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元好问
文 | 杨兴安
金人元好问，调寄《迈陂塘》之词，是金庸笔下情场失意的李莫愁口中哀歌。回肠荡气，掀起一页凄艳故事。记得以往看过两部日本历史武侠电影。一是《争霸》，一是《影武者》。论电影，两者一样出色。一样有经典之成就。但《争霸》一片（述说柳生一族匡扶主人故事）回味无穷，引来唏嘘嗟叹。《影武者》则观后若有所失，印象模糊，细酌之下，原来前者有爱情线的发展，后者则没有。人生际遇，岂无情爱牵系，赚人共鸣，又焉能不述及爱情？长篇小说中不能没有爱情。没有爱情的长篇小说，仿佛失去了人味，是一个理性的世界，是一本数学的题解，是一本大辞典，失去味嚼的吸引力。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这两句话，浪漫而凄艳。多少少年男女，闻之怦然心动。希望意中人就是个肯舍身相许的爱侣。但现实社会，男女藩篱开放，说爱就爱，也即是说分便分，明天又换一恋人。男女情爱关系，即炒即卖，少有浪漫情操。真不知是祸是福？金庸笔下爱侣相恋，最为浪漫的是丁典和凌霜华：以后的日子，我不是做人，是在天上做神仙，其实就是做神仙，一定也没有我这般快活，每天半夜里，我到楼上去接凌小姐出来，在江陵各处荒山旷野漫游。我们从没半分不规矩的行为，然而是无话不说。比天下最要好的朋友还更知己。午夜之际，轻携爱侣之手，漫步荒山、揭开怀抱、畅谈古今，更胜李白秉烛夜游。何浪漫之有？丁典从哪里出来接凌小姐呢？却是从牢狱出来。以囚罪之身，说来便来，说去便去，云袖挥洒，不着尘迹。浪漫之中，又添了几分高逸。丁典与凌霜华之恋，是由花而媒，蓦然神通的。最初也没有谈上多少句，但女的却为男的每日更换一盆鲜花；男的也每日奔到楼下去赏花，风雪无阻。此中情义，比海誓山盟还要浪漫真情。凌小姐就是这样凭花寄意，而丁典也不负心盟，欣赏她的花儿直到她离开尘世。这对痴情男女，可谓以情为物，生死相许了！生死相许，并非为情自杀，失败者的自暴自弃。而是两人心意相通的盟约。称得上生死相许的有杨过小龙女的为对方舍生忘死，有程灵素的以命换命挽救胡斐等。不过世间上痴情之人不少，肯为对方牺牲而求青睐的人也很多（如宋青书的为爱牺牲便很大），但结果多是对方不大欣赏，空余痴情之恨。金面佛苗人凤，便是个痴情人物。苗人凤和他夫人的婚姻，是没有恋爱基础的。在古代社会里，没有恋爱的婚姻反而正常。这并不是造成悲剧的主要因素。但苗人凤和南兰相识之初，便隐然伏下悲剧的基调。南兰的父亲露了宝刀，惹来杀身之祸。歹人夺了刀，还要夺他女儿。苗人凤遇上了，把歹人杀退，救了南兰，但脚上却中了两枚致命毒针，不能不理。南小姐将柔嫩的小口凑在他腿上，将毒血一口一口地吸出来。她很清楚地知道，两人的肌肤这么一接触，自己就是他的人了。他是大盗也好，是剧贼也好，再也没有第二条路，她已决心跟着他。苗人凤也知道，这几口毒血一吸，自己无牵无挂、纵横江湖的日子是完啦。他须得终身保护这女子，这个千金小姐的快乐和忧愁，从此就是自己的快乐和忧愁。这两个人的心思，显示出两人对这段姻缘的看法。南兰全是知恩图报，没有考虑的余地（虽然她一定在电光石火中考虑过），社会道德的教育逼使她这样去做——献身于苗人凤。在她的脑海中，苗人凤丝毫没令她倾仪的地方；但苗人凤便不同了，上述几句话可见他对南兰喜欢之极。他肯为她牺牲一切，连闯荡江湖的霸业不要了，也毫不惋惜。以后的生命，便是背负起南小姐的喜愁，其中的爱，是多么深切！苗人凤的钟情，按理会使这一段婚姻愉快——要是仪表不凡的田归农田相公没有出现的话。田相公挑逗友妻，当然失德。