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那饱含辛酸的草鞋楦
在农村老家,常常和娘坐在一起说说话,拉拉家长里短,每当拉过娘的手抚摸,那瘦骨嶙峋,指节发达的手,就会让我想起娘稀罕了一辈子的草鞋楦。它像一个带着体温与灵性,呼吸与脉搏的 “家庭成员”,娘用一双灵巧的双手,把柔韧的蒲草编织成生活的碎片,在贫穷的日子里闪着彩色的光芒。
娘是在她的奶奶与婶婶的抚养下,在苦水里泡大的。娘八岁丧母。娘说:姥姥是在推碾时出了身透汗,不小心得了风寒,让村里的医生开了些药,只服了两次,姥姥就不行了。如果搁在现在,姥姥是不会死的。到了十岁那年,还没从姥姥去世的阴影里走出的娘,又遭受姥爷不幸离世的双重打击。娘说这些话时,眼里总是擒着泪水,哽咽不止,泪水里满满是对父母的思念和谴责自己不济的命运。
娘说:那些日子她也不知是怎么活过来的。从那以后,娘就背着姥姥给她留下唯一的草鞋楦,带着世界上所有人都难以理解和难以承受的悲痛,和年迈的奶奶相依为命,过着清贫辛苦的生活。有了这些草鞋楦,就能吃上饭,生活就有了着落。从那时起,娘就跟她的奶奶学着编织草鞋,困了,偷着拿出奶奶的烟叶,学着奶奶的样子卷一支烟点上,炝得眼泪直流咳个不停。就这样,娘学了一身扎实草编营生,也过早地学会了吸烟,更是学会了坚强地活下来的勇气。
在那样的环境里,娘和她的奶奶仅仅生活了不到二年,奶奶又撒手人寰。老天爷啊!她才是个年仅十二岁的孩子啊!对这个世界还懵懂无知,还需要得到亲人的关爱,就遭到父母双双离世的悲惨遭遇,老天爷这样对她,公平吗?别人家同样大的孩子,可能还偎依在母亲的怀抱里撒娇呢。可我孤苦无助的娘亲啊!成了天底下最可怜的孤儿。我那苦难的娘啊!你的命运多舛凄苦,怎不让人肝肠寸断!后来,娘的一个婶婶含着泪把母亲领走,像亲生女儿一样对待。从那时起至今,在我的记忆里,在我的心灵深处,娘的这位婶婶就成了我的亲外婆。
印象里,那些草鞋楦已经是黑中透着亮光,摸上去柔和光滑,那是一双小手在时间的岁月里,用一辈子的光阴细细打磨出的生命的东西。在娘风风雨雨的一生中,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从没离开过她。或许娘是在用一生的时间,寻找曾经缺失的那种一生自己也理解不了的亲情与应有的爱,我常常惭愧,不能设身处地去理解自己的母亲。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或许就是因为娘从小失去双亲的缘故吧,娘变得少言寡语,不苟言笑,从不与人争吵,柔弱的就像风中的枯草。在娘的心灵深处,似乎隐藏着无尽的痛楚与忧伤,这种不易察觉的忧伤与辛酸,随着娘的草鞋楦在岁月的时光里,编织出一种精神力量,弥补些许心灵的缺失与无声的折磨。于是,在娘独处的日子里,陪伴她最多的,还是她那种儿女们难以解析的孤独与那些相对无言的草鞋楦。
草鞋楦分好几种。有编蒲窝的,这种楦个头大,是由两块组成,成型后再加一个楔子,然后把蒲窝楦取出。有编草鞋的,草鞋楦分男式和女式,并且分别有两三个号,便于更加合脚。用蒲草编织出的蒲窝草鞋,纹路分明,均匀细致,横竖斜的花纹明晰、精美、别致。记得从上小学起,娘就天天编织着草鞋,一直这样编啊编啊,多少年轻美好的光阴,顺着自己纤细的手指汨汨流淌,时光荏苒,当我们刚从懵懂年少中回过神来,娘的容颜已改。
每当夜色降临,娘首先要收拾完一家人的碗筷,然后点亮那盏墨水瓶制得煤油灯,拿过草鞋楦揽在怀里,静静地编织,于是,烟尘熏黑的墙壁上、月光下的窗棂上、胳膊一扬一扬却一直重复着的动作;那高大、孤独、弯驼的剪影,定格在我一生的记忆里,成为永远抹不掉的风景。
凭工分吃饭的年代,娘的那些草鞋楦却解决了吃饭的大问题。一个劳力拉巴着一家七口人,怎么能填饱肚子?村里殷实的人家没有几户,几乎每家都得靠女人编织一些草鞋,蒲团、蒲扇等接济一下贫困的生活。亏了这些草编工艺品没有季节,只要想干,一年四季随时都可以编织。有些五花八门的工艺品,隔三差五的变换着新样式,唯独这些传统的草鞋和蒲扇,沉沉浮浮在工艺品界里穿越近百年,至今经久不衰,依然保持着那种古朴细腻的质感。于是,娘的草鞋楦沿着岁月的长堤,将生命永无止境地延续。
