翠的笑声。一个秋天的早晨,村里人起来挑水时,发现了泡在井水里的小翠。建强听到消息,疯也似地跑到井边,衣服也没脱,“咚”的一声就跳到井里。水井自此又添了一个功能,见证生死相恋的乡村爱情。不知是井有神灵,还是小翠命大,反正小翠被救上来后,趴在建强的肩膀上吐光了肚子里的水,顺势也就睡在了他的肩头。“犟轴子”五叔一看差点出了人命,修理好了三根腿的桌子,狠劲地嘬了几口烟袋锅,也就默许了这门婚事。
有人用跳井的方式捍卫了真爱,且保全了性命。村里人对这口赖以生存的井,更觉亲近。
因多年没洗,泉眼有些淤堵,天旱时,出水量小,水有些不够用了。洗井,成了村里的又一件大事。所谓“大事”,是因为这是个危险的活儿。往小了说,身体受寒;大了说,有生命危险。选几个身体棒,有下井经验的人分成三组。井台边上备了两瓶景芝白乾原瓶高度酒。下井前每人喝几口酒,以免受寒。前两组很顺利,可怕啥来啥,第三轮人员下井后,井底淤泥基本清理完毕,突然井壁一侧掉下了几块砖头,这可把井上的人们吓坏了。等大家都稳住神,观察到不是那种毁灭性的坍塌,是虚惊一场,井下的人才把那几块砖重新砌好。洗井完成,清亮的水慢慢蓄满井底。有了生命之水的保障,人们心里顿觉踏实、安逸了许多。
3
1989年,我应征入伍,恰好哥哥也考上了大学。当兵后,谁来伺候父母,谁来为家里挑水,成了棘手的大问题。好在未婚妻打破陈风陋习,担起了照顾老人、为家挑水的重任,解决了我的后顾之忧。
直到现在,妻子还会提起她当年的功劳呢。几年后,父亲在信中说,家里通上了自来水,再也不用扁担挑水了。水井在乡人的心里慢慢地退出了生活的舞台。
转眼离开村庄30年了。乡愁里,那口井总是安静地坐落在村落旁边,待在心里的某个地方,见证祈福着村庄兴旺、祥和。乡情醇厚,几辈人共饮过一井水,是水乳交融,会世代相近。
作者:徐玉峰 ,山东阳信县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理事、滨州市作协主席团成员、阳信县作协主席、《梨乡文艺》期刊主编,现供职于阳信县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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