但南兰对之若不是另眼相看，恐怕田相公也是白费心机。苗人凤对南兰痴恋；南兰宁可负起背夫弃女、失德败行的罪名，也跟了田归农，不是痴恋是什么？苗人凤的痴情是肯定的，痴情得不忍心打倒情敌，是何等凄凉？在苗人凤心中，他早已要将一个人拉过来踏在脚下，一掌打死。但他知道，一定会有人舍命阻止。他的武功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但他的心肠却很脆弱，只因为他是极深地爱着眼前这个美妇。这段三角情恋得很吃力，可恨人是不可以代替的，如果苗人凤和田归农同是喜欢一匹骏马，苗人凤可以大大方方地送了给他，了却两人心中的痴苦。田归农得了南兰又称心如意了？他惊恐苗人凤来复仇，活得如惊弓之鸟。苗夫人见到此种情形，对他的爱意也消灭了。田归农肯冒这个险，也说明了他当时对南兰的情痴。这段三角恋情，写来爱恨交织、难舍难割、纠缠不清，是作者笔下最具血肉的一段痴情劫。三角恋爱，在金庸笔下出现过不少，其中一个模子浇出来的三角夕阳情，浇出了三段姻缘来。一是《书剑恩仇录》中陈正德关明梅夫妇加上天地怪侠袁士霄；一是《侠客行》中白自在史小翠夫妇加上丁不四；一是《天龙八部》中谭公谭婆（小娟）夫妇加上赵钱孙。三者都是两男苦恋一女。三人都是武林名宿。失败的一方对女的苦缠，过程是醋意中加上谐趣。不过读来就不见得怎样容易引起共鸣。情场的失败者，在爱对方行径中，只表现出占有欲的本色；而非敬重和牺牲；阴魂不散的苦缠，骚扰爱人家庭生活的安宁，好像巴不得人家感情决裂，伺机代替位子。再也不是希望对方愉愉快快地活着，这种举动抹却了英雄的姿采。看那粗人一个的苗人凤不忍残伤情敌而叫心爱的女子伤心，才是真爱的行径，一个令人崇敬的失败者。夕阳之恋中，当以周伯通和瑛姑的恋爱至惹人趣味。周伯通与刘贵妃之私通，随便之处，使人觉得老顽童有点逢场作戏，后来问心有愧，一走了之。但刘贵妃一夜恩情，却刻骨铭心。负心人远扬，便要追到天涯海角。痴情者是刘贵妃瑛姑，而非老顽童周伯通。瑛姑获悉爱郎被囚桃花岛上，立刻练习术数之学以救人，可见痴恋之深，痴爱之诚。她为人孤僻，人生的目标，只是一心一意地和意中人重聚。有碍此事者，一律视作坏人坏事。有助此事者，一律为好人好事。最初使人烦厌，最后使人感动。她得到杨过之助，引周伯通与之相见后，人也豁达得多了。周伯通叫她下手打死杀儿凶手慈恩（裘千仞）。瑛姑却道：倘若不是他，我此生再也不能和你相见。何况人死不能复生，且尽今日之欢，昔年怨苦，都忘了他啦！两人终老于百（万）花谷，养蜂弄蜜，可算是一段佳话。其实这段夕阳恋情，也颇浪漫凄艳；少艾分别，皓首重逢，其间瑛姑伤心了多少个日子，也造了多少个晚上的温馨绮梦？但比起赵钱孙等三对夕阳情，也可爱得多！三角恋爱、情痴无奈的，还有几对人物，大致可分为三类：一类是明争暗斗，持力而胜的；一类是犹豫不决，难于取舍的；另一类是单思成狂，厚颜纠缠的。明争暗斗，持力而胜的组合，最明显莫如武修文、武敦儒兄弟争恋郭芙。兄弟两人其实也挺相亲相爱，不过一涉及郭女之争，便激烈得性命相扑，犹如古罗马之死士斗场，要有一方倒下才肯罢休。兄弟两人觉得这是最佳解决方法。但在老父眼中，骨肉相残，一竟至此，绝望伤心。他们的畸情有先天性之特殊因素。孤岛只得一女两男，所以读者也不引以为怪，而女主人翁其实是两不相恋，对任何一人也没有深厚的爱意。而两人跳出桃花岛，眼界扩阔，兼且受杨过撮引，一场无聊腥雨，无疾而终，化戾为祥，是最理想的结局。另一个明争暗斗的三角恋情却悲壮得多，主角便是杨铁心包惜弱夫妇，再加上个金太子完颜（洪）烈。杨氏夫妇本来是一对恩爱夫妻，无端祸乱，失散二十年，随后双双自尽，落得悲惨收场。