娘在无休止的长天日头里编织,编织日月,编织乾坤,编织飘摇且厚实的生计。那时候姐姐已经是十几岁了,一天学都没上过,白天一动不动揽着那双草鞋楦,和娘一起编织着清淡的日子,无论是寒风扑窗的雪夜,还是炎热烦闷的夏天,都要陪娘熬上一灯油。那时,娘的目光总是那么的专注、凝重,一双皮包骨头的瘦手,娴熟而富有节奏地拨弄着柔软的蒲草。当我睡不着时,娘总是静静地垂首,编织在那个寂寞、忧郁伴随了她一辈子的,那个阴暗孤独的世界里,将自己瘦小柔弱的身影,幻化迷离,渐渐缩小成角落里的一个黑点,融合在暗淡的夜色里。
记得那时村里收样品(草编工艺品),要分一、二、三等级别,娘编织的草鞋回回是免检的,色泽一致,纹理细腻均匀,质感光滑,看上去稍微瘦小而精致,让所有见过的人谓之感叹。很多时候来交样品的妇女们,看到娘编的草鞋会眼前一亮,大多也都知道是娘编的,说:“你看人家连永他娘编的这草鞋,真是细致好看啊!”是啊,娘不光草鞋编得好,就连做衣棉袄,缝缝补补的针线活,也是三里五村出了名的好手,一点不夸张,这是庄里乡亲茶余饭后公认的。随着私营工艺品厂的不断壮大,造就了很多慕名而来,远远近近的人,前来学习草鞋和蒲团的编制,娘都是毫无保留地一一跟他们说明白,手把手地教。记得村里一个闲散的木匠,光做草鞋楦,生意就红火一时。就这样,娘认真执着地抚摸着这些草鞋楦,拨弄着那些柔软的蒲草,从一个八岁的孩子开始,悠悠荡荡地走过了七十年的光景。细细品味,时间都去哪儿了,还没好好感受年轻就老了,柴米油盐一辈子,转眼间就只剩下皱纹了。是的,娘真的老了,她的身体恍如秋风中枝叶,枯黄、摇曳、颤抖。那些黑中透亮的草鞋楦,却依然保存完好,那是从漫长岁月中缓缓而来的一件珍宝,经历了时间与毅力的磨砺,周身光滑柔亮。可娘那双曾经白嫩细腻,在草鞋楦上摸索了整整一辈子的双手,变得纤瘦松弛,青筋凸突,犹如蠕动爬游的蚯蚓,皱褶密集,褐斑点点。一张饱经沧桑苦难的脸庞,更是消瘦憔悴,每当和娘在一起,拉着娘的手,看着娘日渐苍老的面容,心里就像翻江倒海:娘的一生是贫穷的,娘天天揽着的那双草鞋楦,在无尽的岁月里,堆积了多么沉重的分量,把她挺直的腰身压弯;她编织了一辈子的草鞋,不知为多少人脚下铺垫了舒适。那些艰难心酸的日子里,父母拉巴我们兄妹五人,几乎所有的经济来源与生活必需,大约完全依靠这些草鞋,甚至离不开这些似有灵性的草鞋楦。在娘和这些草鞋楦相处相守的时光里,我尝试着步入她的世界,尽量去理解她的心情,我仿佛读懂,沉积在娘心中的那种执着,编织了一辈子草鞋都没有厌倦的那种执着,让儿痛惜。她愿意每天无数次机械地重复着那种无聊的动作吗?当看到针针脚脚成就在草鞋楦上的同时,她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呢?我却怎么也弄不明白,我只有默默地站在她的世界之外,静静地守候、观望着娘是以怎样的一种精神力量,始终如一的操守着她勤劳节俭的人生。
光阴荏苒,岁月沧桑,时间都去哪儿了。那些陪伴着娘一生的草鞋楦,静静地躺在角落里,散发着一种柔和暗淡的光。大前年,娘由于常年积劳成疾,犯了肺心病,原本一张饱经沧桑的面容,更加憔悴消瘦,娇小的身影,在酡红的夕阳下,步履蹒跚地向前走去,轻轻地,恍惚走向一个悠悠荡荡的梦境。从那时起,早已被儿女们藏起来的草鞋楦,像宝物一样,郑重其事地分给了两个儿媳妇。彻底结束了她辛劳而执着的编织生涯。
我想,这辈子铭刻在记忆深处的,并非是什么镶金嵌银的饰品和什么尊贵高雅的物件,心灵深处,只有娘那带着辛勤心酸,饱经苦难坎坷的草鞋楦,永远闪烁着意味深远的光彩,在我的心中熠熠生辉。
作者:初守亮,山东省滨州市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东营市民间文化研究会散文副会长,山东省淄博市散文学会理事。曾在《全国散文作家论坛》《时代颂歌》《中国散文家协会》《中国散文写作协会高峰论坛》《作家报》《蔡文姬文学奖》征文以及省市县级征文中多次获奖。多篇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山东文学》《山东青年作家》《企业家日报》《中国乡村》《东方散文》《江河文学》《作家报》等。部分作品发表于网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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