夫妻两人，只道祸生无门，天意如此，福缘不厚，谁料竟是因第三者横刀夺爱而改变一生命运！射雕中的包惜弱，是一个十分惹人怜爱的女子，完颜烈以金国太子身份，钟情一农妇而横刀夺爱，相信视为等闲之事。反而事前费尽心机，事后（得手后）敬礼有加赔了不少心机，可见对包氏之痴恋，真正出自至诚之心。爱屋及乌，连带对杨康也呵护钟爱，视如己出。完颜烈之不择手段，当然应受非议，但情真爱永，绝无疑问。包惜弱对之也无恶感。若然世上少杨铁心或完颜烈，又或者完颜烈及早遇上包惜弱，两人倒是神仙美眷。这段横刀夺爱的三角恋情，无辜的是杨铁心，岂真怀璧有罪，宝剑不配庸士乎？横刀夺爱者，尚有福大师福康安。福康安夺取马春花，和完颜烈夺包惜弱有些地方相似。前者是豪夺，后者是巧取。同样将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同样的是利用强权势位欺压孤弱的情敌。不同的是包惜弱一生深爱丈夫，至死不泯，结果无憾而终；而马春花则一早心仪俊俏贵胄的佳公子，结果为人下毒不明不白地死去。两个倒霉的丈夫都是铁铮铮的汉子，都是至死也不知道是为奸人所害。徐铮本来只是一条硬汉，未算得上豪杰；但死前群丑拦道，前路险阻，夫妇惊魂未定之际，明知无奈，却也说出一番豪语，叫人好生相敬：徐铮勒住马头，说道：“尊驾出手相救，在下真甚是感激，却何以要冒充在下师伯？”胡斐听他语气中甚有怪责之意，微笑道：“顺口说说而已，兄弟不要见怪。”徐铮道：“尊驾贴上这撇胡子，逢人便叫兄弟，也未免把天下人都瞧小了。”大丈夫有所为而为，有所为而不为，时穷势蹇，受你恩惠，就不能抹却人格自尊。凭此一语，徐铮便跳上英雄豪杰的境界。乾隆也是巧取豪夺别人之爱，他对陈家洛虚与委蛇、轻言寡诺是巧取，挥兵入寇、虏人入宫是豪夺，但结果美人仍是玉殒香消。几段情缘，胜者不得，败者身裂，大抵情可痴，情不可夺！犹豫不决造成三角恋悲剧的，最为惊心动魄的是杨破天（阳顶天）夫妇和成昆之恋。杨夫人太不痛快，又不守妇道，嫁了丈夫还和旧情人卿卿我我。移情别恋中人，笔者就是最不同情杨夫人。大概是移情的对象太差，竟然是卑鄙下作的成昆（当然，笔者尊重情有独钟的人性）。而丈夫也不见得比别人差。这对偷情恋人，竟然使武林大乱，祸及河山。首先是成昆徒弟谢逊一家遭殃，跟着是谢逊叫万个家庭遭殃，结果太可怕了！这并非始料不及，而是早有预谋，杨夫人误己误人，实是罪魁祸首。假如杨夫人婚后和成昆决绝，成昆只有痴痴一生，而不致又爱又恨，跃跃于心。掀个大祸叫世人陪他伤心愤恨。最后一种三角恋是单思成狂，厚颜纠缠。这门子以段誉金牌独得，段誉恋王语嫣，王语嫣恋慕容复。段誉对王语嫣的单思是少男幻象式的初恋，基于一见钟情而毫无感情的基础，是对佳人亦步亦趋，一睹一亲为至快之乐。这种恋爱因为对方的冷若冰霜，拒人于外的态度，根本称不上恋爱，而对方更是心有所属。三角情所造成的不是悲剧而是闹剧，这种恋爱的价值观每每随成长而消失。同一类型的三角之恋是阿珂、郑克爽加上韦小宝。阿珂和郑克爽郎情妾恋，快乐无比。韦小宝见了阿珂，被她迷得失魂落魄，加入争夺。韦小宝出尽法宝，折磨情敌，使人看得津津有味。韦小宝手段卑下，但读者何以偏帮于他呢？想来一是对韦小宝有代入感，其次是郑克爽太可恶，偏要他不能称心如意，叫他受尽折磨，不过韦小宝事实上在竞争过程中太不光明，在情场上不是英雄好汉。他对阿珂追求得最卖力，但与七位夫人结婚以后，却可以肯定他最爱的不是阿珂，因为他对阿珂的欲望是占有，而非恩情的怜爱！这段恋情，毫不光彩。狂恋成痴，金庸写得声容并茂的当以段誉第一，韦小宝第二。但这两人故事，只有“艺术性”而无生活感。痴恋成劫，恨恨余生的，还有好些人，比较令人印象深刻的有：随手拈拾，细列开来，竟是一大串苦恋名字。情之为物，误人不少，唯大都甘受贻误，饮恨终身而一往无悔；爱情魔力，可谓上感鬼神，下动苍土，除上列一系中人，曾受痴情之苦，幸而未至饮恨者，尚大有人在，如：叶二娘与玄慈方丈之恋，程灵素与胡斐之恋，纪晓芙与杨逍之恋，公孙绿萼对杨过之恋，因在爱情道上，寿折命殒，故不能说饮恨余生，而胡逸之对陈圆圆苦恋甘之如饴，萧峰对阿朱痴爱及仪琳暗恋令狐冲，三者均未成劫。及至甘宝宝对段正淳之爱，令狐冲单恋岳灵珊，余鱼同痴爱骆冰，因为最后各自有美满良缘，不致成劫，虽曾受爱恨煎熬，但总算是比较幸运的一群人。痴恋成劫，在这里最堪一提的是阿紫对萧峰的暗恋，原来阿紫爱上姊夫萧峰，而且爱得极之深切。萧峰被逼自杀死了，阿紫狂起来，抱着他的尸体，把已医好的眼睛再挖出来抛去，悲切地说：“还你，还你，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欠你什么！免得我姊夫老是逼我，要我跟你（游坦之）在一起。”阿紫抱着萧峰的尸身，柔声说道：“姊夫，咱们再也不欠人什么了，以前我用毒针射你，便是要你永远和我在一起。今日总算完了我的心愿。”阿紫最后亲口说出对萧峰的爱意，真正奇峰突出，阿紫这个鬼灵精原来爱上萧峰，萧峰不知道，读者最初也不知道！回首前尘，阿紫暗恋萧峰，却合情合理，阿紫遇到的英雄人物，原只有萧峰一人。萧峰的软心肠、儿女柔情的一面，只有近在身旁的阿紫最清楚。使阿紫对萧峰最倾倒的，是他对乃姊的情深意专，这种情深，使阿紫感受到阿朱的幸福。由羡生妒，由嫉妒而要取而代之。不过这种心意，年少的阿紫本人可能也不知道已产生这样复杂的连锁反应。只知要得到萧峰，如果得不到手，不如叫他在这个世上消失了，所以便射他一枚毒针。及后萧峰为了照顾阿紫，对她百般呵护。冰雪聪明的阿紫，难道一点也感觉不到姊夫的殷殷眷顾？她更欣赏萧峰的可赖可托、可信可爱的地方，情结系得更紧。阿紫根本就是痴恋成狂，恨恨而终。游坦之最不幸，做了无辜的羔羊。阿紫在爱情道上的失意，便尽量发泄在游坦之身上。而她的发泄，竟是惨不堪言的折磨，换言之，笔者以为如果萧峰后来移情于小姨，有了爱情滋润的阿紫，性情一定不会像原来的乖戾，最多是个任性的少妇。高傲乖戾的阿紫姑娘，把这段痴情埋在心底，又有谁可以倾诉了？试想阿紫整日听到萧峰叫她回到游坦之身边，自己何止在意中人心目中没有地位，还像是妨碍了他。真是欲辩无言，欲哭无泪，心中凄苦极了。写到这里，又不禁对阿紫同情起来，她究竟不过是个十余岁的少女！失意的爱情，往往使人性情乖戾，极相似的情形是郭芙和杨过。郭芙刁蛮任性，竟然将幼年玩伴、至好世交的儿子一只臂膀卸下来。人人只想到郭芙极恨杨过，但谁料得到她的恨是由爱而生？郭芙一生的遗憾，是得不到杨过的爱。杨过在千军万马中救了郭芙丈夫耶律齐，郭芙前嫌尽弃，诚心道谢。杨过也说了一些客套话，并说要她以后不要再讨厌他、恨他。郭芙就当场呆住：郭芙一呆……“我难道讨厌他么？当真恨他么？……我为什么老是这般没来由地恨他？只因我暗暗想着他、念着他，但他竟然没半点将我放在心上。”二十年来，她一直不明白自己的心事，每一念及杨过，总是将他当作了对头。实则内心深处，对他的眷念关注固非语言所能形容。……此刻障在心头的恨恶之意一去，她才突然体会到，原来自己对他的关心竟是如此深切。郭芙对杨过的爱意，笔墨不多，如灵光一闪，相信许多读者也没有留意到。原来一个女子恨你，可能是爱你！而小学生第一次公然责备的异性同学，就是心目中最有分量的人！这里人人都追求爱，以为爱得着应爱的人便极幸福。被爱又如何呢？极少人蓦然醒悟到被爱也是一种幸福。有人在爱情道路上提出一个问题：某君极爱甲女，对乙女平平；而乙女则极爱某君，甲女又对某君平平。究竟某君应怎样取舍呢？爱与被爱，有时也真难取舍。当然，相爱是最为理想。李沅芷深爱余鱼同，余鱼同深爱骆冰。这个三角结合，谁最幸福，谁又最不幸呢？
金庸小说，写情的多，写欲的少（可能其中一个原因是顾及少年读者，所以常一笔带过）。记忆中只有三段，着墨较浓。一是韦小宝和建宁公主乱搅一通，一是黄药师在桃花岛上奏出淫靡之音欲以降服周伯通（不过这段写得极隐晦，笔者少年之时初看就不明白），一是余鱼同轻薄骆冰。余鱼同对骆冰的轻薄，也写得不多，但贯彻人性，使人对登徒子不厌反怜，灵欲交割，而情而欲，在所有作品中，亦只有这一段：睡梦中似乎遇见了丈夫，将她轻轻抱在怀里，在她嘴上轻吻。骆冰心花怒放，软洋洋地让丈夫抱着。……将他抱得更紧，吻得更热，骆冰正自心神荡漾之际，突然一惊，醒觉过来，星光之下，只见抱着她的不是丈夫，竟是余鱼同。这一惊非同小可，忙用力挣扎。余鱼同仍是抱着她不放，低声道：“我也想得你好苦啊！”骆冰羞愤交集，反手重重在他脸上打了一掌。当下余鱼同道：“求求你杀了我吧，我死在你手里，死也甘心。”骆冰听他言语仍是不清不楚，怒火更炽……余鱼同道“……有哪一天哪一个时辰不想你几遍？”说着捋起衣袖，露出左臂，踏上两步，说道：“我恨我自己、骂我心如禽兽，每次恨极了时，就用匕首在这里刺一刀，你瞧！”朦胧星光之下，骆冰果见他臂上斑斑驳驳，满是疤痕，不由得心软。余鱼同爱上骆冰，朝思暮想，有机会难免飞擒大咬。骆冰推开了他，他仍是抱着不放，可见余鱼同这时已失却理智。痴恋之中带着强烈欲念，是不是很卑鄙呢？首先想想，哪一个痴恋者不是希望与意中人产生灵欲的结合呢？除非他的意中人是神仙菩萨，即便是狐仙鬼怪，痴情者也极渴望得到肉体的结合（中国古典小说不少以此为题材），因为这是人性！一个发展正常、身心健康的人，哪一个没有欲念？只不过能者能在大多数时间、场合下抑制自己，而另一些人则毫无保留地伤害他人而逞欲念之快。每一个人都赋有天生的行淫之具，但并不见得每一个人都是淫徒！余鱼同对骆冰的欲念，如江河暴泻。余鱼同不是没有抑制自己，但魔念盛涨。环境如此，于是荒唐难禁。如果要数淫逸之徒，不如数段正淳。段正淳妻妾之外，又有墙花，又有路柳。几乎每个情人都替他生了孩子。当他与情人相好之时，是否想到会贻误他人一生？当然我们不能以现代的道德标准去严格地批评一个虚构的古代人物的德行。但两者相比，余鱼同超然得多。余鱼同是癞蛤蟆，想不择手段地一亲香泽吗？且看李沅芷对他的印象——明知道少年郎君是父亲的对头，然芳心可可，深情款款，一缕柔丝，早已牢牢缠在他身上。当日甘凉道上，这个师哥细雨野店，谈笑御敌，平沙荒原，吹笛挡路，这等潇洒可喜的神情，想起来不免一阵阵脸红、一阵阵叹息。原来余鱼同非但不是一只蛤蟆，还是个风流儒雅的翩翩公子，是少女梦寐的人物。然痴情所误，竟如此下作，造成一生的污点。余鱼同问心有愧，竭力洗刷生命史上的污点。他做到了！他对骆冰的丈夫舍命相救，一张英俊的俏脸，给火烧成斑斓而无悔。有人以为胡逸之及于万亭大好英雄，肯为爱人而甘操贱役，是一等情圣，焉知比较起来，余鱼同方是第一情圣，品格崇高，光华万丈。如果痴情是劫，余鱼同终于修得正果了！
本文摘自《金庸的武侠世界》
东方出版中心2020年4月出版
作者：杨兴安
定价：30.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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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的武侠世界》是由香港作家杨兴安创作的一本金学研究著作。20世纪80年代，相继在香港和台湾出版，是金学研究领域的经典和必读之作。本书从男女主角、爱侣夫妻、开场慑人气势、诡异惊疑、武功、知交挚友、名门第二代等多个金庸笔下涉及的方面入手，抓取独特角度，综合探讨金庸的作品，为读者生动解读金庸的武侠世界。
作者：胡传吉
定价：2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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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四论》是中山大学中文系副教授胡传吉关于中国古典名著《红楼梦》的研究著作。从审美及精神层面探讨《红楼梦》不可复制的独特价值，内容为四大主题：《红楼梦》的解脱之道（《无立足境，是方干净》）、《红楼梦》的疾癖痴（《吾之大患，为吾有身》）、《红楼梦》的生育败象（《薛蟠寓言》）、《红楼梦》的审美之趣（《关于文学的超越》），让读者从美学和文学思想史的角度入手，感受《红楼梦》蕴含的审美情趣和写作的深层内涵。
作者：赵丽宏
定价：3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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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叹息》汇集了赵丽宏从1985年至2004年写的36篇随笔。随笔内容既涉及对中外散文家，如普里希文、阿索林、鲁迅等的评价，又有对文学名著，如《瓦尔登湖》《追忆似水年华》等的思考与赏析。随笔虽短小精悍，但内容丰富。作者结合当时的个人经历，真情实感地表达了自己与文学作品的作者或作品中的人物所产生的共鸣。
作者：林岗
定价：3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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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志四论》是由作者的四篇学术论文组成的合集，讨论主题相同，都是关于中国早期诗论及其起源问题的文章，其中，《论赋诗》刊于《清华大学学报》2008年第5期，《论引诗》刊于《文学理论研究》2007年第4期，《论解诗》刊于《文学评论》2009年第4期，《诗志论及其回响》刊于《复旦大学学报》2016年第3期。在原作基础上，作者修订增补了一些必要的内容，使其论述更加充分完整，表述更加精准完善。
作者：范旭仑
定价：30.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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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的性格》综合论述了中国现代作家、文学研究家钱锺书的个人脾性和文学性格。全书分为十四个章节，分别从钱锺书的身世缘起、家学渊源、个人经历、生活轶事和交际往来等，细致充分地论述了其性格的多种表现和复杂性以及其性格形成的原因。在论述中，作者引用了大量的史料和相关典籍，不仅使论述有理有据，而且兼具文学研究与史料价值。
